66、何似幽居独乐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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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粱兄，大家都在外头围着炉子烤火，怎么你不出去？在忙什么？”
伏案抄书的梦粱抬头一看，见说话的竟是青蓝，起初感到几分惊奇，但转念一想自己此刻这般落魄，对方一定是为羞辱他而来，便又埋下头边抄自己的书边说：
“此地乃贬谪之地，收容的均是吾等不得志之人，相爷如今炙手可热，不该来的，当心染上了晦气。”
青蓝听他还在赌气，但似乎经此一事心境已平和不少，心中也多少得到了些安慰。
她在他对面坐下，不出声地打量着他抄书，鼻子不知怎地竟酸了。
多少年了，当年她诸事不通、单纯懵懂之时，也是这样安安静静坐在某人对面瞧他，一不小心就动了芳心，交付了痴心，到最后碎了真心，从此她便再没有了心……
“你在想什么？”梦粱见青蓝眼眶红了，不免动容，“若是在可怜我，那大可不必。”
“你看你的手上长了那么多冻疮，还写得成字么？皇上的心也真狠，居然舍得把你们这么多真正的国家栋梁贬来这鬼地方修书！”
青蓝情绪激动，未免口不择言，梦梁心中颇受触动。但他实不愿对她说半句软话，只因他明白若在此时与她重修旧好，难免会令她动用手中权力帮他离开此处，那她身为一国之相，又与被她收押送审的留芳长公主有何区别呢？……
“你走吧，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在这里很好。”梦梁格外老成持重地道。
就连不愿轻易接受别人的关心，这点也和某人很像呢……
青蓝眼含热泪，极其真诚地道：
“梦粱兄，你且安心再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好好为轩辕、为世人编出一部《通鉴》来，到那时青史留名谁人也及不上。待时机成熟，子虚定会禀奏皇上为你加官进爵，亲自迎你回朝。”
“呵呵……”梦粱有些自嘲有些奚落地道，“编出一部《通鉴》？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八年？待到那时，恐怕朝廷早已是你和吴好弈的天下了吧？”
他这一句冷嘲热讽，无疑将她满腔的热情一下子拉到了谷底。
“梦粱兄，你始终还是放不下此事吗？……”
“如何放下？”梦粱犀利反问道，“我这一被贬，整个朝廷就再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彻查吴桐贪墨一案，该合你们的意了？”
“梦粱兄，你说话不要这么阴阳怪气的。”青蓝满腹委屈，“你读了那么多书，该懂得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为何除了你整个朝廷里就再也没有其他人肯站出来追究吴桐做的事，难道你就没有好好思考过么？”
“你现在有了夜行司，有了神机营，鹤老太师以前的门生故旧唯你马首是瞻，慕容林风明里暗里帮着你，圣上也由着你独揽朝纲。背后有你这座靠山，谁敢贸然出头？”
“随你怎么以为吧，梦粱兄。”青蓝并不动怒，而是冷静对答道，“咱们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好弈也不例外。将心比心，我相信你在仕途上能走到今天这么远，一定也付出了很多。他不过是急于为商人和与商人一样受到不公待遇的人争取他们本应得的利益，才会不太注意方式。他已向我保证以后不会再铤而走险，会堂堂正正地实现自己的理想。梦粱兄，我真的很希望我们能尽释前嫌，还像从前那样聚会小酌，无话不谈，为同一个目标而奋斗，好么？”
梦粱住笔抬头盯着青蓝半晌没有说话，最终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他的目光黑夜般深邃，“吾辈读书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不是别的，就是你现在的位置。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就该各凭本事，不择手段，最后成王败寇，就算一败涂地，也是咎由自取。”
她微微感到他动了怒。
“话不能这么说，梦粱兄。比如咱们搞新政、搞变法，也不见得每一样手段都高明，但这是为了国家，为了百姓，所以只要初衷是好的，其他便都可通融，不是么？”
“变法？变的什么法？怎么变？”梦粱的表情一瞬间便变得严肃起来，“这祖宗成法，是你一句话就变得的吗？”
他这般反应倒令青蓝始料未及了。
“梦粱兄，你这么说，是在告诉子虚你不再支持变法，不愿再和我们并肩作战了吗？”
“没错！我根本就不赞同你搞的什么劳什子变法！”梦粱摔笔而起，梗着脖子道，“这根本就是大逆不道，祖宗立下的规矩，世人已经遵守了千百年，无缘无故为何要改？哪怕要改，什么时候轮到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来指手划脚了？！”
