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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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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奕容犹豫了很久,在棋盘上放下一颗黑子。
      刚放下,立刻用手捂住,嘴紧下唇,用一双黑白分明晶亮得滴得出水来的大眼睛望着我。
      我默默地摇头。
      轻言教训:“落子无悔,君子应谨言慎行,做了的事情不能反悔,输了就是输了,认输不可以说不是一件好事,可以再下过一盘,又有赢的机会。”
      奕容不屈不挠,大眼睛巴巴的尽是乞求,令我差一点心软。
      我将他的小手拿开。
      孩子见求我不成,小脸向上扬起,摆出不服气的样子,双手叉在腰上对我说:“不用多久我一定赢你。”
      神色间已有王者无敌的气势。
      我淡笑不语,他学棋不久,已经只需我让他五个子,而我刚应付得十分吃力,绞尽脑汁才险险保住胜局,奕容是个学棋的天才,不久时日他必定战遍天下无敌手,我根本不能算是他的对手。
      就在我想的时候,他推去残局,收拾起来,连声叫再来。
      我看看天色,近暮,残霞如血,见不到夕阳,天地间已是灰蒙蒙一片。
      “好,最后一盘,下完了这局吃饭去。”
      “嗯。”
      小家伙哪有心吃饭,全心全意都在棋盘上,皱着小小眉头,拿着一颗白色棋子放在唇边苦思冥想。想到入神时,竟用嘴唇叼含棋子,白棋子大半没入粉色唇瓣里,我生怕他一时疏神将它吞了下去。
      我劈手去夺奕容嘴里的棋,他没留意我,从嘴里取出棋子放在棋盘上,这才抬起头来,一脸的得意洋洋,笑得眉弯眼弯,脸上的雪白嫩肉挤成两团肉球。
      “哈哈,这回誓要杀你个片甲不留。”
      我伸出的手临时转弯,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和他笑成一团。

      就在这时,一行人进了院子。
      领头的人是瑞祥,手里提着一把长剑,剑身上仍在淌血,一滴滴落在地上的梧桐枯叶上,发出啪啪的清脆响声。
      空气中轻松玩闹的气氛登时变得如拉紧的弓弦。
      我站起身,将小人儿揽进怀中,倚在梧桐树干上,用只有奕容才能感觉到的幅度微微发抖。
      树叶不知几时停落的一只鸟儿“啊——”地尖叫一声惊飞出去。
      我望了望天,差不多断黑时分。
      奕容知我害怕,双手回抱紧我,小脸贴在我的腰上,出声喝道:“大胆烨祥!你做什么?难道不知道提剑进宫是死罪?”
      被他一喝,烨祥身后几名武将的步子停了下来,俱都望着他,露出几分惧意来。
      只有烨祥不怕,提着剑走到我们近前,弯下腰来用逗小孩的口气问奕容:“打算杀谁个片甲不留呀?”
      他哪里知道奕容最恼别人当他小孩,见上次在青苒殿烨祥还没学乖,二话不说,伸脚出去猛地在烨祥脚上踩了一脚。
      烨祥一时吃痛,退了几步,发狠起来,“好一个不怕死的小子,看你硬气到几时,等会把你父王杀了,把他也杀了,再慢慢收拾你。”
      烨祥说话的时候又伸出手来摸我的脸,我用力别开脸去,始终躲不过,被他抚住面颊,大拇指在肌肤上搓来搓去。
      奕容放开我又朝烨祥冲去,一点也不怕他。
      烨祥这回学精了,立刻放开我,退后几步。
      倒是我从身后环住奕容身体,将他抱了起来,困在怀里,小人儿仍不放弃,不住地踢打。
      我在他耳边轻声说:“别冲动,你我在他们手里讨不到好处,等你父王来了再说。”
      奕容十分聪明,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现在院子里烨祥的手下有近十人,个个提着兵器,看样子一路杀进来,不用想也知道是在逼宫造反,只是他们为什么会冲到我住的院子里来抓人,令人十分不解。
      奕王此时生死不明,我和奕容一个年幼一个体弱,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应当先保住性命要紧,一切的反抗挣扎只能等奕焰来了再说。
      如果奕焰已经死了——
      一念至此,我心猛然一阵抽痛,似一根弦将断未断地吊起,扯紧。
      且不论奕容,我是否有生机都没有什么意义了罢?
      我越发揽紧奕容,他是奕焰的儿子,奕焰疼他更甚于自己,我唯一能做的恐怕只有先保护好这孩子了。
      奕容似乎懂了我的心意,反身伏进我的怀中,不哭不闹,与我紧贴在一起。
      烨瑞向手下使了个眼色,一名武将走上前来拉我。

      仍不知情的言儿突然从屋里冲出来,口呼:“公子,二皇子,开饭了。”
      乍见到院中情景,吓得立在当地,半张开嘴,手足无措。
      一名武将走上前去,看也没看,一剑当胸刺下,言儿惨呼倒在地上,再无动作。
      奕容与言儿本是交情很好的玩伴,突然间见言儿被人杀了,小小身子也不禁抖动起来,又惊又怕,毕竟是小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口里不停地念着“言儿,言儿”。
      孩子哭得厉害,我亦不禁心酸。
      眼见一个活生生的人,被人一剑就结果了性命,我被人刺过,也见过烨瑞杀人,却从没体尝过生命消逝无痕的凄冷悲凉,看看伏在地上言儿的尸体,心里想的却是奕焰,不知可否安好,会不会……也被人一剑……
      再不敢想下去,浑身如浸冰水,抱着言儿无知无觉地被人拖走。

