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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白鬼童(三) ...

  •   章②④

      血往脑门飞涌,我的额角突突突地跳着疼。

      一瞥之间,窗外那“东西”恰好和我对上了眼,一人一鬼俱是一震,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它反倒撒腿跑了。
      方迤行刚一跳下榻,被我起身拦了下来。

      “师父?刚才那个,其实是……”

      我皱眉按了按太阳穴,不免叹气:“让他去吧……先看看这地方到底有什么古怪。”

      我二人身处的破屋,看上去至少荒废了好几年,适才那些被打扫得既干净又整洁的客屋,竟全是幻象。去到桌前,揭开笊篱,果不其然看到,所谓云姑亲手下厨的几样“小菜”,其实也只是一堆枯草加黄土。

      我庆幸早先因为填饱了肚子才会婉谢云姑的“好意”,却陡然忆起方迤行不动筷时的坚决。

      略一沉思,我试探道:“迤行,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发现村里有古怪的?”

      “进村之时,我们便算是入了诡阵。”方迤行答完后似乎察觉到哪里不对,反问,“师父为何有此一问?难道我们不是假意接近,故意入阵?”

      “……”

      好一个假意接近,好一个故意入阵呐!
      我心底泪流成河,却只得打肿脸充胖子,好叫方迤行铁了心认为我这个当师父的高瞻远瞩。

      也难怪入村之时方迤行会紧张地握我的手,再三保证会保护我了。我当时怎么答来着?我说,一切为师自有安排。
      ……娘之,听起来的确是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只是迤行啊迤行,你实在不该将为师想得这么高深莫测。

      “师父?”方迤行走近几步,黑暗里来寻我的手。

      光听声音不够,口上承诺不作数,一定要真实被他握在手里,他才肯相信,这是方迤行一直以来确认我存在的方式。

      大乱当前,师父当然要有师父模样。
      我反手握了回去,故作轻松道,“它既然打定主意骗我们进来,我们就配合一下,陪它过过招。”

      方迤行表赞同,随即又道:“只是有一事,迤行不解。”

      我点头示意他继续说,方迤行这才贴近几步,垂首低声认真道:“若说师父是因为瘴毒,入阵后才会受其影响产生幻觉,但为何迤行也……”

      方迤行除了不解,更有难以掩饰的沮丧,我并非不能理解他心中所想。

      中毒者抗力低,极容易被阵法牵着鼻子走,但有天罡正气护体的方迤行则截然不同。以他之修为,窥破阵法该是轻而易举,如今却与我一道迷失阵中,其中,自然有不可告人的原因。

      既然都说了不可告人,所以我也还没想好该怎么告诉他。

      ##

      天幕一弯残月,无星无云,空荡街道上阴风阵阵,声如鬼哭。

      我与方迤行并排站立,彼此无言。

      几个时辰以前,我曾站在同一条街上,见余晖下爹爹将囡囡扛着在肩上骑马马的剪影,听阿娘拧着娃娃耳朵捉他回家吃饭的叫骂,嬉闹时不小心撞到我的顽童,一边小跑着一边回头笑着冲我赔礼……我哪里想得到,幻象散后,视线所及之处会只余满目疮痍。

      高高低低屋脊残垣,夜风穿堂过时如幽魂不散,环村而种的万千桃林皆化枯涸焦木。
      记忆里祥和宁静的小村庄不复存在,一把火焚作死城。

      “师父。”方迤行扳过我双肩,沾了东西的指尖抹在我印堂和人中处,皮肤上登时传来一股清凉。

      月光下,他的脸看起来有些紧张,更多的却是隐忍。
      我想我大概知道他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自己做的?”我笑了,指了指他略带笨拙涂着药水的手。

      方迤行将瓶子收好,低低“嗯”了一句,对上我的笑意时眼睛眯了眯,看样子心情快遭到了极限。

      我假装察觉不到他的不快,接着打岔:“那完了。如果是迤行做的,这醒神药怕是一点用也没有。”

      方迤行难得没有还嘴,闷头闷脑。
      他并不只是缺乏幽默感而已,就是连我的用心良苦都没能明白。

      “别想了,走一步看一步,或许没有想象中那么糟。”
      桃花村没了,人都死光了,还能怎么糟法?

