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虚空寂是道家风 ...


  •   是年冬,自东向西绵延无尽的苍龙山脉上,不时传出几声昏鸦苍凉的悲鸣。

      狂风呼号,朔雪蔽日,宁静的纯白完美无瑕地将苍天不怀好意的阴谋掩盖——

      这是一个注定不会有希望的严冬。

      中原,无情的大雪接连下了整整三个月,饿殍遍野,白骨横陈,好不容易存活下来的百姓吃光了来年的种粮,眼中充满着对死亡的恐惧,为眼下易子相食的惨象,亦为来年春天必然荒芜的新生。

      野心勃勃的雄鹰自北飞掠而下,直取苍龙山北的轩辕皇城,而皇宫金殿中浑然未觉的人们犹自歌酒欢酣。

      就在被白雪冰封的苍龙山下,京城里不分季节,仍是一片忙碌景象。

      起早贪黑的七八个市井小民,顾不上天寒地冻,一路呼着白气埋头疾行,由晨至昏,每日重复着同样的劳作。

      今日,却略有些不同。

      忙碌还是同样的忙碌,因为忙碌而无暇旁顾产生的冷漠仍旧写在每个人的脸上,但此刻却不由得微微变了颜色,甚至就连那机械的步子也纷纷在香火零星的城隍庙外一个不起眼的破落墙角停了下来。

      一张破烂小桌,桌前一张同样破烂的条凳,虽破烂,却异常洁净。一幅晒白了的幌子斜靠在一边的土墙上,上面隐约还能分辨出玄门的八卦图,写着“未卜先知”四个楷字。这本无何不可,这样的年头,这般光景,扔掉手里原先吃饭的家伙行走江湖招摇撞骗的人本就不少,何况在京城这么大的林子里,三教九流的人根本不足为奇。

      但今日,却奇了。

      一个道人模样的人,一个道童模样的孩子。

      那人穿着最普通的白麻单袍,长发披肩,那孩子全然一副道童模样,身上的白麻衣服,竟也是单的。

      他们,难道不怕冷么?

      ——想必在场的人心里都存着这么个疑问。

      可他二人对周遭充满疑问的目光却完全视若无睹。

      最可疑的,还不是这副夏季的装束。

      “先生,这样真的可以找到您要找的人么?”那道童问那道人道,清秀的面颊苍白,口气里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高傲。

      细看时,只觉这道童的五官仿佛冰雪精雕细琢而成,精致得瓷娃娃一般,风一吹便要化了似的,倒真有九成似太上老君的护法童子。

      “我不找,我只是在等。”清清淡淡的口气,那道人没有丝毫的表情,似乎连嘴角也没有动一动。

      ——他的上半边脸赫然被一张银色的面具挡住,人们只看得到他的嘴,薄薄的唇片,淡淡的粉色,如同春日柔弱的樱花。

      这,也许才是引得众人侧目的真正原因。

      “可是先生,我们已经在这里等了许多日子了。”

      “不过三五日,哪怕再多等个三五十日又有何妨?”他轻轻抬起手来,白皙的玉手就那么了无痕迹地搭在了破烂的木桌上,那么无力而柔弱。

      ——这分明是一只女子的手,却曾试图如男子一般紧紧抓住别人向她温柔伸出的手,并给予他们同样的温暖。虽然柔弱,但即使到了弥留之际,它也曾握住真正想要握住的东西,就算最后不得不放开。

      “也许我只是……只是习惯了等。”他试着解释什么,但最终还是笑着摇了摇头。

      “鹤儿明白了,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以逸待劳,是么?”

      鹤儿虽涉世未深,对自家先生的心,却是瞧得分明的。

      只见那道人笑着点了点头,像是启唇想要诉说什么,睿智的目光却突然锁定在了面前正在吵闹着分作两半的人群中。

      “好哇!”鹤儿平视前方,拊掌道,“终于来了!”

      那道人却还是那般清清冷冷的模样,镇静自若地坐在桌后。

      “是慕容家的轿子!”人群里传出一声惊呼。

      “让开让开!……”随着几声男仆的吆喝,两顶绿尼大轿稳稳地在众人的议论声中着了地,只见后面那顶轿子先出来一个大户人家的丫头,走上前去掀开了前面那顶轿子的帘儿。

      大家都憋了一口气在肚子里。

      ——慕容府的轿子。

      是那家的小姐么?还是真的是那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风一样的男子,慕容家的长公子,当朝枢密使慕容林风呢?

