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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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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约修亚,回来吧。”
“小丑吩咐说找到你。他说你逃脱不了。这是劫。”
埃雷波尼亚帝国边境,极北之地。终年积雪。荒无人烟,只有黄金军马在不远处组织特殊训练,靠意志抵抗着凛冽的严寒。他在几十赛尔矩之外的雪山上,遥远而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天空是冷硬的铁灰。
朔风凄厉地刮过,脸颊是深入骨髓的疼。风过后就并无感觉,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他记不起在这座山上已经多少时候了。他只是长久地在那里。时间像是粘稠的血液,在冰天雪地的酷寒中流淌得越发缓慢。于是他越发觉得自己像是一具人偶,因为血不再流,心不再跳。时间静止,岁月无边,看不到任何生机。
直到她出现,像是一朵盛开的蔷薇。
他坐在山洞里抬头看她。荧紫色的发线依稀如昨。依旧穿花纹繁复的哥特式洋装,白色裙裾揉得有些发皱,一片片深色的泥泞触目惊心。黑色的蕾丝边无精打采地垂坠下去,被积雪浸得湿透了,结着细小的冰晶。
他很奇怪地发现她脸上没有一丝惊讶。她只是看着他,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
我不回去。他说。
让我在这里一个人孤独到死吧——你的兔子呢?
话音刚落,她的镰刀就划向了他的咽喉。
2.
“玲很好。”
“玲不需要你管。”
山脚下是无边的雪原。植物珍奇特异,动物凶猛。她独自背一头壮硕的野猪上山,猛兽咽喉上的伤口干脆利落。镰刀上的血迹冻成冷硬的黑。她微微弯下腰,熟练地生火。
她熟悉一切事情。一切求生的技能在她这里像是无师自通。山洞里当晚就铺起了干草,洞口的火堆一直燃到天明。夜间听到响动会瞬间惊醒,像是本能。
他坐在山洞的一角看她迅速而有条不紊地习惯着这一切,终于还是开口问了为什么。
她回身,脸上有和她年龄丝毫不符的表情,却是他看惯了的漠然。
因为玲也无处可去。
你的兔子呢?你的帕蒂尔玛蒂尔呢?
都死了。她简短地回答。
3.
“没有人能救赎我们。”
“我们只有我们自己。或者,连自己都不再有。”
他开始觉得烦躁。他再次想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不,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为什么会在这里。那样自然,像是天造地设,连那身衣裙都能够迅速地隐没在无边的白雪中。雪色纯白,大地漆黑。这是个只有黑白两色的世界。
像那一身洋装。黑鞋白袜。女孩子的笑容毫无温情。
他只是坐在角落里。偶尔出去,看天上的秃鹰飞过,雪地上一闪而逝的暗影。
低下头,连洞口的地面都被她清扫了干净。
他们极少交谈。像是并不知晓对方的存在。像是她不小心发现了这苍茫大陆的一角,而他只是这山洞里的一块石头。她就此栖居下来,并且看上去非常舒适,再也不想离开。
世界依然安静地转动。山中无日月。雪季来时风暴扯地连天。
于是快要断粮的时候他也去扛了一头鹿上山,鹿肉切了小块,然后剥下两块皮铺在地面的干草上方。一人一块。一路淋漓的鹿血很快被大雪掩埋。同样是咽喉的致命伤。
一切都是下意识的,仿佛冥冥中的指示,仿佛做过几千次几万次,仿佛身在梦中。
她回来时几乎是一眼就注意到了。却只是挑眉看了看他,并不说话。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也看着她,张开口却说不出话。心里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又像是空空荡荡。很久以后他问,她一切可好?
不知道。她耸了耸肩。
他听见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他在角落里,并没有掉泪,只是四肢百骸痉挛似地颤抖,渐渐蜷缩成一团,直到所有的骨节都格格作响。他知道自己越发地像个木偶,残破的木偶,因为失去控制所以被人遗忘,可是自己无法遗忘。
她依然站在那里,表情无动于衷。
4.