      方迤行没有答话,想来应该是听进去了,我拍了拍他的肩,正欲提步前行,几乎是同一时间,空荡街道上,平白突然窜起三人多高的火焰。

      还不待我做出反应,腰间一紧,却是被方迤行箍着跳到一丈之外。

      落地后他一手挡在我身前,另一手扶上剑柄,拉开架势静观其变,而我则越过方迤行肩头,看到熊熊大火中渐渐变换着影像,伴随凄惨嚎哭由小至大,一切栩栩如生,仿若就在眼前。

      半百村民像畜生般被五花大绑扔在空地中央,周围摞了等人高的木柴,五六个官兵模样的人高举火把,另有大批人手执长枪围守与外,只要有人强行出圈,便会被当胸刺穿。
      被绑村人当中不乏白叟黄童,不少人的脸,竟都是我熟识的,火光冲天时,凄惨嚎叫变成难以言喻的可惧声响,如铁钩刮人心肺。

      我倒抽了一口气,额角又开始猛跳。
      官兵放火焚人烧村,种种恶行历历在目,当年的桃村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尚还忍得,方迤行却已跨步上前,那样子竟是打算直愣愣往火苗中冲的。

      我赶紧一把抓住他,厉声问:“你干什么!”

      方迤行原本暴涨的怒意得到瞬间平复:“师父,不入阵,何以破阵?”

      我自然也知道这火焰就是阵口,为了入内破阵,纵是阎罗殿也要闯上一闯。

      可方迤行不知道的是,如今我不比从前,而他……又何尝不是?
      也正因为他身上的变化,才会让他连普通妖术幻象都无法窥破。

      “迤行,你不能去。”我顿了一下,思考这话究竟该怎么说,“并非为师逞能,实是迤行你如今的状况,并不适合。”

      那双眼静静地看着我,眸内情绪沉甸甸的,在火光映衬下显得愈发浓厚。

      我知道他在等一个解释,想着早说晚说都是要说,咬咬牙说不定也就过了,便壮胆看向那双坚定的眼,直言不讳道:“迤行,你如今三魂七魄不全,强行入幻境,只怕会心力交瘁,为师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乌沉的瞳仁紧紧一缩,温度骤降。

      该死,我或许根本就不该偏偏挑这个时候,将方迤行三魂七魄不全的事情说出来。

      他的反应不免让我心里一抽,我正悔恨着,但见那双眼里情绪几番起伏,最后全部归于平静,却是方迤行装作不经意地问:“原来在师父心中,不能保护师父也就罢了,方迤行就是连自保都难。”

      “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担心你!”

      “那师父就也该明白迤行心中所想。”像是料到我会那般答他,方迤行顺口将话接了过去,将我噎得说不出话,语气不容置喙。

      不是到他认真的时候,方迤行极少会表现得强硬。

      上前一步,我抬手抚上方迤行面颊,又拿了他的手按在我脸上,一如那夜那个古怪姿势:“现在你还能真实地触碰我,可一旦入了境,便是哪个和哪个都不相干了。这类妖物最擅攻人心智,只要在它境中,心中任何一处软弱都逃不过它的掌控。如今你魂魄不齐,想来要受的苦痛折磨只会比常人更多,你若是……”

      “师父,”方迤行及时打断了我,说话时掌下他面颊的肌理轻轻颤动,语气很是坚定,“不管到了哪里,我都一定能找到师父。” 像是怕我不肯答应,方迤行微微曲背低头看我,打一棒后又给个甜枣,轻吐了两个字:“信我。”

      不知何时,原本的担心在心底软成了一滩水,我就那么不合事宜地笑了起来,毫不掩饰地将心里话全盘托出:“迤行,你待为师,真的好温柔。”

      细碎刘海下,那双灿若星辰的眼陡然被点亮,怔了一下后便慌慌张张地眨了起来,“师父……怎么在这时候还说这些……”

      他是指,若不是这时候,便可以说了?

      我不禁莞尔,方想起我独爱看方迤行羞赧难当的原因。
      那眼,那眉,不自然的唇角和略微收拢的下巴,无不一处让人甜到骨子里,只要再一想到这表情只属于我一人,就总能听到像是花开的声音,那一种微小、暧昧的动静,撩人心弦后还留一室芳香。

      我第一次这么没有立场,变相首肯了方迤行的话。
      自古以来美人计都忒的好使。

      像是怕和我走散,方迤行紧紧握着我,就差把两人手腕死绑在一起。
      乘迈入焰门之际,我微微侧身,飞快在方迤行耳边念了一句:“等出了幻境你再同为师解释,方才为何会出现在为师床上罢。”

      “我、我……我那是因为!”

