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听见我的心吗》末了。

1、你能听见我的心吗

　　我出师那年，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而我能出师，则是因为师父觉得我终于不再天真烂漫。
　　那年的京城依旧繁华似锦，天子脚下总是一副繁荣昌盛的景象，而卖身葬父这一职业也分外的繁荣昌盛。顺着街市的头走至尾，你可以看到一溜烟儿的卖身葬父。
　　要在众卖身葬父的人群中要脱颖而出，那是一门技术活儿。
　　满身补丁的麻布衣已经看不出原有的颜色，不合身的衣衫包裹着的身体愈发显得纤细瘦小，一双灵动的双眼里写满了悲痛，白皙小巧的脸蛋上泪痕犹在。
　　眼睛的余光瞧见那抹白色的身影渐近，于是嘤嘤哭喊地愈发卖力。
　　小女父母早逝，养父待我恩重如山，更视我为己出。小女本想好生侍候父亲到老，不想家父却被病魔缠身，早登极乐。如今小女卖身葬父，只求将家父好好安葬，让他老人家安息。
　　我旁若无人地细细道来，略略垂着头，眼泪颗颗分明地落了下来，打湿了地面。心里隐隐发急，若那人再不在我面前停下，我这眼泪怕是要掉完了。
　　好在。
　　“姑娘。”
　　“公子。”
　　我抬头望着他，一颗泪水正巧顺着眼角滑落，泪水盈盈的双眼带着隐隐期待和些许兴奋，可是表情又是那样惹人怜爱的小心翼翼。
　　那人露出淡淡的微笑，眉梢眼角尽是温柔，却道只愿意给银子，卖身就算了。
　　我一听哪里肯依，银子可以不要，身不能不卖。
　　于是我含着泪摇头，表示誓死要跟着他，哪怕为奴为婢。即是卖身葬父，我岂能收了银子却不兑现承诺的道理。
　　终于，他拗不过我，答应带我入他的府邸。我很是开心。
　　2
　　好不容易卖了身，葬父自然也要表演得卖力些，我这人一向追求完美，万一被人看出那父其实是我随便从乱葬岗拖来的一具尸体那就不好了。
　　等这些杂事做完，我踏着欢快的步伐进了沈府，他交代府里的丫鬟给我换了衣裳。待我穿着鹅黄色的裙装，施施然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怔住，我绽放出一个羞涩的娇笑。
　　我低着头揪着衣角，声音细弱蚊蝇，搜肠刮肚才勉强将这番话讲得文雅些，而实则大致意思是：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你可以爱怎么样怎么样，爱奴役奴役，爱胡作非为胡作非为。
　　他却碰了碰住我的肩，示意我抬头看他，他说，今后不管怎么样，都要看着我说话，知道吗？
　　我神情一滞，忽然面对他如此好看的眉眼那么近，有些缓不过神来。
　　他却指了指耳朵告诉我，他听不见。
　　我惊了又惊。
　　一惊他是聋子我居然到现在才发现，可见他读唇语的功力有多好。二惊师父居然没把这么重要的消息告诉我，他实在是太不道德了，太为老不尊了，太……算了，他毕竟是我师父。
　　而后我不禁面露淡淡的哀伤，望着他好看的黑眸，暗想刚才那一番搜肠刮肚的文雅，全白讲了。
　　他伸手抚平我微皱的眉头，柔声安慰我，连说了两声没事的，好似听不见的那个人是我而非他一般。真真让人觉得……好笑。
　　我暗骂师父也太瞧不起我，虽说是我出师后第一趟任务，可他也不用给我找一个这么好骗又听不见的人。亏他在我临走前还千交代万交代，道此行危险重重，要好生注意。
　　可既然此行任务如此简单，不如先玩两天再说。
　　我充分扮演了一位愿意以身相许的小女子，他练字时我磨墨，他舞剑时我拍手，他出行时我步步紧跟，端茶倒水开路挡狗，兼时不时抛个羞涩的媚眼，暗示一下自己以身相许的决心。
　　连日相处，我觉得我还是早日执行任务为好。
　　啊，我还没说我的任务是什么吧？不过也该猜到了，就是杀了他而已。
　　3
　　那晚夜凉如水，正是秋风刚起的时节，他坐在树下饮酒赏月，我坐在他跟前饮酒赏他。
