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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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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国际劳动节的上午,老太太的房屋后面那两棵老杨树上的叶子已经长大了,完全变成了翠绿色;院里西南角上的老石榴树枝上也长出了新芽;西墙下的那两垄菜地里出土一周的毛豆苗显得很挺拔;地上清晰可见昨晚浇过水的印迹。
院门从外面被推开,老太太早饭后的活动结束回来了,身上依然是素常穿的那身灰色的衣服。她走到院子了里来,一边转动身体甩着胳膊做一下放松活动,一边看着菜地里的豆苗,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上次在集市上高兴地卖掉小油菜的情景,也隐约想到了那次在城里额外收到的500元钱,随后脸上流露出了舒畅的微笑。
实际上老太太很少刻意地回忆往事,近20年就一直认为回忆没有什么用处,而且觉得回忆中很容易让人想起一些烦心的事情,而且多数都是解决不了的烦心事。
下面的时间一般是做点针线活;今天没有例外,针线篓子就在堂屋里。
堂屋里的情景和房屋的外表没有多大区别,四壁是用白灰抹平的,由于年代久远已经变成了污迹斑斑的灰色。四壁上下显得很简陋:南边墙壁上除了贴着几年前的两张小幅的计划生育宣传画以外,什么也没有,墙根放着一张小饭桌和两个小凳子。西边靠墙有一个长椅,墙上不规则地贴着好几张上世纪90年代的挂历图画,都是些年轻女子摆弄着当时很时髦的姿态被用胶片照相机拍下来的照片的印刷品;这些画是老太太当时很欣赏的艺术品。东墙当中的位置挂着一副没有水准的古老的山水画,在这幅画的下面有一个150公分高的老式立柜。北边靠墙摆放着的一张八仙桌和两把木头椅子是屋里最值钱的物件,但也因年代的久远而褪去了原有的成色。桌子上方的墙上挂着09年的挂历,这是村委会每个新年都要送来的关怀之一。
老太太从八仙桌上拿起针线篓子,到门外的阳光下消磨时间去了。
这时候,董集乡乡政府门口的大路旁吱地停下一辆崭新的银灰色的夏利N3轿车,宋子阳从副驾驶座的车门出来,他向正好从大门口出来的两个农村妇女打听刘家坞怎么走。乡下人在本土对城里的来客总是那么热情,两个人争先恐后地告诉他往西北边走不远就到了。他道谢后钻回到车里。
坐在驾驶座上的是昨天下午刚出院的赵宏庆,在头部右侧的那块头发的凹处露着尚未痊愈的伤疤;脸上的神情和从滨州回东营的时候没多大区别。他也听到了那两个妇女说的话,等宋子阳关上车门后,右脚稳健地踩下了油门;轿车一溜烟地向前跑去,顷刻间把乡政府抛在了后面。
没用5分钟后,夏利N3在刘家坞的村委会的大院里停了下来。对于宋子阳来说,到了刘家坞,要找一个符合刘老太太体貌特征的孤寡老人就不是什么费劲的事了。当他看到院子里只有一个门牌上写着“会计室”的门是敞着的,便走了过去。
当宋子阳走进会计室的时候,夏利N3慢慢地滑过来停在了门口的花池旁边。
不太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一个男人坐在那里,这是个大嗓门的中年人。大嗓门的男人一般都比较健谈,尤其是在一个城里来的帅气的小伙子有求于自己的时候。
