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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小重叶 ...

  •   下了一夜的雨。看来今天是赶不了路了,梁冬来跷着腿躺在床上,垂耳倾听那雨打芭蕉的声音,就好像重遇了记忆里某一个夏季的天籁,足以驱散满怀愁闷,而让他继续期待天晴了。
      数起来,竟已是前年的夏季。回忆那天,似乎仍在昨日,之后所有时间都只是日复一日地延续一般。怎么才能让时间静止呢?他只好深深将那一幕刻在记忆里。
      他记得曾经有一个相士给师父算命时说过,六十六岁是一道命劫,若是跨过了这道坎,便可长寿无忧,否则命终此岁。果不其然,就是在六十六岁这年的夏季,师父忽染急病,一时竟病入膏肓。上上下下一片忙乱,请遍了天下名医,也不见起效,逐渐地汤药不进、卧床不起了。梁冬来与几个师兄勉力打点着,一轮晦朔过去了,师父只是一日比一日地消瘦下去,整日半昏半醒,形容枯槁;万不得已下,几人合计着备下了上好的棺木,连后事都打点好了;孙门下的弟子,也有好几个耐不住性子,收拾东西,准备自寻出路。谁料又过了半旬,师父竟慢慢醒了过来,先是能吞些汤水,后来脸色便红润起来,能起身坐上半日;有时甚而会感到饥饿,叫些东西吃。此时出了三伏,山中的天气不那么炎热了。见师父病情稳定,梁冬来方才宽了心,到山间逛逛,以退散全身疲惫。
      那日午后,山间忽飘来一朵云,竟疏疏落落地下起雨来。这在山中本是常事,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梁冬来找见了一棵繁密的芭蕉,心想下过了雨,山中景致才更好,便要走近。一抬头,方见那叶下背立着个负篓的女子,正俯身在地上采拾,一点也没看见他。他却莫名感到熟悉,走近一步,忽袭来一阵药香,其中夹杂着一缕幽气,清淡得仿佛不见,又不得不见。他小心翼翼地又靠近一步,发觉那女子腰间挂着一把长剑,剑柄上镂着“孙”字;想来是同门了,他胆子大了一些,问道:“敢问姑娘师从孙桢老前辈么?”那姑娘闻言立起身,略略偏过脸,使得梁冬来看不清脸的模样,只稍稍瞟见一条温润的弧线,鼻梁上漾着一层光晕,应道:“是。”梁冬来拱手作揖,道:“在下梁冬来,亦是孙门子弟。平日里也料理些人口杂事,却好像从未见过姑娘,敢问姑娘芳名?”于是垂眼微屈,恭恭敬敬地立着,不敢稍近半步,唯恐有所惊扰;只看那一袭雪衣黛裙,在细雨斜风中默然摆动。
      “在下沙仟。”
      他听到雨风吹来一个清若晚钟的声音,随着风息灌没身体,顿时双脚一阵簌簌,从耳根至脖颈喉头,一片麻痒,久久无法发声。
      沙仟见他不答话,更转过来些,曰:“梁兄弟,外边雨大了,到树下来罢。”
      梁冬来应了一声,却不敢抬头,只觉得小腿像灌了铅土,完全不听使唤,磨蹭了半天才走到树下。
      风息仍是不大不小,连绵地扫拂人面。梁冬来只感到身体里热浪一波高过一波,仿佛有千言万语挣扎在喉头,却干涩地憋堵着,只能如木偶般呆立着;连头脑也渐渐模糊混乱起来。雨滴纷纷落在芭蕉叶上,凌乱若随手弹拨的琴音;浓郁不退的药香,和女子笼罩着薄纱的肌香,一切一切只将他牢牢实实地堙没,他几乎疑心自己来到幻境深处了。
      沙仟却似毫无察觉,只是静立着等雨过天晴。她背上的篓筐里,装满了亲手挑选的药草,看起来沉甸甸的,却丝毫不损她姿态的娴雅。她或许还记得那封偷偷地夹在窗棂里的信,和那信上缠绵悱恻的情话与潇洒的署名,也或许已在岁月流年中消褪了残存的印象,但她并没有打探的意思。
