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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劝我不如归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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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蓝,换做别的事,我一定不问原因都依着你,可唯独这件事……”
面对吴桐的犹豫,青蓝有些泄气。
“好弈,你不想带我回云州一起生活吗?……”
他微微一笑,握住了她的双手。
“不是的,青蓝。你愿意随我回我的家乡,我很感动。在我看来,无论以后在哪里,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是此生最大的幸福。”
“那你还犹豫什么呢?”青蓝不解,蹙着眉说,“……我们马上就走!”
“不急,”他按住她的肩,微微笑道,“青蓝,云州是肯定要回的,只不过回去定居现在还不是时候。你觉得以我们两个如今在朝中的身份,可以就这么一声不吭一去不返么?这样不是太不负责任了吗?”
“可是……可是……”青蓝红了眼圈。
“青蓝,你究竟是怎么了?”面对青蓝好几次欲言又止,吴桐不免起了疑,“你失踪的这几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告诉我,莫非是有什么苦衷?”
“没有。”青蓝的眼神游离不安,边说边从吴桐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心神不宁地走到一旁,思量几度又问,“好弈,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一走没有三五个月肯定回不来,你就不怕等你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变了么?”
“变了?什么变了?”吴桐有些摸不着头脑,“青蓝,你此言何意?”
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又在房内踱了几个来回,方道:
“好弈,你哥哥的事出的不是时候,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朝内形势对你很不利,我们这一走,回来以后的政局很可能就由不得我们了。”
“什么多事之秋?如何不利?青蓝,你的话我越听越不明白了。”
“你道苏梦粱为何敢查你?”青蓝背对着吴桐问。
“他的背后是你,我知道。”吴桐心平气和地说,“你做了国相,要励精图治,中兴轩辕,就必定要革新吏治,第一个就要大义灭亲拿我开刀,震慑朝野内外,然后才好大力惩办那些贪官污吏。”
“你既然知道,为何不立时悬崖勒马,非要等到罪证确凿,事情无可挽回才肯回头?”青蓝转身殷切苦劝。
吴桐不怒不喜,而是慢慢地浮出一丝苦笑。
“青蓝,可是我并没有做错事,你到底要我怎么回头呢?”
“事情到了如此地步,你居然还不肯对我坦白吗?……”青蓝感到胸口有些气闷,“好……那我问你,你今年多大年纪?”
“已经虚度二十五年光阴了……”他一头雾水,“你问这作甚?”
“二十五……试问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够在你这般年纪便已身居户部侍郎之职且腰缠万贯,你认为天下人会相信你不靠任何手段就能平步青云么?”她单刀直入地问。
“皇上少年登基,慕容林风任枢密使时年方及冠,为何我十年寒窗完全凭自己的能力小有成就便不可以?”吴桐不卑不亢地反问道。
“他们一来到这世上就含着金汤匙,你是寻常百姓出身,这如何能比?”
“你错了!”吴桐突然高声反驳,“你错了……”
青蓝一看吴桐竟突然气愤地变了嗔容,紧张地咽了口口水,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动怒。
“我此生最大心愿便是出生在寻常百姓家,那样我哪怕粗茶淡饭,也可能永远不用遭受这么多的苦难,以至于如今出人头地后依然苦恨郁闷难平!”