　　今夜，就在今夜，就让他死于睡梦中吧。
　　我望着他清俊的面庞，不知为何头有些疼，许是那壶他珍藏的梨花白多饮了些吧。但是，为什么心也有些疼呢。许是这样好骗，又是个聋子，且长得这样好看的人，终于要死在我手里了，多多少少有些舍不得吧。
　　嗯，这是人之常情。
　　我瞧着他面颊泛红，眼神迷离，大概离醉也不远了，正想等他醉得更厉害些再动手。不曾想，一群黑衣蒙面人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入，齐刷刷地围在我们四周，亮出了白晃晃的刀。
　　敢情碰上抢生意的了。
　　我不禁微微恼怒，这条道上敢抢我师父生意的人可真不多，他是天下第一杀手，我好歹也是天下第一杀手的徒弟。
　　我欲拍案刚起，奋勇杀敌。要是人被别人杀了，白花花的银子可就溜走了。
　　而我连案都还未拍，方才那醉得睡眼朦胧的人霎时清醒如滴酒未沾，双方顿时开始交战。他反手夺过一把刀，面容冷静，浑身散发着肃杀的气息。
　　我琢磨着要不要渔翁得利一下，却见他刀法如神，在我还没琢磨出个结果来的时候，他已经把那群蒙面人给结果了。
　　我吓得面色惨白，立刻发誓今后再也不背后骂师父了，他果然英明神武，不愧为天下第一杀手。
　　如果我早先动手了，那被结果的就是我。
　　他扔下刀疾步朝我走来，见我苍白的脸色，立刻担忧地将我搂在怀里，一脸焦急地问我有没有事。我摇头摇头，使劲摇头，眼角隐约闪着泪花。
　　我连半滴血都没有沾到，哪能有什么事。但是望着连面对如此之多的杀手都没有半分慌张的人，见到我受了惊吓却一副手足无措的他，不禁觉得他真傻，太傻了，其实他不是听力有问题，是脑子有问题吧。
　　4
　　这日之后，我便不敢轻易妄动杀他的心思，也知道了原来来他们家的杀手常常都是这样一波一波地来，又一波一波地被杀，连他们家倒夜香的小翠都见怪不怪了。
　　我顿时觉得自己卖身葬父这个点子真是出得太好了，想当初我要是按照一般杀手规律直接翻墙而入刺杀他，此时恐怕头七都过完好一阵子了。
　　那晚后，许是担忧我受了惊吓的缘故，他对我愈发好了起来，平时会送些稀罕玩意儿给我之外，半点不让我碰粗活，甚至还有丫鬟伺候着。
　　我着实觉得愧疚，当初卖身葬父，我还信誓旦旦地说愿意为奴为婢，以身相许。现在他赔了银子不说，还多了一个小姐要养着，我委实觉得他不容易。
　　所以……他真的是脑子有问题吧？
　　这日，他约我游湖赏景吃蟹。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我伸着懒腰，晒着阳光眯了眯眼，满口答应。
　　作为一个吃货，我这样做并不为过。只可惜我是一个杀手，把师父教的那些训导通通给扔到了脑后，但兴许这次游湖也是一个杀了他的好机会呢，也许他不会泅水呢，于是我又心安理得了起来。
　　游湖赏景，这景倒是并不怎么美，无非山山水水，无趣之极。要说美，还是那蟹肥美，膏厚黄多，沾着香醋，那叫一个人间极品。
　　我情不自禁地吃了一个又一个，再一个的时候，一双嫩白的小手被人握着了。我很想高呼色狼，非礼，大胆狂徒之类的，但介于我的矜持便忍住没喊，转而娇羞地朝那人望了一眼，又赶紧收回视线。
　　他说，乖，多吃不好，我下次再带你来可好。
　　我眼巴巴地望着那些蟹，只好与他们挥手作别，改而走出船舱，和他一起赏着湖光山色。
　　这还未赏出什么美来，只见一群黑衣蒙面的刺客破水而出，转眼便跳了上来，白晃晃的刀带着水珠直直朝他刺去。
　　我顿时觉得他甚是凄惨，原来要杀他的人真是这样的多，万一他要是在青楼与姑娘欢好之类的，突然一群黑衣人冒了出来，即使他没死成，次数若是多些，恐怕对他的伤害还是挺大的。
　　从此，我看着他的眼神不禁带着怜悯的神色。
　　京城里都在传沈相迟迟不肯娶妻，恐是有断袖之癖，在我看来，怕是他某些功能被刺客给害惨了。