      终于这次夏季的相遇竟沉默安静如寒冬。雨停后,梁冬来找了个借口赶紧逃进深山,一直到夕阳西沉,方才挪步向山上赶去。翌日醒来,对前日发生的一切能记起的不过十分之一,但觉宿醉般头痛欲裂;万分后悔这样好的机会,竟没有多谈一句,或者多看一眼,哪怕多呆一会儿也好,又自我安慰着即使重来一次,也不过如此罢。他自觉年年岁岁混迹江湖,早已看惯风起云涌,毕竟在一个女子面前怯场了。

      这么想时,梁冬来愈发觉得这落雨的晨早冷清非常,心下黯然无味,便又摸出怀里初见沙仟时的回信,贴近了鼻子专心嗅着,不禁忖度是怎样的一个玉人儿,才会在浪荡红尘的风流子的心间留下一串梦魇,穿过了这许多岁月却余热不消。
      终于有人敲门。梁冬来一跃来到门前。原来是刚才唤来的店家小厮,于是将一封加急的信递予他,道:“速将此信送往宝义镖局的扬州分舵,给一个叫江辉的兄弟接了,他知道怎办,越快越好。等信送到了,记得给我捎个口信,确保万无一失。”话没说完,突然听到拐弯的阶梯里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一个娇巧的黄影闪现了一下,便消失了。他好生奇怪,这家客栈是熟店了,上上下下不认识的人屈指可数,何况只要住进了宝义镖局的人,客栈便闭门谢客,以保安全;但似乎从未见过这个女孩。梁冬来便问道:“刚刚那姑娘是谁?昨天不见的。”店伙计接了送信的赏银,道:“梁爷是问那个黄衫姑娘吗?好像是叫小重叶来着,杨镖头昨儿晚上带来的。”
      梁冬来侧耳听那女孩儿断断续续的细嫩声音:“……杨大哥真真与那野人一点不肖似,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么就是好兄弟了呢?”接着是杨镖头低沉含糊的声音,听不大见。却听那女孩笑起来,清脆道:“倒跟小重叶一个命儿,难怪会跟一个女孩子家争食呢!”梁冬来听到此,忽悟到那黄衫姑娘就是昨日跟自己争兔子的野蛮丫头,难不成杨镖头看上了人家?一念及此,他自己也忍不住笑出了声,那丫头片子的年纪倒适合作他女儿呢!于是不出声,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向楼上走去,果然就在拐口不远“巧遇”了杨镖头与那黄衫姑娘。
      岂料他还没来得及编个借口,那女孩儿就已嚷嚷起来:“竟是你这野人!”梁冬来尴尬不已,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得僵着一张脸皮,目光却向着杨镖头。可那杨镖头也只是笑着,不甚阻止。这次见时光线正好,小重叶微昂着一副小巧的脸盘,尖尖的下颌连接着光滑细长的脖颈,五官俱已长开,眉清目秀的,刁蛮里却揉着一团青涩,叫人猜不出她的年纪。梁冬来看她身材修长,颇有袅娜姿态,便猜想大概她有二八上下,又觉得那一双杏眼实在是单薄,脾气亦是混沌未开,心下琢磨不定,碍于杨镖头的面子,才道:“小生昨日多有冒犯,还望姑娘海涵。”小重叶扑哧一声,弯腰笑了,薄丝般的及肩长发一并滑落到耳前来,垂在微微隆起的胸口,看得梁冬来心下一跳,她却又拿手满不在乎地拨到耳后去,道:“本姑娘才不会计较这些芝麻小事。按辈分,我倒是该叫你一声叔呢!”梁冬来闻言又是一怔,被这精灵古怪的小丫头搞得满脑子浆糊,于是问杨镖头道:“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杨镖头摸摸下巴,怜爱地抚着小重叶的脑袋,笑道:“昨夜我见雨大,担心这女孩儿没个躲雨的地方,于是转头去找她。果真这苦命儿既没找到干草点火,又没地方栖身,我便带她回客栈了。”说着停停,扫过梁冬来那张满是狐疑的脸,道:“你当她是谁?别看小重叶个子高挑,年纪却不过十三四呢,性情却是极好的。我收她作个义女,她叫你一声叔,也没什么不妥吧?”梁冬来听了,惊得又是将小重叶上上下下一番打量,才发觉那衣裳、长靴都是新换上的,小脸和头发也洗得干干净净,比昨日见她时更亮丽许多,只是这姑娘个头几乎有自己肩高,却只有十三四岁,日后不知出落成怎样一个娉婷女子呢。