      画面最后定格在方迤行无所适从的表情上,脚甫一迈入,只听身后传来沉重的合门声,我下意识回头望去,四周赫然一片漆黑,而原本牢牢牵着方迤行的手中,已经空空如也。

      我立在原地,坦然接受黑暗铺天盖地的侵蚀,感到自己像是浩瀚星河中渺小卑微的一粒尘埃。
      巨大的压迫让人透不过气,那一刻我心中不禁暗喊糟糕——我忘记嘱咐方迤行,无论他在幻境里看到什么,一定都不要相信。

      因为至始至终,我都害怕他知道那日真相。

      ##

      谁都有不想被提及的过去。

      我虽经常好了伤疤忘了痛,却远不像看上去那么没心没肺,记忆里的痛苦被强行挖出,血淋淋地摆在面前,必然不会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我看到那个满身腌臜的孩童,只因乞讨时弄脏了富贵人家的衣摆,就被下人摁在暗巷里泼了一身和着蛆虫的粪水,若偶尔运气不济,还会撞到有亵玩女童癖好的变态老汉,稍大一些,为求生存只能选择上街行窃。

      回想起来,我能顺利长大成人也算是个不小的奇迹了。

      八岁那年,为了筹集老丐的医疗费,我一咬牙动了一笔狠的,不想被人当场捉获,对方二话不说便执棍打断了我一只手一条腿。
      折骨锥心,哪能不疼。

      我记得那日暴雨下得很急,我整个人陷在半软的泥潭里受着雨水冲刷,冷得浑身发颤。四周脚步声来来往往,隐约还夹杂着人们的品头论足,而我似乎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人,一如我现在所处的无边黑暗。

      梦很长,变着法儿让我将过往苦难又再体会了一次,出现在梦里的人虽不多,但每一个都曾是那么特别。

      死前向我道来身世真相的老丐,设计想强行将我留在蜀地的六六,甚至是眼神陌生得让人无法辨认的瞿青师兄,竟和曲池湖底的那张脸重合在了一起……

      这么多人里,却唯独没有方迤行。

      一想到这里我便笑了。
      万千险境中,只因想到那个全心全力温暖过我的人,便是什么幻境也散得干干净净。

      迤行,此刻的你被困在了哪里,又会因为什么而执意清醒?

      这一场闯境,我仿佛真的只是做了场梦,等我打着哈欠悠悠转醒时,眼前不再是一望无尽的黑暗。

      一棵直入云端的参天桃木,缤纷落英铺了满地。

      “道人好生厉害,这么短时间就破了幻境,佩服佩服呢。”说话人嗓音婉转悠扬,极是动听,而我却不禁听得背脊直发凉。

      烈火焚林千顷的画面仿佛一下又涌回脑中,还有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啼。

      我咧嘴打哈哈:“我都到你面前了,你还没有半分害怕的意思,我也佩服佩服。”

      对方不答话,似乎是在回味什么,顿了一下才道:“想不到道人还曾有过那样的经历,当真有趣。要让我说,就是直接告诉他,又待如何?为了一个男人搞成如今这样,值得么?”

      “你猜,我会不会告诉你答案?”动了动压麻了的胳膊,我转手抽出缠在腰间的软剑,卷花流水,光影交错间薄刃舒展颤动、犹自轻吟。

      “道人可想看看你那好徒儿都梦见了什么?你说,他的噩梦里会不会有你?”

      只可惜激将法对施姑娘没用,“不急,等把你解决了,我再亲自去问他便是。”

      “急是不急,只怕只有道人自己明白。若不是真在意他,又怎么会特意带他来你二人曾经拜师认徒的故地?想必道人也希望他能快些忆起往日你二人的好吧?”

      我勾了勾唇角,并不为所动,“切莫以为看到我的内心,就笃定了我是什么样的人。就是连我自己,也常常猜不到下一步自己会干出点什么。自然,也绝不可能因为你是熟人,就会半点心慈手软。”

      我靠近那棵桃木,剑尖拖拽在地一路划过,低声笃定道:“出来吧,云姑——”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已经连更到脑袋秀逗了……今天也是早上更新,所以今天也要表扬!~\(≧▽≦)/~
    CW15880643476妹纸的地雷我收到了,十分感谢,各种感谢,谢谢你对我的肯定!我好羞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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