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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 ...

  •   春寒料峭,日光稀薄。孙权行走的姿势十分好看,慢慢在窗前踱着步,观看兵图,也自有一番清俊气质。吕范不断回忆着自己脑海中的孙权,小时候活泼聪慧的,少年时桀骜意气的,曹营远远看得一眼,那清瘦忧郁的,再到如今,总冷冷看着他,令人捉摸不透的。其实孙权如今依旧是一个少年,可他已经是天下最有权力的少年了。
      吕范一点一点低下头,将身子伏低,然后慢慢直伏到地板上。
      孙权除了那句“什么不敢”,便闷起声来,一句也不肯与他多说。吕范没有法子,只好也一直静坐着。
      直到他一点点伏低了身子,向那少年拜下去。
      孙权回过头看着他,两眼一眯,赶紧上前坐到案前:“吕先生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吕范低头道:“下官不敢。”
      他敢做的事情有很多。孙策在的时候,他眼中并没有孙权。在江北的少年于他,不过是一颗掌握到别人手里的棋子,而今这颗棋子,竟摇身一变,成了他的主公,以十八岁之龄,提领江东。众人唏嘘感叹,蠢蠢欲动,他却回首望去,后背冷汗涔涔。
      后来那冷汗渐渐消去,他只能到孙权这里来,伏低下跪。
      孙权有些摸不透眼前这人。
      记忆里,父亲死后,他常在都城里游荡,却不敢也不愿找孙策要钱。那是一段叛逆胡为,少年意气的时光。所有人都捧着他——当然这所有人,是指那些官宦子弟,狐朋狗友。他们撺掇他去寻掌管钱粮的吕范,找他要钱。他面子薄,又无其他办法,便装作不可一世的高傲模样,贵气加身地进了吕范官邸。结果这人却道:“去找你哥哥来命令我。”
      他简直气疯了。
      后来被掳去许昌,又是这个吕范前来接他。
      单继、单戎死,他一度陷入险境。一层一层,如履薄冰,都在吕范手上。
      当真都在吕范手上么?
      孙权从思虑中回过神来,看向坐下官员。
      “吕范,你的同僚很多都去了皖城,你为何不去?”
      吕范没有抬头:“主公在此,范该至何处?”
      孙权冷笑:“你再说一遍?”
      吕范一下伏倒:“主公在此,范不至他处!”
      孙权一拍桌案,起身怒道:“你当我是主公?我问你,江北许昌,你派人暗害了我多少次?说!”
      吕范默然。
      半晌,孙权还是冷冷看着他,胸口起伏,怒气未消。吕范慢慢抬起头来,直视向他:“那个时候,主公还是少公子。”
      孙权一愣,随即眉头微皱。
      那个时候,吕范是忠于孙策的。
      所以现在,他来效忠孙权了。
      很多往事纷涌嘈杂,孙权只能慢慢梳理。可他知道,吕范是个大才。
      孙权胸中闷气未平,只冷冷笑道:“吕子衡,你知不知道,为着你这句话,我可以诛杀你十次!”
      吕范不苟言笑,淡淡道:“下官知道。可是下官以为,下官死一次也就够了。下官绝对不会去皖城,下官也不愿意投靠曹贼。如果主公现在想杀我,那就请主公动手罢。”
      孙权气极反笑:“好好好,我现在就杀了你!”
      说罢他一拔佩剑,就架上了吕范的脖子。
      吕范动也不动,光闭着眼。
      孙权盯着他。那百里剑剑锋极利,瞬时就在他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