      小重叶见他一副痴赏模样,心中暗暗得意,却只当不理会,对杨镖头道:“义父,昨日那只兔子该熟了,要不我们边等雨停边分吃了它罢。”便拉着她义父的衣袂,往屋里去了,走了一半,又停下来对着梁冬来扮了个鬼脸。
      梁冬来好不讪讪然,却并不如昨日那般厌恶,反而在心中感慨大师兄爱生之德终是由杨镖头因袭了下去;若这女孩儿将来衣食无忧,又嫁入了好人家,他倒是大大地积了件功德。回想当年大师兄便是在暮秋时节,在荒郊路边看见一只啼哭不止的弃婴,见婴孩可爱,动了好生之心,于是取名为“冬来”,寄养在宝义镖局的总舵里,等他到了懂事的年龄,便将他带回五鹿山去,意欲收作孙门弟子,好好培养;可叹小冬来相貌骨骼俱是中人之下,师父也无心栽培,便随大师兄带在身边,聊作个伶俐听话的仆从。梁冬来很为此事自卑了一阵子,好在大师兄一言一行里都没有嫌弃他的意思,从武功本领到处世为人皆有所授;加之他本人江湖威望烜赫,梁冬来出身虽低微,却从未受过冻馁之苦,真真是该感激不尽了。
      正枯坐着回想大师兄的恩德,店小二却敲门道:“梁爷,重叶姑娘给您送了些兔肉来。”便叫他送进来,又要了些淡酒,边吃边叹这女孩儿果真是懂得体贴人的;昨日那刁蛮印象忽地稀释了许多,反而怜惜起她孤苦无依的身世来,又替她庆幸遇到杨镖头这样好人,今后大概不至于漂泊流离了。于是对着那兔肉一阵沉思一阵微笑,一阵喟叹一阵痴想,这光景在外人看来着实古怪可笑,他却乐在其中,觉得这一顿野味比平时特别有味。
      秋雨又下了一阵,渐渐地稀疏了,屋檐上一注一注的水线,变成一串一串的水链,又慢慢成了一滴一滴的水珠。天空也像是刚洗过的淡蓝,望不穿个底儿,类似于那五鹿山中的湖光,总叫人百看不厌。阳光虽是透彻明亮,却颇有些清冷的意味,只照得路上的水坑明晃晃的,马蹄一踏,便如金镜迸裂,水光四溢。
      镖行的队伍里,人人都觉得突然多出的这女孩儿新鲜清爽,正如她的名字一般。小重叶自小在市井田间长大,机灵得跟树上的雀儿般,伶俐乖巧地跟每个人招呼说话,没有一丝忸怩。她大概从未这般旅行过,坐在杨镖头马上也没一刻儿安分,时而不顾危险地逗着马儿玩,时而又问她义父要匹小马驹。梁冬来还是那么悠闲地叼着根苇草,随着马步地节奏一上一下地跳动,忽然听到身边的弟兄对话道:
      “这女孩儿轻巧得紧,杨镖头真有福气,说不定养出个‘妙手回天’来。”
      另一个嗤笑道:
      “轻巧倒是轻巧,你也不看看她那身份,是和‘妙手回天’相提并论的么。”
      两人又喁喁评述一番,听得梁冬来一头雾水,刚想追问“妙手回天”是何方神圣,肩上却被猛地一拍:“野人叔,义父夸你武功厉害哩,要不教小重叶几把式?”
      梁冬来听她音若雏鸟,婉转清越,却满口戏谑,没有一句正经话,竟将自己叫作“野人”,心中颇不受用,只好强压性子道:“我是孙门弟子,没有师父许可不能传习武功。”小重叶一脸不满,红唇微翘,朝杨镖头道:“义父,您看他那假正经样儿,亏得从小受您照拂,如今一点义气也不讲!”梁冬来正待回嘴,杨镖头却微笑道:“小重叶,这你可怪错了他。江湖门派各有规矩,梁兄弟师出名门,自然不能只凭自己性子行事。”一席话说得梁冬来怪不好意思,语气亦缓和了许多:“虽孙门有此规矩,但重叶姑娘毕竟不是外人,教些基本功还是可以的。”小重叶闻言喜上眉梢,恨不得立刻从马背上横跨过来,道:“那敢情好,今晚就开始吧!小重叶先谢过野人叔了!”只见她双颊飞红,双眸间眼波流动,一对淡青长眉如蝉翼般微微跃动,梁冬来看得心中可爱,如雨后秋阳般澄澈无邪,于是不觉忘了她的可恨之处,只管衔草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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