“好弈,你是怎么了?”她望着他,呆呆地问。
他好看的容貌因愤怒而扭曲,令她有些害怕。
“我生来就是一个商人,一个出身商户的'贱民'。在我小时候,就知道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无论父母多么起早贪黑挣多少钱,我们都穿不上丝绸做的衣裳,出门也不能坐人坐的车,只能坐拉货的车……”
吴桐憋红了脸,在“贱民”二字上念得尤其重,虽竭力保持风度,可无法释怀的恨意还是通过他的话表露无疑。
“我家明明每年都会主动向官府上交财产税,可每逢年关将至,还是会有官府的人上门来‘催税’,他们像土匪一样闯进我家,直接拿走一切他们觉得值钱的东西,如果家里人敢出来反抗,就只会讨来一顿毒打。后来父亲就学聪明了,每年一入冬就带着‘孝敬’去给当地的大官拜年,还带礼物去犒劳官府的衙役,慢慢的,跟官府关系处好了,日子倒也越过越顺心……”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愤怒的目光换作了深沉的哀戚。
“可是啊,只要我家还在经商,就永远不可能摆脱这顶‘贱商’的帽子……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弃商从文,也是我为什么会不惜抛下尊严去求哥哥答允我进京赴考的缘故——我要当官,我要改变我的命运,吴家的命运!今后我吴桐的后人将堂堂正正做人,再也不用受到如此不公的待遇!反观他慕容林风志大才疏,德行败坏,如果不是出身将门,凭什么能当得枢密使?!”
吴桐的话字正腔圆、掷地有声,青蓝能感觉他已将毕生不平都统统发泄了出来。
她曾经一度认为眼前这个外表阴柔的男子温润有余却刚健不足,属于有心无力,遇事能忍则忍的那类人,可如今她才感到他原来还有如此刚直的一面,原来人的骨气,才是这世上最硬的东西。
“好弈,你如今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地位和尊重,以后再也不必受不平之气了,可如果你执意留下,很有可能会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我们回乡,从此富足安稳,享受这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安逸日子好吗?”
她浅浅笑着,像少女一样怀着对未来的憧憬,眼睛闪闪发光。
“不可以。”他果断甚至是有些生硬地说。
青蓝脸上的笑容定格了。
她本以为他虽然为难但最终还是会听从她的好言相劝,然而他却还是这般直接地拒绝了她。
“现在的我想要的已经远远不止于此了。”
吴桐立直身子,那疏离的表情让青蓝突然感到他离自己那么远。
“青蓝,你忘了你当初重返皇城的目的,也忘了我们的约定吗?”
他炽热的目光凝视着她,却没有等来她的回答,于是他又说:
“你说你无法眼睁睁看着轩辕国朝纲败坏,民不聊生,数千年来的中原文明被异族铁蹄践踏成废墟,百姓受倒悬之苦,曾经显赫一时的轩辕国就此湮没于历史的狼烟中……所以你回来了,你要尽己之能辅佐皇帝重整超纲,振兴轩辕,你还说过你要让每一个百姓都能吃饱穿暖,这些……你难道都忘了么?”
“我……我当然没有忘,只不过……”
青蓝很罕见地露出了不自信的表情,眼中似乎现出了盈盈泪光。
“青蓝,你是怎么了?你这样真的让我很担心。”
吴桐忧心忡忡地看着把头埋得很低的青蓝,想要抱她,却被她很快地躲开了。
“不要!……”
她环抱手臂瑟缩着脖子,他愣在了那里。
“我……对不起,好弈。”她回过神急忙握住他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手,拼命试图解释什么,“我从没有一日忘记我们说过的话,也从没有一刻停止努力,可是如今,情况不一样了……”
青蓝说着说着鼻子就又不自觉地酸了。
“可是什么?青蓝,你说,我听着呢。”吴桐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没来由的觉着难过。
青蓝却猛地摇摇头,噤了声。
“好弈,我只问你一句,就当是为了我,你能不能暂且放下你的抱负,回云州生活?过不了多久,至多不过三五年,你若还想回来,我们就再回来。”她甚至是哀求一样地看着他。
“青蓝,变法势在必行,你比我更明白在此时退出便意味着前功尽弃,你忍心看着我们倾注的心血全部付之东流?”吴桐丝毫不被动摇,也还在试图说服青蓝。
“我怎么会不明白?!”青蓝的情绪激动起来,“我怎么会不明白呢?……我当然知道你我才是变法的中流砥柱,云扬和之用虽各有所长却根本不具备变法之才,苏梦粱且不说会否坚持变法,没有我们,就连皇上也不会保有变法的决心,这一切我都明白,可我还是宁可选择放弃,难道聪明的你就一点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青蓝的眼眶湿了,心底的委屈无法言说。他是懂她的,她每一句没有说完的话他应该都懂,不是么?
