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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一) ...

  •   章武元年,刘备举兵东征的消息传回江陵。孙权久久呆坐在王座上,看着群臣或惶急或忧虑的脸,面色铁青。
      曾经担心的最终还是要来。不是一句侥幸,便可以逃过的。
      诸葛瑾的话一句一句砸在他心里。
      “臣以为,眼下情势危急,主公,可以给曹丕上一道降表,承认他是天下之主,率江东文武,向他称臣。”
      “主公,此乃拯救威局之策,如此一来,有望得到曹丕,出兵相援哪!”
      “哈,哈哈……诸葛瑾,你要孤……去跟曹操的儿子乞降,乞兵?!”

      偌大的吴王宫殿,幔帐轻纱之后摇曳着明灭灯火。原本寂静的寝殿内,从吴帝独自安眠的床榻上传来些微响动——辗转摇摆,约是如此。
      宫人们远远立在殿外,不敢入内。彼时曾有宫女欲唤醒梦魇中的吴帝,最后怒火触及,被贬去了浣衣苑。

      “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也许我父亲的意思并不在二乔,而是在……”
      “住口!住口!”

      孙权在痛苦中慢慢睁开眼睛,触目所及是模糊不清的灯火照映,锈红幔帐,阴沉的颜色在他没有焦距的目光中拖曳出妖异的雾气。他分不清梦魇和现实,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或远或近的声音各种各样的语言穿透而来呼啸而去。
      “我是谁……我是孙权……”
      早已被冷汗浸透的月白中衣紧紧贴在身上,苍白双手抓着被褥,他慢慢找回一丝清明。那些梦,原来都是真的。这么多年,原来已刻骨髓,逃脱不得。他将双手抬起,轻轻覆盖到自己脸上。那双修长的手意图掩盖起惶惑痛苦的表情,可并不能掩住从他嘴角溢出的呜咽。
      孙权侧过身,慢慢躬起身体,在绵软的被褥间蜷缩成最安全的姿势。
      我想忘记。
      可为什么你总是不放过我?

      (一)

      建安三年,陈瑀率部攻打江陵。孙策时与陈瑀结盟,根本不曾料到,对方会跟他来这一手。而最令他措手不及心下惊痛之事,便是年才十六的幼弟孙权,正在江陵!
      “主公!主公……”属将满身鲜血连滚带爬跪倒在孙策马下,狼狈模样看得人心慌。
      孙策眉头急皱翻身下马,一把将他拎起来:“我不是让你把权儿带出来吗!权儿人呢?!”
      那属将话里都带了哭腔:“主公,兵荒马乱,末将带人深入城中处处找遍,根本就找不到公子的身影啊。只有,只有……”
      孙策双目骤瞪如虎:“只有什么,说!”
      属将便当真哽咽出声:“只有几具公子随从的尸身……”
      孙策慢慢放开他,满是灰尘的脸上悲怆难抑止——
      “难道我孙策,痛失亲父之后,还要再受幼弟难保之痛?”
      大将们见他如此,皆上前相劝。程普道:“主公!公子的尸首并未发现,就不能说他死了。公子那般聪慧之人,上天佑之,定可化险为夷啊主公!”
      黄盖也拉住悲痛欲绝的孙策:“是啊主公!公子如今定是寻了安全之处躲藏起来,当务之急,应以大局为重。主公可派人秘密探访,一旦发现公子行踪,即刻来报。”
      孙策听得众将士的劝说,也明白当下江东之势危急,他切不能自乱阵脚,只得强打精神,布置兵力,要将陈瑀一气消灭。

      此时的孙权,正躺在汉水上的一叶小舟里,浑身疼痛如骨头碎了一般,想是从马上摔下来时伤了。他先是听了片刻动静,知道旁边无人,这才慢慢睁开双眼。只见这船很小,抬头能看见船头有一人背光而立,身形高大,背影气度,与他身上的粗布衣并不相称。孙权咬咬唇,试着抬起双手,动了动腿,还好,只是疼痛,不曾伤及筋骨。
      那人立即回过头来盯着他。
      孙权心下一惊,只觉这人面熟,似是在哪里见过。
      “多谢这位兄台救命之恩……不知这船是要往何处?我家乃是吴郡阳羡人士,不巧战乱走失……”
      那人冷冷一笑:“孙家少主公何时变了阳羡人士?”
      孙权心下更惊,只得闭了嘴不说话。
      那人继续背过身去:“公子只须好好养伤,不出三日,我们便能到襄阳啦。”
      襄阳。
      曹操正在襄阳。
      孙权猛然抬头:“我记得你了!七年前,袁绍营外一别……你是跟随曹操的属将!”
      那人身形一顿,却不接话。
      孙权皱眉,吃力地支起身子往窗外看去,只见江水苍茫,不见舟帆。