      “……你起来罢。”
      少年声线沉着冷静,如今竟无一丝波动。此前的怒气,转瞬之间便烟消云散。孙权怨恨愤懑,都没有必要再放到吕范身上。这个人臣服了,便已足够。十六岁北掳许昌,本是生死一线,那么多艰难险阻他都淌过了,难道还没有一点容人之心?吕范杀不得……
      他现在谁也杀不得……
      吕范睁开眼,百里剑含血入鞘,静谧斯文。
      孙权淡漠地看着他。
      吕范心中明白,再次做了大拜之礼:“谢主公不杀之恩!”
      孙权重新坐上主位:“来人,给吕大人奉茶!”
      当年孙权被捉去北边的消息一传到江东,大族们皆蠢蠢欲动。孙策压制他们多年,没有人敢轻举妄动。整个江东可以轻举妄动的人,只有大乔,一直都只有她一个。她是孙策的女人,江东除吴国太、孙小妹以外,最能左右孙策的女人。当然,孙策不会真的被左右,却会被影响。
      大乔为了腹中孩子的将来,大族为了斩断孙家每一个臂膀,吕范则为了,扫清江东的障碍,将为仇敌所掌握的棋子灭掉。他们想逼死孙权,却将孙权从十六岁的少年,逼成了不动声色便可动风云变幻的人主。也许现在的孙权还很稚嫩,但谁知今后,江东在他手中是灭亡还是强盛?
      吕范不想离开这个效力多少年早已当成家的地方。
      天下何其大,他总相信没有人会比孙家更重用他。孙权不杀他,便是仁人慧士,是一个希望。
      吕范不免还是有些感激淋涕。他恭恭敬敬坐回客位上,低头看着座前茶盏。
      孙权道:“吕子衡,你倒是说说,为何不愿去皖城?如今李术并非没有胜算,相反,很多人等着看我这毛头小儿栽在他手里。你与他有旧,与我有仇,为何不去?”
      吕范道:“主公,第一,您并非毛头小儿,而是我江东之主,灭李术破皖城,本就是一念之间。第二,我与他无旧,而主公于我却有恩。我不会去。”
      孙权挑眉:“什么恩?”
      吕范低下头去:“不杀之恩,便是救命之恩。”
      孙权闻言一愣,嗤鼻笑了笑:“罢了,你这简直是三寸不烂之舌。”
      吕范道:“主公请听我一言。如今吕范占据皖城,收留那些亡叛之徒,显是要趁着主公根基不稳,自立门户,此等蠢材,何以与主公争锋?当务之急,主公须得稳定民心,整顿军务,做好打仗的准备。”
      孙权点头思索。
      李术本就是个刺头子,因了早年跟随孙策征战,自以为可以与周瑜比肩了,谁知,孙家根本不曾十分重用他。刺杀刺史严象一事,他自以为可以表功,不仅做了,还做得天下皆知,真是……
      少年摇摇头,慢慢看向窗外。

      周瑜带着鲁肃进门的时候,就看见那少年托着腮静静看窗外。周瑜稍稍注意了一下,那窗外是一棵歪脖子杨树,因早年孙策种下,便一直没人敢移动。
      “主公。”
      孙权这才回过神来,忙忙起身:“公瑾,快坐。”
      那鲁肃并不俊朗,只是清瘦文雅,捉起袖子端端行了礼:“下官鲁肃,见过主公。”
      孙权虚扶一下,道:“快快免礼,先生快请坐。”
      鲁肃看周瑜一眼,便谦让着退后坐下。
      此人一身青素,未见半点奢华。
      少年风一样转到主位坐下,举手投足一派强压的沉稳,略带稚嫩,眼神却是幽深暗泽,颇有气势。
      鲁肃心中一笑,知道传言孙权早慧,并不虚假。此前议事堂上他都是屏气凝神不发一言,颇为内敛,孙权竟还愿意单独召见,难得难得。
      周瑜略作停留,便以军务繁忙为由离开。说起来,此后众人都以为是周瑜引见鲁肃给孙权,其实不然。有时候人主寻找人杰,人杰也同样在寻求明主。鲁肃看着孙策死后江东还能暂为平稳,除李术不肯事权,一切皆在掌握,便顿觉此少年十八岁可保江东无大乱,已极为难得。周瑜知他来意,只是顿了顿,开口问道:“你还未见过他,便知他是好的?”
      鲁肃笑道:“我是个庸才,想找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罢了。”
      周瑜却摇头道:“你若是庸才,世间还能剩下几个名士?罢了,我为你引荐。”
      这个时候孙权并不十分看重鲁肃。他眼中江东上下没有人可得十分信任,就连张昭也是如此。细细数来,能用的人不少,可信者,却等于没有。
      曹营给他的影响太大了。