这个会计站起来呱啦呱啦地说刘老太太住在刘家坞旧址的东北角上,房屋坐北朝南,院墙东边有一棵水泥电线杆子,房屋后面有两颗老杨树,小轿车还是可以开到她家附近的;等等。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门外去,嗓门越发高亮起来,很想引起其他村干部们的注意(可是有些遗憾的是今天上午整个村委会里只有会计自己一个人)。为了炫耀一下村委会的能力,他向宋子阳有些夸张地描述起来刘家坞的新址的面貌,口若悬河。宋子阳婉转地把话题引开,尽量多一些地打听关于老太太的情况。当会计再说到老太太的情况的时候,兴头就落了下来,三言两语便说完了。
宋子阳客气地道谢后钻进了车里,在车门被关上的时候,他和一直坐在驾驶座上的赵宏庆的心里都念了一遍老太太的姓名:“刘素芬”。
夏利N3立刻起步,划了一个半圆驶出了村委会的大门,朝着会计指引的方向七拐八拐地在小村子里穿梭着;虽然车速提不起来,但四个车轱辘像是鼓足了劲一样地有力滚动着。用了不到5分钟,它就在刘老太太的院落东边的土路旁边停了下来。
两个人出了车门。
宋子阳寻找着老太太家的院落四周较为明显的标志。路边的那根有些歪斜的水泥电线杆子上零乱地缠绕着几根老化的电线头,还有两个破旧、残缺的绝缘瓷瓶也早已不能使用,电线杆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因淘汰而被挪走。他记住了房屋后面的那两棵老杨树和院子里西南角上的那棵大石榴树。下次再来就很容易找到了。
赵宏庆跟着宋子阳一前一后地走进了老太太家陈旧的院门,等赵宏庆也看见坐在堂屋门口的刘老太太的时候,宋子阳低声对他说:就是她。赵宏庆的眼睛立刻就湿润了,喉咙随之有些哽咽,他把头扭向半空;待平静了一些后,他看见老太太已经放下针线篓子站了起来。
宋子阳走上前去对老太太说:
“大娘,您还记得这个人吗?”说话间把手向赵宏庆比划了一下。
老太太直直地看着赵宏庆的眼睛,许久,才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赵宏庆看着老太太,也强颜笑了一下,但他终究没能抑制住内心的潮涌,几步抢到老太太跟前单膝跪下了,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老太太慌忙地一边扶赵宏庆起来,一边嘴里嘟哝着:“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
赵宏庆跪着一动不动。老太太扶不动他,只好对宋子阳说,“快扶他起来,快扶他起来。”
宋子阳没有去扶赵宏庆,他知道自己老板的脾气。
“大娘您坐下,您坐下。”他对老太太说。
老太太又扶了赵宏庆一把,还是没能扶起来,嘴里说道:“你看这是怎么说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院门,一滴泪慢慢流了出来。
足足有2分钟,赵宏庆自己站了起来。老太太赶紧说:“我给你们拿杌子去。”她转身抹了一下眼泪,回屋里去拿出来两个小凳子。
两个小伙子一人接过一个,赵宏庆把凳子放在了老太太的凳子旁边;把老太太扶着坐下后,自己在老太太身边并排坐下来;宋子阳则坐在了老太太的斜对面。
赵宏庆坐下后没说话,看看西墙下的那两垄菜地,继而把目光转向那棵石榴树,面无表情,眼神发直。
“大娘,您救我们庆哥的事,医院里都传开了,大家都夸您呢。”
“那没什么好夸的,人命关天嘛。”老太太把神情提起来,她把针线篓子端到漆上。接着说:“再说也不是我救的,是人家油田的那些人救的。我就是不愿意让这……这……”她看了看赵宏庆,又看看宋子阳。
“您就叫‘宏庆’吧,他叫赵宏庆。”
“哦,……我记得,”老太太甜甜地微笑了一下。“我就是不忍心让宏庆这孩子死啊。”她说着,朝赵宏庆的头看了看,问宋子阳:“咋样了,伤都好了吧?”