      那道人也憋着一口气,心无意中提在了半空。

      鹤儿瞧了瞧那轿子,又瞧了瞧先生,却是一声微微的叹息。

      “久仰道长大名,月塘今日前来,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轿子里探出头来的,赫然是一名女子。

      他大大松了口气,不知怎么,眼中竟好似充盈了液体。

      “夫人有礼。”那道人起身一揖。

      “不敢当——”在周围看热闹百姓的回味中,这一声“不敢当”似乎被拖得特别长。

      那自称月塘的女子悠悠地下了轿来,由那丫头扶着走到了那道人跟前,道了个万福。

      “小女子月塘见过道长,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众人失望地叹了叹气,只因这慕容家的女子并无他们想象中的珠光宝气,甚至连容貌也不尽如人意。她不过穿着件水红色的布袄,捧着个生了铜锈的手炉,一脸疲倦的神情,不怎么好看的眉眼上稍加修饰地涂了几笔,唇上的胭脂似乎都褪了颜色。

      但那道人却马上行礼回道:

      “贫道道号子虚,不知夫人尊驾前来,有何见教?”

      月塘闻言眉宇间似乎更有些忧愁,反问道:

      “听说道长您能‘未卜先知’?”

      她说时,目光下意识地看了看那幅“未卜先知”的幌子。

      “夫人请放心,不是贫道夸下海口,贫道在贵宝地落脚也有一阵子了,是否‘未卜先知’,街坊四邻都是有口皆碑的。”他坦然回道。

      “月塘也有耳闻,不然月塘也不能够轻易出府。只是……月塘这不情之请,确乎很难办到。”

      “夫人有何为难之处,可否直言相告?”子虚不觉间颦了颦眉,可在这面具之下,对方是万万看不见的。

      “道长请坐。”月塘莞尔一笑。

      那叫做子虚的道人这才悟了,忙道:

      “夫人请坐,请坐。”

      没来由的,他唤着这“夫人”二字,心里总是有些不好受。

      两人寒暄着坐下,月塘方又说道:

      “月塘此行是为求子。”

      “求子?!”子虚似乎吃了一惊。

      “不错,可否请道长为月塘算上一卦?”

      他似乎有些不甘,但还是缓缓地伸手出来。

      “虽都是算卦,可形式却有好多种,不知夫人想要哪一种?”

      “都有哪几种呢?”

      “算八字,看面相,看手相,测字,占卜等等等等。”

      “那就……先算八字如何?”

      “好,请问夫人夫君尊姓大名?——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绝世公子,定国公府上的长公子慕容林风么?”

      他说这话时,口气中竟不自觉地流露出醋意。

      鹤儿又是一声叹息。

      这叹息竟使得他不但不像一个孩子,倒似一个垂朽的老人。

      “这……”

      月塘心中尚存疑虑,她再怎么心急,也不会贸然将公子的生辰八字随便透露给这来历不明的江湖道士。

      “只算月塘的不可以么?”她试图掩饰自己对对方的不信任。

      “女子出嫁从夫,夫人要求子,且得算夫君命里是否有子。”子虚淡然道。

      “那……”她苦笑了笑,“不瞒道长,他不是月塘的夫君。”

      “不是,那夫人……不,姑娘您……”

      她打断他道:

      “他虽不是月塘的夫君,却是月塘的男人——月塘此生只有他这一个男人,月塘……跟定他了。”

      她的语气坚决,提起那个“他”来的千种温柔万般旖旎,令人可敬可叹。

      可他的心却如被人狠狠揪了一把,毫不留情地摔在了地上,再重重地踩上两脚!……

      ——他痛。

      “既……既如此,”他稳了稳心神,强迫自己的嘴角上勾了一定弧度,说,“贫道为姑娘相面可好?”

      “有劳道长了。”她温柔地笑了笑,他这才发现,她笑起来也是可以很好看的,这笑容朴素而典雅,包含着数不尽的宽宏大度,一点都不比寻常美女逊色。

      但他却更难受了。

      “姑娘额头偏方且腮首突出,同时脸有丰腴肉质,脸型方中带圆,主心胸广宽,广结好友又乐于助人,您细密的心思可帮丈夫渡过难关。”他淡然道。

      她听得开心,脸上的笑容愈加好看。

      “而且姑娘耳珠厚大,自然是‘命好不怕运来磨’。可见您金钱运、朋友运及帮夫运均相当不错,因为您待人宽厚,是以能够享受衣食无忧的生活。”

      “准得很,准得很——咱家姑娘就是这样的!”说到这里,月塘身后的丫头急忙打断。

      “香儿,道长说话时不要插嘴。”月塘敦厚地教训。

      “哦,知道了……”香儿讪讪地住了口。

      “但是像姑娘这样眉挑颧高的女子一般又挑剔又虚荣而多野心,往往无形中让男人不堪重负。更何况姑娘鼻子尖尖细细,心肠不会太好,且城府深、花招多。但姑娘最厉害的地方,就是很能洞悉别人的心事——”

      说到这里,子虚故意顿了顿,若有所指地盯着月塘。

      “姑娘您说贫道算得准吗?”