梦粱一提到妇人便不禁想起数日前青蓝欲言又止地对他说留芳公主对他颇有赏识之意，让他晚上到栖芳庭一会，去不去随他，反正她话已带到。
他还以为她念及与他的交情，又碍着吴桐的事想寻机与他和好，才在公主面前举荐了他，一门心思准备好说辞赶了去，才知道公主是要他做她的面首。
面首是什么？是人所不齿后宫贵妇的玩物，他苏梦粱一介书生，榜眼及第，怎可不知廉耻自甘下贱？！
他正在气头上，丝毫不考虑青蓝的感受，而青蓝于此事上自觉有愧于他，所以也不还口，任他痛痛快快发完脾气后才开口说了话。
“梦粱兄，我知道有些事情是我做得欠妥当，你怎么骂我都可以，但你不能为图一时之快就赌气说不赞成变法啊，此事事关重大，率性不得。”
“我心里有气是真，不赞成你变法也是真。”梦粱毫不含糊地道，“我对变法一事本持无可无不可之态度，但自从编书以来，才知道之前做的事全都是大逆不道。祖宗成法乃圣人所定，怎可因你一人之言而废？”
“再是圣人所定，经过了数百年，也已经不再适应我们这个朝代的需要，该变了！”青蓝驳道。
“你也说这祖宗之法至今已沿用了数百年，怎么前朝就用得，我朝就用不得了呢？”梦粱不肯让步。
青蓝起身欲辞。
“梦粱兄，分道扬镳实非我愿，但我知道你的心已经变了，一颗已经决意改变的心是无法挽留的，所以我也无须强求。外面大概已备好宴席，食材和炭火是皇上开恩赐给书局过节的，我和之用、云扬会留下来跟这里的同僚一起用晚膳，要不要赴宴——随你。”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泪水终于还是溢出了眼眶，是委屈、失望、还是伤心？
——总之他们之间的裂痕，恐怕是修复不了了吧。
而留下来的梦粱也并没有因青蓝愤然离去而感到哪怕一点点的喜悦，倒是心沉甸甸的装满了难以消释的苦涩。
为什么一定要把她气走？……明明自己不是这种不讲道理没有风度的人啊……
大概这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吧，他和他们，本来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又怎么能够同时到达同一个地方呢？
***
冬至这天在书局的晚宴上，青蓝饮了许多，之用、云扬饮了许多，大家都饮了许多。
——虽然梦粱终究还是没有赴宴。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之用、云扬都觉得国相在冬至这天专程远道而来，还送来了这么多的过冬必需品，梦粱坚持不肯赴宴似乎太过不近人情，均对他感到不满，唯有青蓝似乎毫不介怀，反而不停向在场诸人劝酒，于是大家都没有再在意他。
他们都以为相爷饮得很尽兴，他们从没见过如此开怀畅快一点架子也没有的国相，于是他们终于都相信云扬、之用所说，平日间不苟言笑不近人情的国相其实私下里是个非常平易近人的人。
人们笑着饮着行着酒令，放诞不经地讲着段子，即使到了深夜屋里还映着窗外白皑皑的雪色，仿佛黑夜从未拜访至此。
她需要用哭泣来证明心里的难过吗？……不，她不需要，她只需要证明，哭泣可以证明的，笑也可以。
为此，她用了一场宿醉一场大笑来证明，她一点也不难过。
“一片一片又一片，两片三片四五片。六片七片八（蟹）九片，飞入芦花都不见……”
他们都以为她醉了，其实是他们醉了。
青蓝裹紧了厚厚的棉袍，在所有人都醉倒之后，独自出门赏起了雪。
醉醒一念间，得失又何尝不是在一念之间呢？
这些年，她失去了为报恩忠心跟随的仙童，失去了耐住寂寞修炼来的法力，甚至还失去了此前自己格外看重的尊严和自由，然而究竟得到了什么，她却真心不敢深究。
原来人是会感觉到冷的啊……
她又将脖间的毛领紧了紧，呼出一大口热气。
……在蓬莱的时候，有法力护持，她可是很久很久都没像凡人这般娇气过。
“相爷，酒醒了？怎么不在屋里好好歇着？”
一人缩手缩脚地出了屋，急匆匆跑到墙角，背对着她撒了泡尿。
她没有转身，而是问道：
“你们编好的书都是用手抄吗？”
“那么些书怎么可能全用手抄？咱们都是先手抄了做成模板，就能多印几本出来了。”
“这样不也费时费力……”青蓝埋首沉吟。
“那也没辙，谁叫咱们干了这个活儿！”
“你们有没有试过先制成单字的阳文反文字模，然后按照稿件把单字挑出来，排列在字盘内，涂墨印刷，印完后再将字模拆出，留待下次排印时再次使用，这样便可以用一个模子印出所有的书了。”
“咦？好像真可以诶！相爷！……”
那人似乎通了窍，迫不及待地提好裤子转过身来，可是目力所及之处只余下白茫茫的一片大雪。
“相爷？……相爷？！——”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何似幽居独乐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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