      到达襄阳的时候,正是深夜。孙权一个旁人也没见着,就被推进了州府内院。只见曹操坐在灯下看书,见他进来,只是皱眉,也不说话。曹操年已四三,面容刚毅,在灯火之下生生透出犹若寒刀的凌厉。
      “孙权,见过曹伯伯……”
      “恩。”
      那将他劫来的属将上前跪倒:“末将拜见丞相。末将是在汉水边遇到孙权为陈瑀兵马所赶,将其救下。因不知如何处置,只得将他带来襄阳,交由丞相处置。”
      曹操还未说话,孙权已心中大喜。他连忙上前单膝一跪,作出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真个是惶惑苍白,令人不忍:“曹伯伯!吾父当年与曹伯伯同为盟军,一起出生入死,实属难得。权今蒙难,幸得这位将军所救。曹伯伯若能将权送回江东,孙氏上下,必感激不尽!”
      说罢他便伏地而拜。
      曹操盯着他,然后笑了:“贤侄。”
      孙权慢慢抬头。十六岁尚显青涩的面容,在昏黄灯火下映出些许怯意。
      曹操不管他是真的怯还是装了怯,只朝那尚跪着的属将挥挥手,将人支了出去,方才笑道:“贤侄好不容易来我这里做客,该好好住段时间才是,否则,让人知道了,还以为我曹操,待客不周。”
      孙权慢慢低下头,只是奇怪地,那之前凸显的惶惑胆怯之气,一瞬间竟似是散尽了。如今他心下大定,知道曹操虽不准备放他回去,可暂时也不会杀他,便是不幸中之大幸。
      曹操眯起眼睛,细细打量起这个比他小了两个轮回的少年。
      恩,果真比他几个儿子出色……

      “孙坚这么聪明的儿子……真是可惜了。”襄阳州府内室,曹操慢慢揭开帘幕,看着幔帐中躺着的清隽少年,假意地叹了一口气。
      荀彧微微一笑,跟着他出得门去。
      “主公不准备杀他?”
      曹操看他一眼:“此子沉稳过人,又兼多智,如留,将来必成大患。”
      荀彧垂眼:“可臣听闻……那孙策恐怕隐隐已得了消息,能猜到孙权行踪了。”
      曹操皱眉。
      孙权不杀,可能是隐患。可杀之,又会与刚刚拉拢的孙策结仇。而且,现下杀了这小儿,对他也没有什么太大好处。但要就这么送这小儿回去……曹操继续皱眉。他心底,还真是有些不情不愿。
      深吸一口气,曹操大步上前而去:“给他收拾一下,带回许昌!”
      荀彧挑眉:“……是。彧,这就去办。”

      曹操与荀彧一走,孙权立时睁开眼睛,怔怔看了天花板片刻。襄阳已是汉江以北,屋内装饰摆设与江东大不相同。他看着那黑沉沉的纹路思来想去琢磨半天,终于一跃而起抓了衣裳就往身上套。
      绝对不能,去许昌。
      孙权急得在屋里转来转去,却什么妙法也没有。屋外戒备森严,都是曹操座下的死士,他虽自小习得剑法骑射,却没有真正上战场杀过敌,如何与襄阳城内内外外直至汉江的曹军相抗?
      思虑出的计谋一条接着一条被他自己否决,孙权心里也越来越沉。
      “孙公子?”
      孙权猛然抬头,只见屋内昏暗,门被打开一条缝,反倒是从外面漏进来一丝灯光。他这一坐,竟到了暮时。荀彧叫下人给点了灯,道:“你们是怎么照顾孙公子的?连灯也不知道点上!”
      孙权看他一眼,起身行了礼:“旬大人。权因思乡心切,心思有些恍惚,还望旬大人见谅。”
      荀彧笑而不语。下人传了一桌膳食进来,在几上摆放整齐,便又尽数退下。孙权瞄一眼饭菜,竟是在江东吃惯了吴食。他眉头一皱,将手往袖口里缩了缩,往荀彧那边看去,只见这人坐在门帘边上的坐塌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呃……荀大人,吃过了?”
      荀彧点头:“公子自便。我待公子用完饭食,再走。”
      这也叫自便?
      孙权气苦,只好暗地里撇撇嘴坐到小几前用饭,却任你做得再像吴食,这位江东公子也是食不知味,郁闷难言。当然,看在荀彧眼中,这十六岁的少年倒也算临危不惧从容淡定的典范了,殊不知自己早被他在心里骂到了祖宗七八代。