      月塘先是微微一怔,却还是笑了。

      “千人一面,有时也会不准的,道长还是给月塘测测字吧。”

      “可以,”子虚伸手接过鹤儿早就备好的纸笔,放在月塘的面前道,“请。”

      她这才注意到他的手。

      ——一只女人的手,比她自己的手还要柔美得多。

      月塘心里忍不住地嗤笑。

      “‘嫁’——”他接过她双手递过来的纸,上面写的字让他无限感伤。

      “为何要写这个字?”

      “哪有那么些的为何?也许我想嫁想疯了吧,呵呵。”月塘笑道。

      他沉默片刻,徐徐地说:

      “‘嫁’——女子有了家是为‘嫁’,但这家如果不是男人自己做主成的亲,这家的头便要本末倒置,变成冢。”

      说时,他接过她手中的笔,在“嫁”旁边慢慢写了一个“冢”。

      月塘脸色顿时有些灰暗,但子虚却假装没有察觉,望着“嫁”字中的“女”,又问:

      “姑娘迟迟未嫁,可是因为那男人被别的女人牵绊,不能给您实在的名分?”

      月塘紧张地长吸几口气,最终应道:

      “道长果然高人!今日您若不肯为月塘指点迷津,月塘就在这里跪下不走了!”

      说着她便放下了始终捧在手心的手炉,跪倒在地。

      “姑娘不可行此大礼,委实折杀贫道了。”子虚言语虽客气,却也淡然。

      只见他扶她起身,又道:

      “办法不是没有,就怕姑娘心存仁厚,下不了手呀。”

      “道长的意思是……”

      “不过多了个女子而已。”

      他说着,毅然将“嫁”字中的“女”缓缓地,无声无息地划去。

      “谢道长指点……”月塘沉思半晌,眉头渐渐舒了,微笑着道,“他日月塘若遂了心愿,一定捐出自己全部的脂粉钱兴建道观供奉道长。”

      “静候佳音。”

      言毕,他的唇角勾起了一抹淡然的笑,却让她瞬间感到有些寒冷,有些毛骨悚然。

      这笑容,好似曾经见过似的,可那人……

      不是已经死了么?

      她回转身去要走,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回转身来……

      的确是十分突然,因为就连鹤儿甚至是子虚本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手就已经攥在了她的手中。

      “这算命嘛,月塘也略懂一些……”

      他就这样任她握着他的手,既不反抗也不反感。

      只见她轻轻托起他的手,望得出神。

      “道长玉手柔软,十指纤长动人,只可惜肉少些,福气还是薄了。”

      说完,她莞尔一笑便回转了身,在香儿木讷的目光中上了轿。

      “走了走了,让开让开!……”

      人群也纷纷散了,看热闹毕竟没有养家活命重要,何况戏已经散场了。

      “先生……”一旁的鹤儿总算开了口。

      “嗯……”子虚伫立在那里望着月塘离开的方向,似已痴了。

      “她就是您要等的人吗?”鹤儿亦望着那个方向,他知道,他的先生一直在朝着那个神圣的方向而努力。

      ——那是去到苍龙山的方向,是轩辕皇城的所在。

      他默然无语,片刻后方摇了摇头,道:

      “要等的人没有来,不想见的人却偏偏出现了。”

      子虚凝视着自己柔弱而无力的手,想到:

      到底要怎样,这双手才能像一双男人的手,握住自己真正想要握住的事物呢?

      “先生,这个是什么?”鹤儿问道。

      子虚回过神,掌心忽然多了一锭白花花的银子。

      他凝视着这锭银子,笑着看向鹤儿,说:

      “这是好东西,是世人都想要的东西。”

      “世人都想要的东西?——是传说中的幸福吗?”鹤儿单纯的目光这才让子虚觉得他还只是一个孩子。

      他淡淡地摇了摇头,道:

      “幸福不一定每个人都想要,但银子却是每个人都想要的。”

      “为什么?”鹤儿仍旧疑惑重重。

      “因为世人坚信它能买到幸福。”

      说到这里,子虚不等鹤儿再次追问,掂了掂手中的银锭,笑道:

      “二十两足色雪花银,足够换二十坛陈年老酒——走,换酒去!”

      说着他便自顾自地大步向前,鹤儿自然紧随其后。

      “原来是个疯道士,可惜了的,二十两够我一家人吃一年的白米了……”

      身后有人轻轻哀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虚空寂是道家风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