　　5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间隙，他已经把一帮刺客给解决了。动作这样干净利索，让我不由得怀疑，师父他老人家得到天下第一杀手的美称是否因为杀手都这样的无能，三两下就被一个文臣给解决了。
　　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甲板上，我很入戏地躲在一旁瑟瑟发抖，实则因为天色渐晚，秋风寒凉，我又穿得单薄了些。
　　他朝我走来，手上还拿着鲜血淋漓的剑，双眉微蹙，眼里有深深的担忧和愧疚。我抬头望着他想，这傻子不会是觉得自己给我带来了危险和麻烦，所以觉得很对不起我吧？
　　当他开口说对不起那一刹那，我咧嘴笑了，我真是聪明，人人都说狡诈如狐的沈相心思难测，我却一猜一个准。
　　还未得意多久，这时，方才还端蟹给我吃的小二忽然面目狰狞地从他背后冒了出来，短匕迅速朝他刺去。
　　我大怒，靠——还没完没了，不知道这个人是姐姐的货啊！
　　我反射性地挺身去挡，刚想出手，转念却想到自己现在是卖身葬父的可怜小女子，于是脚下不禁一滞，那把匕首便瞬间没入了我的腹部。
　　小红——
　　他大惊，悲痛地唤着我的名字，一脚将小二踹开，顺势搂住要倒下的我。
　　我抽搐了下嘴角，这样完美的一个场景，硬是被他这一声小红给叫得破灭了。所以说，假名真真不能随便乱取啊。
　　6
　　他为我请了最好的大夫，除了上朝之外，一直守在我的床边，悉心照料，凡事都亲自动手。我哼唧哼唧地躺在病床上，看着他眼下淡淡的熏青，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傻子傻子，他对我这么好做什么呢。早晚有一天我是要杀了他的，他这是在养虎为患呀。
　　他见我哭，更是慌得连手往哪里放都不晓得了，直问我是不是伤口疼得厉害，是不是害怕那样的事情再次发生，我在他欲问第三个问题的时候扯住他的手，往里一拉，他便倒在了我的身上。
　　我抱住他，下巴磕在他的肩上，在他看不见我表情的地方，肆无忌惮地流泪。
　　“小红，你怎么了。”他柔声唤我，语气那样温柔而又透着小心翼翼。
　　“叫我绾儿。”我抬起他的头，好让他能看清我在说什么。
　　“绾儿。”
　　“少卿少卿少卿少卿。”我低低地唤他的名字，一遍一遍又一遍。
　　沈少卿，当朝丞相，这世上，又有多少人敢唤他一声少卿。绾儿，天下第一杀手的徒弟，这世上，有无数人都压根不在乎我姓谁名谁。
　　“对不起，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他看着我，一字一句说得那样用力。
　　我用手轻轻蒙上他的眼睛，悄悄说了一句他看不见的话。
　　对不起，我再也不会动那样的念头了。
　　他拨开我的手，眼角有隐隐的笑意，他问我说了什么。我说，沈少卿，你这辈子，逃不掉了。
　　7
　　私以为，故事到这里就可以结局了，完美的结局。
　　可是王上他老人家不乐意了，他觉着他身为一国之主，他闺女身为一国之主的闺女都没有出镜，这个故事怎么能就此完结了呢。
　　于是，这就导致了我看着那一纸婚约发呆了良久。
　　我恍然记起他并没有对我承认过什么，也没对我保证过什么，也许他对青楼的花姐也如同对我一般好。从头至尾，都是我觉得他在勾搭我，也许他觉得他并没有勾搭我。
　　这样一来二去，我怕再我再想下去，脑子有问题的那个人就要变成是我了。
　　师父终究是不放心我，偷偷来看我时，却巧看见我这副颓然的样子，他幽幽地看了我一眼，道：“绾儿啊，你不是出师的第一个任务就完不成吧？”
　　哪能啊，我可是天下第一杀手的徒弟，我对师父说沈少卿与公主成亲时便是我杀他最好的时机。