“为什么?”
“因为我害怕失去你啊!……”哪怕心已难受到了极点,她还是忍着眼泪颤着声问,“好弈,你一定要坚持要留下来,哪怕会因此失去我么?”
“为什么我会因此失去你?”他的目光熠熠,十指用力抓住她的肩膀,“青蓝,你到底想说什么?”
“回答我的问题!”她没有理会他心底的疑问,而是提高了音量坚持道,“如果明知会失去我,你还会坚持留下来么?!”
吴桐并非对青蓝的期盼无动于衷,但无论作为一个男人还是如今在朝中的身份,他此时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
“青蓝,我不能走。”他肯定地说,并不回避她凄楚的目光,神色宁静而温和。
她听不见任何来自外界的声音,听到的全都是自己的胸腔里“哗啦哗啦”心破碎的声音。
“为什么?……”
“青蓝,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至少现在还不能。”他搀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将她拥入怀里,“无论遇到任何困难,我都不可以退缩。我知道我很懦弱,但我必须坚持。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如今的我不仅要保护我吴家一家,更要为全天下的商人甚至所有遭到不公的人争取他们应得的……我可以,现在的我可以了,青蓝。所以我不能走,我一走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抱着她,哭得用力。
在她的记忆里,他是一个极为温和的人,没有大喜,亦无大悲,永远都是那么不卑不亢的模样,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谦谦君子,此时却在不顾形象地抱着她失声痛哭。
“我是干净的,没有做任何违背仁义道德的事,你相信我,我连一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他抱着她痛哭流涕地说,“我是用了手段去经营人脉,我花钱收买朝廷命官为自己的仕途铺路,可我的钱都是做正经生意来的,清清白白堂堂正正,我根本瞧不起贪墨受贿得来的不义之财,更别说冒险去染指。我贱民出身没有任何背景,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商人的命运,在这样的朝廷里就只能靠自己。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我心里有一把尺子。青蓝,你一定明白的,令尊终其一生都在跟那些世家做斗争,为和我一样一出生就遭受不公待遇的人请命。我也要做这样的官,这就是始终支撑我不断往上爬的唯一信念……如果失去你是必然,那我也只能终身不娶,毕生做一个让你感到骄傲的男人,虽然那时你可能已经看不到了,我祝你幸福,真的……”
“笨蛋!”她才不管他身子羸弱,狠狠朝他胸前捶了一拳,哽咽着道,“你怎么就那么藏得住事呢?你把所有的担子都让自己扛着,不累吗?!”
“青蓝,这样的我是不是很懦弱?很不讨你喜欢?”
“我不喜欢,我很不喜欢!你以为你是谁啊?救世主吗?!”她撒泼一样地骂着他,“就凭你一个人能干成什么大事?你不告诉我,是看不起我么?!”
“青蓝……”
吴桐那么聪明的人,偏偏对青蓝说的每一句话都深信不疑,不假思索地认真了。
“青蓝,我当然知道我想做的事于你来说易如反掌,可我是男人,是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我没能护你安好已很愧疚,如何再开口求你助我?我真想好好活出个样子来,让你为我感到骄傲……青蓝,我还不能走,不要让我走,好不好?……”
“谁让你走啦!”她又不客气地在他胸口捶了一拳,“好好的走什么呀!等你真正成事那天,咱们大张旗鼓荣归故里,看谁还敢小瞧云州吴家,还有那个出息了的吴家二小子!”
“青蓝……”
如果刚才的眼泪是由于懦弱,那么现在吴桐眼中奔涌的热泪便是因为真心地被打动了。
他并不知道她的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他只觉着自己三生有幸,在有生之年竟然能够得此一相知相守的红颜知己。可她却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已经注定要越走越远了。
但那又如何呢?……只要他认为值得就好了。
青蓝枕着吴桐的肩头,将毕生心力靠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