      “公子用过饭早些洗漱休息罢。明日,公子恐怕要跟随我家丞相,回许昌了。”
      “唔。”
      “公子可有什么话需要我转达丞相么?”
      “没。”
      “那,荀某这便告辞?”
      孙权抬手:“不送。”
      荀彧知道他这顿饭吃得憋屈,便暗笑两声,摇摇头退出门去。

      第二日,曹操一队车马驶出丞相府,孙权单独坐了一辆马车,荀彧却没有跟随。襄阳彼时街道繁华,而车马出城往许昌去,定是要经过集市的。孙权靠在窗边,抬手掀着帘子,见经行之处人越来越多,便一直将竹帘高高掀起,任手臂越来越酸也绝不放下。结果旁边名为保护实是看管的属将见着了,便伸手一扯将帘子重又搭上:“末将奉丞相令随行公子左右,劝公子——还是安分些罢。”
      孙权便阴沉着脸坐回车里。
      前头曹操听了属下报告,嗤笑一声,往嘴里扔颗花生,继续看兵书。
      没一会儿,孙权听到外面的百姓之音已渐渐到了吵闹的地步,想必是最繁华的地段了,便抬腿将车门一踢,直接要蹿下去。那属将心下大惊,忙横刀拦了他:“你做什么!”
      孙权瞪他:“我要如厕!”
      旁边便有将士偷偷在笑。
      属将皱眉:“不行。你快回车里去!”
      孙权见旁边有好些百姓已围着在瞧了,便大声道:“我乃江东孙坚之子,孙策之弟孙权!今日好不容易来了你们这里做客,却原来,这就是你们曹丞相的待客之道?连如厕也不行!”
      那属将脸色铁青地瞪着他,孙权却是洒洒然立在哪里与他对峙,青服白氅,腰间佩玉,满身的贵胄气势,由不得人不信。
      “好个孙坚之子,孙策之弟!”
      这中气之音吼得孙权微微一抖。只见曹操瞪着眼睛大踏步地往他这里走来,到得近前,猛然伸手,挟住孙权便往自己的车驾行去,就跟拎小鸡似的。那满身爆出的气势,更是唬得之前还嗡嗡嗡说个不停的百姓们鸦雀无声。
      就这样,孙权被扔进了曹操的马车,再动什么心思,都不太可能了。他惶惑地低下头,直到车马重新启程,晃晃悠悠之间他抬头去看曹操,那人竟又斜靠着看兵书,脸色却沉肃得很。孙权还是微微松了一口气,好歹,没有立时丧命。那么多百姓都看到了他,不可能都被封口,要不了几日,全天下都会知道,他孙权在曹操手里。

      车驾在官道上颠簸驰行。中原暗黄与青绿相间的土地一直延伸至天际,马车四周,都是战马骑兵。孙权坐在车内一角,偶尔轻轻掀开帘子往外看上一会,便又恢复成默然无言正襟危坐。少年人之骨骼修长细瘦,挑帘子的那只手很漂亮,配着发丝垂肩,白衣素雅,很是温文秀气的模样。
      只是心思太多太聪敏。
      曹操手里拿着兵书,偶尔瞥他一眼,微微挑眉,大多数时候,却对他不予理会。
      坐久了腿好疼。孙权轻轻皱起眉头,伸手去揉了揉小腿膝盖。曹操抬眼:“这里不用虚礼。”
      言下之意,你跪坐那么久,应当换个姿势歇歇。
      他自己,倒是大喇喇斜靠着软垫一边吃花生一边看书,半点长辈风范也没有。
      孙权便换个姿势坐了。
      “曹伯伯……”
      “恩。”
      “此去许昌,不知还要行多久?”
      “两日。”
      “哦。”见曹操兴趣缺缺,孙权只好缩了缩脖子,又坐回角落去。若说心中没有忐忑,那绝对是假的。只是忐忑又能如何,现今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孙权很清楚,曹操对他起过杀心。而让此人起得杀心,便不是轻易能消解的了。