　　师父又幽幽地看了我一眼，扔下一句“我看好你哟”便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我忽然觉得我不能丢了师父这个天下第一杀手的脸，沈少卿年纪轻轻能成为一国之相必定不是什么善类。也许他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却故意与我虚与委蛇。
　　我越想越觉得这个理由相当的充分了，可是还是充分不到能让我鼓起勇气一刀咔嚓了他。我又想想，不对啊，我是杀手来着，杀手杀人要什么狗屁理由。
　　8
　　沈少卿与公主成亲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整个沈府一片喜气洋洋，而众人看我的眼神则多了分怜悯，连倒夜香的小翠也拿她那双刚倒完夜香的手拍拍我的肩安慰我。
　　我还没能决定杀了他。
　　那夜，我吭哧吭哧地把他埋在树下的好酒给挖了出来，喝了一杯一杯又一杯，接着改一碗一碗又一碗。待喝得差不多见底的时候，他回来了。
　　我拖着他坐下，然后转到他身后靠在他的背上，他想转过头来，被我按住，于是只好乖乖听话。
　　我说。
　　“我是个骗子，从头到尾都没讲过一句真话。卖身葬父是假的，小红的名字是假的，绾儿的名字其实也是假的。我说过我再也不会动杀你的念头了，可我还是动了，我千方百计地想要有什么理由来杀你。”
　　“我对师父说你成亲那天会杀了你也是假的，你成亲那天，我根本就不打算出现。少卿少卿，我是一个杀手，可是怎么办，我犯了杀手最不该犯的错。”
　　“所以，我打算回去找师父再修炼两年，也许你下次再见到我，我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杀掉一个人了。或者，你出钱雇我杀了那位什么破公主吧，这样你就不用娶她了，这样，我也就不用离开。”
　　“好。”
　　听到这个声音我立即怔住，而后惊诧地松开手去看他，却看到他一脸的笑意。他伸手揩去我脸上的泪珠，清俊的面庞在皎皎月色下愈发显得温柔起来。
　　他说：“绾儿，我忘了告诉你，其实你替我挡了一剑时我的听力已经恢复了。因为你，幼时留下的心里阴影好了，所以我能听见了。”
　　“没关系，如果你想骗，就一直骗我下去好了。”他伸手搂住我，缓缓道来，“你可以继续骗我，骗我你不喜欢我，你讨厌我，你一点也不想跟我在一起。”
　　我忽然甚是愤慨，这厮年纪轻轻就能当上丞相果然不是盖的。可是眼泪却还是啪啦啪啦掉得分外欢快，止也止不住。
　　为了以示愤慨，我决定一直骗他到底。
　　我高呼：沈少卿我不喜欢你、我最讨厌你，我完完全全不想跟你在一起！

　　9
　　后来，传闻公主带着宫中的侍卫官跑了，王上赐了沈相黄金万两以示歉疚。
　　后来，传闻天下第一杀手从此销声匿迹，任凭出价再高也再不出手。据说，他的恋人终于肯原谅他，于是二人双宿双飞了。
　　后来，师父带着师娘出席我和沈少卿成亲宴时，他向我表达了他的歉疚。
　　他说，以他的英俊潇洒的身姿，早就猜到了师娘早晚有一天会原谅他的。所以他一直想找个人接班，而他忘记了，他自己就是一个不合格的杀手，所以教出来的徒弟自然也是不合格的。
　　但他没想到，我居然菜到出第一个任务就失败得那么透彻。
　　我磨刀霍霍想要揍他，但是碍于冷若冰霜的师娘和同样冷若冰霜的沈少卿，我默默的决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是谁。”我相公冷眼睨我。
　　“旧情人。”我笑盈盈地回答。据说，有个吃醋对象有利于增进夫妻感情。
　　我一直忘了说，虽然师父贵为天下第一杀手，但一直蒙着面出现的他其实是美男一枚。虽然我一直称呼他为老人家，但他其实才刚过而立之年。
　　后来，传闻沈相与夫人成亲那天吵架了，连洞房都没有洞。
　　后来，又传闻沈相把夫人宠上了天，成了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