      宫里战局十分激烈,四处听到丁丁当当兵器相交的声音,还有伤亡的惨号声。
      烨祥领我们走的道路显现经过刻意安排,未见半个人影,大约走了盏茶时分,见到一辆普通至极的蓝蓬马车,武将们将我和奕容赶入车里,赶车前行。
      我揭开车帘向外望,见烨祥和武将们俱都上了马匹,将马车环住前行。
      这样走法,别说逃走,就算有人来救,也十分艰难。
      车里只剩我二人时,奕容缓缓收住哭泣,用哽咽的声音问我:“言儿真的死了么?”
      我拿衣袖擦干他湿透的小脸,将他抱入怀中,下巴贴在他的头顶,让身体随着车子的走势摇摆,尽量令他安心。
      怀里的小人儿却不肯安静,拉拉我的衣服前襟,将我的头拉下来,小嘴凑在我耳边说:“父王不会有事,我一定会帮言儿报仇。”
      我强作笑颜,笑得有些凄然。
      如今落在烨祥手里,生死未卜,只希望奕焰能安然无事就好,谈报仇未免太早了些。
      奕容又说:“师傅好没志气,他能杀我们,我们就不能杀他么?总能想个办法杀了他。”
      话到后来,竟有几分恨恨。
      我已料定怀中所抱小儿必得后日君王,小小年纪聪慧大胆可爱异常,心思算计半点不输给大人,更经历血腥宫变,早早学会心狠手辣冷酷无情,天下交给他,必然治理得海晏河清,万象生平。
      我轻抚他的头,对他说:“不知你父王可安好?”
      奕容半分担心之色也无,答我:“父王整个烨朝江山都得了,岂是一个烨国降将可对付得了的,天下尽在他指掌之上,何惧区区烨祥?”
      初始我以为只是孩子说大话,后来才知道,知父者莫若亲子。
      “父王只是没料到烨祥会留意到你,更没料到我会在你院子里下棋罢。”
      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低,仔细看时,小人儿竟然睡着了。
      我不禁苦笑,孩子毕竟是孩子,这样的凶险,他竟然还睡着得,不过又哭又闹了一顿,想必十分累了。
      不再吵他,由他睡得沉沉,希望做个好梦。

      车子行了很久,我们被带到一个全然不知何处的地方。
      其实是我不知道,两年多未踏出宫门,华京的景物已变,入眼一片生疏,几座府邸院落看上去似曾相识,仔细辨认却又分不出是谁家。
      而且很多地方被人放火烧过,四处可见断壁残檐,焦黑的房梁朽木,夜色下尤为破败不堪。
      也有富贵荣华的宅邸,巨大照眼的蚕纸灯笼,朱红漆的大门,光闪闪的铜钉和金兽手扣,耀武扬威手提棍棒的家丁,装饰打扮一色全新,想必是奕朝新贵的住处。
      马车出了城门,驶进近郊的一座庄子里,停了下来。
      有人来唤我们下车。
      奕容仍是未醒,我将奕容轻轻抱起,被几个人押解前行。
      庄子里点的灯笼不多,四处幽幽暗暗,转了几下我便分不清楚方向。
      被带到一间柴房一样的屋子里,从入口处往下一望,是地窖,下面黑沉沉的,一分光线也无。
      我犹豫再三,举步不前。
      身后的武将不耐烦起来,一脚踢在我的小脚骨上。
      我虽然吃痛,却强稳住身形,防止自己滚下去,手里还抱着个孩子,如果失衡,必然两个都要受伤。
      有一名武将从身后穿出,手举蜡烛走在前面,我才跟上。
      下到地窖里,倒还干燥。
      武将放下蜡烛,转身走了,窖口的木板在他身后关上,听到铁链丁丁当当响声和脚步声,应该是下了锁,而且有人看管。
      我捡了靠近烛火的位置坐了下来,可能是我动作时惊动到孩子,他嘤嘤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在我手里翻了个身,继续睡。

      无风,烛光不摇不晃,滟滟地燃着,直直升起一缕青烟。
      地窖自从入口被关上,立刻变成寂静世界,一点声音也无。
      太过安静,以至于呼吸声变成巨响,奕容睡梦中发出的呢喃倒成了安定心情的救命丹丸。
      烛光下孩子的睡颜无邪,我用手指轻轻抚过他柔嫩的面颊。
      他长得太象他,象得令人忍痛。
      原来从见到烨祥的那一刻起,我想的全都是奕焰。
      他可否安好。
      他的孩子可否安好。
      他的江山社稷可否安好。
      武将们手里拿的寒凛凛的刀不会落在他身上吧?那么温柔良善的人……
      他……
      可否在担心我?
      只有在想到他时,才想到自己,也只是担心是否会帮他添了忧,添了麻烦。
      只要他无事……满面笑容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再不跟他别扭,再不乱说让他生气的话,再不……不理他了。
      心里头那根丝弦越抽越紧,越扯越痛,终于崩断,入夜以来的恐惧、惊吓、担心在此刻全都化成了泪水,一滴滴地打湿衣襟。

      “呀,下雨了。”
      奕容叫了一声。
      我连忙抹泪,低头一看,奕容的脸上湿了半边,被我弄醒了。
      正在揉眼的小家伙似乎没清楚处境,扬头四处打量。
      我帮他擦干净面孔,听到他说:“师傅,我们想办法逃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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