      荀彧未跟随曹操返回邺城,而是被曹操留在襄阳布置兵防。如何处置孙权,曹操临走与他商议过,但也没决出个结果来。到得邺城,他就把孙权关到丞相府内宅,严令不得随意出入。荀彧不在,曹操手底下议事的谋士,便有杨修得了消息撺掇着年幼的曹植要去瞧瞧孙权。这年曹植还不到十岁,但已显出乃父当年的文采风范,常常出口成章,性子又精灵古怪,倒很对杨修的脾气。
      “听这个孙权从小有多智之名,小小年纪就被人称作了神童。想必丞相爱才,便把他留在了身边。”杨修这话说得颇有深意,小曹植闻言哼了一声。
      他歪了歪脑袋:“神童?他能有什么样的聪慧才学,就给人叫神童了?”
      杨修笑道:“公子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小曹植瞅他一眼,眼珠子转了转,随即笑嘻嘻地凑上前去,昂着脑袋抬手一指:“杨修!本公子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是要看看那个孙仲谋,好猜我父亲的想法,对不对?你自己不敢去,便要我这个小孩子来做挡箭牌,对不对?”
      杨修笑意更深,向这小小的孩童躬身行礼:“公子聪慧,修不能及。如此,便拜托公子了?”
      曹植瞥他一眼,转过身想了想,哼地一声,还是快步往关着孙权的某个小院走去。

      杨修此人的才,着实有些歪。
      所以总有人说,太聪明了不好。不止是累心,更累人——连累别人。

      曹植拉着杨修买通了守门的士兵,趁着那看管的将领不在,忙把小门开出一条缝儿往里面张望。曹植拉拉杨修:“你不进去?”
      杨修眯起眼睛看一眼树下对着一盘棋发呆的素服少年:“不了,我就在门口即可。公子,你进去会会他?”
      曹植便撇撇嘴,推门而入。
      孙权没有抬头,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淡淡道:“我不饿。”
      曹植白眼一翻:“我当是神童呢,却原来只知道吃?”
      孙权皱眉抬眼,见曹植这么个小小的孩子,很是吃了一惊。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这小孩,便笑道:“不知曹小公子驾到,有失远迎。惭愧惭愧。”
      曹植一惊:“你怎知我是谁?”
      “试问这丞相府除了曹丞相之子,又有谁能在这里随便出入?曹丞相公子里,也就一位曹植,是这个年龄了。”
      曹植便哼地转开头去,末了又上前两步,细细打量这清隽的少年公子:“你很聪明。”
      孙权笑了笑。
      “恩……长相也很好。”
      孙权一愣:“不敢当。”
      “你来我家要住到什么时候?”
      这下孙权只得苦笑:“这……要看丞相的意思了。”
      此话说完,他忽的心中一亮,本准备老老实实等自家大哥来救的小孙郎,便将目光游移游移往小曹植身上转去。他想:这孩子可用一用。
      那杨修躲在门后面偷偷地看,怎会看不见孙权目光变化,当下便知道这人想做什么,立即将门一推:“公子!”
      二人皆是一惊。
      孙权皱眉看着他。曹植不耐烦地瞪过去:“大呼小叫地做什么!”
      杨修戒备地盯着孙权,移过去一把拉住曹植:“公子,丞相回来了。”
      曹植大惊,转身就要往门外跑,跑到一半还回头,对孙权喊道:“你生得好看!我改日再来找你玩儿!”
      杨修听得心下一沉,更催促着他快走。
      孙权便愣了愣,半晌,挑眉一笑,转过身继续去摆那棋盘。待摆出个残局,他盯着看了半天,方才轻声道:“哥,上次的棋还没下完……待我回江东,咱们哥俩,再好好杀上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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