“没事了,”宋子阳说:“昨天下午出的院。昨晚我们就去找到了采油队的那帮哥们儿……哦,他们也都夸您呢,说您……嘿,他们说您挺会骗人呢。”宋子阳说完哈哈地笑了。他笑的时候更加英俊动人。
老太太揣摩了一下这句话,随即堆起满脸的皱纹也哈哈地笑了。她口里的牙齿尚属完好,只是失去光泽了。
赵宏庆的面容掠过一道复杂的表情,之后也低头笑了笑。
院子里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还是宏庆命大。”老太太说。
“是啊,那帮哥们也这么说,车都摔报废了。”
“嗯。那车怕是修不好了吧?都成那样了。”老太太心疼地说。
“没事的,保险公司赔了咱一辆新的。”宋子阳说。
“哦?那保险公司可真好。”老太太的口气有点虚,显然是顺口应和着说了。
“嘿嘿,好是好,那也是咱们花钱买的保险,保险公司该赔。”宋子阳尽量找话哄着老太太聊天。
“那要花不少钱的吧?……这又是买保险,又是住院的……等会啊,把那500块钱还给……”
“大娘啊,”宋子阳赶紧接住话说:“现在咱们可不用花什么钱,保险都是提前买好的;您可别想这想那的。”
“哦,那敢情好。”她说完看了看不说话的赵宏庆;越看越是喜欢眼前这个带着一副富贵相的小伙子,而且隐隐地感到他和30年前的丈夫的内心里有什么地方很相像。
“宏庆,”她叫他。
“哎,大妈。”赵宏庆答应着侧过身来,声音是宽厚而柔和的,透露着稳重和实诚。
“头还疼吗?”
“不疼了,有时候还有点发木。”他摸了摸那块伤疤。
“真是谢天谢地。”老太太念叨道:“可要好好歇息;那个大夫说了,这号伤要安静养治。”
“嗯,我知道了。”他顺从地说。
“听口音,老家离这不近吧?”
“老家也是山东的,济南那边的,当年都闯关东的时候,我爷爷去了西边,在陕西那边。”
“哦,哦……”老太太点了点头。她不愿意提及闯关东这类的事情,便提起嗓门说:
“你俩坐着说话,我给你们烧水沏茶去。”老太太说着要起身。
按北方人的习俗,放下客人说茶,有大半的意思是谢客了。老太太还有一半的意思是怕耽误人家的时间,或者想走又不好意思说。
“大妈您别忙,您带我看看家里的堂屋吧,”赵宏庆对老太太说完,看了看宋子阳。
宋子阳起身走出了院子。
“来来来,随我进来。”老太太高兴地起身引着赵宏庆走进堂屋,甚至想拉拉赵宏庆的手。
他俩进到堂屋里来,赵宏庆像是离别很久刚回家的样子,看看这看看那。他看到屋子里除了立柜上的一个热水瓶和一套茶具外,再没有别的家居用具了。他走到八仙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来,伸手摸了摸桌子的板面。
八仙桌上有一小卷浅灰色的暗花棉布,那是赶集那天买下的准备做两件短袖小褂的布料。
赵宏庆没注意这卷布头,只是以一个内行的眼光看看这张桌子的做工。而后他站起来,抬头看看布满灰尘的屋顶。
“我一个老太婆,也没有别的喜好,这样就挺好的,省事。”老太太这么宽慰着自己,嘿嘿地笑了笑。
赵宏庆也跟着咧咧嘴,说:“嗯,就是。”
这时候,宋子阳抱着一个沉重的大纸箱子出现在堂屋门口;赵宏庆过去伸出右手帮着他把箱子抬过来放在了八仙桌上,那只左手显然还不敢出力。
“大娘,这是庆哥给您买的一些营养品,让您补补身体,这箱子里……”
“大妈,我们渴了,方不方便烧水?”赵宏庆岔开来话说。
宋子阳心领神会地接过话把说道:
“是啊,一路上都没喝水了。”
“方便,方便。一会儿就烧开了。”老太太看了看那个箱子,接着说:“你们能来看看我这老太婆就很好了,干啥要花这些钱啊?真是没必要的花费啊,”说着话走出堂屋,“嗨”了一声后,拐进了东边的小厨房。
赵宏庆和宋子阳随着老太太走出堂屋,在门口,他对他低语了几句。宋子阳点点头,径直走出院门,朝左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