      “先生请用茶。我这里事务繁杂,未能招待周到,先生见谅。”
      鲁肃顿了顿,拱手道:“主公言重。肃此次前来,能得主公召见,已遂心愿。”
      孙权笑道:“是么。我听公瑾说,先生是临淮人?”
      “正是。”
      孙权点点头,笑道:“此前议事之时先生跟随公瑾而来,只作耳旁听,并不出言,我瞧着却像心中有丘壑之人。公瑾从不轻易举荐,我略作留意,想着还是单独与你交谈为好。”
      鲁肃低头笑了笑,拱手道:“天下大事,过后再议。主公此刻有一大忌。”
      孙权心中一跳,忙道:“是何大忌?”
      鲁肃道:“天下为人主者,皆是孤,家,寡人。主公何以称‘我’而不称‘孤’?需知李术之流不肯事主公,尽可杀之而后快。但怎可防他人不肯事主公?从此以后,主公自以为是主公,江东方可称服,继而天下才可称服。”
      孤家寡人……孙权眯起眼睛,细细看向眼前人。
      鲁肃面容淡淡,丝毫不动声色,说的当真句句都是大实话。
      孙权自嘲一笑:“先生说得极是,孤改过了。”
      鲁肃点头又施一礼:“主公少年英雄,在下官心中,并不比他人逊色,反而更有人主之气。”
      孙权笑道:“哦?当真?孤年小势微,刚刚承继江东大局,就有人守城而叛,自以为焦头烂额……更不用说北边西边处处都是威胁了。”
      鲁肃点点头:“主公能如此清醒,说明主公心中也有些计划,只是不知与下官,是否不谋而合。”
      孙权挑眉:“哦?先生说说看。”
      鲁肃起身施礼,便三两步走到巨大的兵图前,指着皖城那一带:“如今之内忧,表面上看,乃是李术一家,实,则不然。李术其人,好大喜功,易受人唆使。先主公在世时,他不敢妄动,孤守皖城,也是先主公授意压制江东大族。而如今,其人与士族必有瓜葛。先主公离世,主公即位,这些先前被压制的庶族们必蠢蠢欲动,头一个,便是唆使李术叛逆。这些庶族,向来胆小,又处事极为谨慎,对主公孙氏一门,皆忌惮无比,故而只要主公以雷霆手段收拾了李术,则内忧可定,从此一帆风顺!但,必须是雷霆手段,切切不可手软。”
      孙权听罢,整个人都肃穆起来,面上不带一丝笑意:“既然如此,先生又以为,孤如何才能建不世之业,享桓文之功,坐拥其天下也?可为否?”
      鲁肃看了看孙权,半晌才道:“不可为。”
      孙权眼神一暗:“为何。”
      鲁肃慢慢道:“主公且听我一言。如今天下大乱,征战四起,正是英雄霸业群起之时。而高皇帝昔年为项羽所乱,今之曹操,与项羽无异,皆是枭雄之辈,以主公如今之国力,又怎可独成桓文之功而坐拥天下?肃以为,汉室不可复兴,而曹操不可剪除,而今天下之势,独有三分鼎立,主公独霸江东,固守吴地,眼放中原,伺机而动,方可成霸业!曹操于长江以北,树敌多也,不可一时而定,主公愿意等得一时,便可休养生息,获得战机。西边刘备暂不得灭,不仅不得灭,我们还应适时扶助,以利用刘备,维持鼎立之势。唯有如此,方可拖延曹操南下之进程。主公应当明白,曹操之心,亦在天下一统!而至北地战乱未平,军力渐衰,我江东却休整多年,积累钱粮,军力渐强,又何愁不能灭曹而成帝业?”
      孙权定定看着鲁肃,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站起身来,亲施一礼,慢慢道:“先生所言,犹如雷霆贯耳,实乃不世之真言!”

      曹操接着孙权的信件时,正是黄昏时分。夕阳斜晖也照不亮一室昏暗。曹操定定看着手中那卷竹简,慢慢开口:“来人,把灯再挑亮些。多加几盏灯。”
      郭嘉心中奇怪,暗道主公向来节俭,怎么今日?得知孙权来信,方才释然。东边那少年向来不肯与这边有任何瓜葛,今日不知有何事由,竟愿亲自致信。
      曹操哼了哼,却将那竹简在握在手里:“你可知,这孙权在信中都怎么说的?”
      郭嘉笑道:“请求主公,莫要助李术?”
      曹操冷笑一声:“他真来求我,我倒高兴!这小儿是把严象当个靶子,用了一次又一次啊!”
      郭嘉倾身接过信件,细细看来。只见上书:
      严刺史昔为公所用,又是州举将,而李术凶恶,轻犯汉制,残害州司,肆其无道,宜速诛灭,以惩丑类。今欲讨之,进为国朝扫除鲸鲵,退为举将报塞怨仇,此天下达义,夙夜所甘心。术必惧诛,复诡说求救。明公所居,阿衡之任,海内所瞻,原敕执事,勿复听受。
      “这……”
      “勿复听受,勿复听受,哈哈哈哈,真是聪明!”
      郭嘉心道这是夸呢还是骂呢。
      他小心翼翼将竹简又放回案上,退回去眼观鼻鼻观心,闭口不言。
      严象之死实为异事,他一度怀疑究竟是不是孙权出的主意。毕竟李术要杀严象,决计不是无缘无故,单单为了膈应曹操,又实在有些小题大做。授意么,要不是孙策下的,就定然是孙权下的。那严象究竟在江东做了什么,惹孙家两兄弟这般记恨?
      郭嘉抬眼瞧瞧曹操,琢磨着自家丞相怎么打算。
      曹操也在想严象的死。
      不过他不是在想严象为谁所杀,而只认定了这是孙权的主意。起因么,就是那封调戏那孩子的信件。曹操轻叹一声,心道自己棋差一着,唯独想不到孙权竟恨自己到这般地步了。
      他哪里知道,严象是自作自受呢。
      “主公,这个当口,扶李术压孙权,可是得不偿失啊。”
      曹操点头:“你说得不错。”
      他想着要不要给孙权回一封信。
      那少年再是意气,也不过是他囊中之物罢了。
      这样想着,曹操嘿嘿一笑,摊开一卷竹简,道:“我写些东西,你叫人连夜送去江东。”
      至于究竟是压一压孙权的锐气,还是又行了那调笑之事,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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