“回忆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骗局。”
“其实脑海中的一切,都只是纯粹的虚无。”
如他所料,她开始外出。开始是一天,后来慢慢变成一个星期。她不在的时候他照常生火,照常打扫,照常烧水换洗衣服。事事照常,像是她来之前就一直如此,像是已经这样生活了二十年。
时间依然静止不动。他永远不知道确切日期。周围的一切摆设都那样安静,只有他自己,穿梭在光明与黑暗之间,寄生于一具麻木不仁的身躯。
至于心灵。他想他早已没有心灵。
从双刀划破卡西乌斯咽喉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注定有这样一天。就像程序错乱的人形兵器,终将有被回收,被抛弃,被毁灭的一天。就算弃之不顾,也终将自取灭亡。
那之后他无数次省视自己的内心,像是要挖空什么东西一样地极力发掘,他想知道他的心里究竟还存在什么样的情感,可是他看到的只有一片空虚。无力去爱,无力去闪避,最重要的是,无力去回头。
虽然身后的艾丝蒂尔并没有暴起反击,可是他多么恨自己竟然没能替她报仇。
什么圣痕什么精神反噬都是借口。懦弱和恐惧才是最真实的理由。
玲从来不问。但她的表情告诉他她早知道这一切,包括前因后果,起承转合。
令他不解的是,她总是回来。无论离开多久,最后都会回来。仿佛这连绵雪山上的小小洞窟,是倦鸟的归巢,是老马的回途,是旅人的家。无论何时,她归来的时候总是那身雪白洋装,纯黑蕾丝,裙摆上有时候有血迹,有时候什么都没有。
他问难道纯黑色或者蔷薇花色就不衬你了么?
她厌恶地看着他,像是他问了一个蹩脚之极的问题。
约修亚,难道空贼姑娘或者公主殿下就不衬你了么?
气氛一瞬间安静到了极点。他张张口,发现自己再次发不出任何声音。
5.
“凡是有选择的,必定不是好的。”
“别无选择才是最佳的选择。”
他有时候想自己真的是个混蛋,可是他越觉得自己混蛋就越有女孩子喜欢他。
他还记得出事后乔丝特开着自家的飞艇跨越国境线飞了上千赛尔矩,一直向北追他追到导力耗光。
她在空中声嘶力竭地呼喊。她说约修亚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她说约修亚,没有人会怪你只有你自己在责怪自己。爱你的人那么多约修亚你不要做傻事,这世界还在这羁绊还在至少我还在。
如果不是这样呢。如果他不是他呢。如果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不再存在呢。
炭火上獐腿的皮肉已经烤得焦黄,油脂滴落火里发出嗤嗤的声音。
最近你的手艺长进很多。她坐在对面,不动声色地称赞。
你的功夫也长进很多。他咧开嘴笑。
很久没有笑了,竟然觉得面颊扯得生疼。她说你够了。
够了。他也觉得自己够了。
又一阵狂风卷着雪霰咆哮着刮过去。他说这次的任务很难吧。看你的手都快拿不住镰刀了。
她抬起眼,有亮光一闪而逝。
玲的事情,玲一个人能做到。她一字一句地说。
漫长的时间里他不知道自己的变化。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变化。他却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天一天地长大。十几岁的少女,出去一个星期再回来,就像是雨后的竹节般蹿升了一大截。腰身开始变细,两腿渐渐修长。那身洋服不再让她看起来像个哥特洋娃娃,却在乍然见到的时候会误以为见到了画中的魔女,身材曼妙,兼有危险而诱惑的紫发红唇。
可是心智并不成长。他觉得她根本拒绝成长。时而像孩童般幼稚,时而像夜叉般残酷无情。心意变幻莫测,情绪忽喜忽悲。不按常理,无法预期。
他有时候冲动起来想问她这一切是为什么,随即又想这样有什么不好呢。
有什么不好呢。保持少年时的盲目,一路鲜血荆棘地砍杀,没有心,没有理智,因此毫无痛苦,永不悲伤。永不后悔。
6.
“没有什么是珍贵的。”
“包括生命。”
他站在洞口看着那头紫发在皑皑白雪间渐渐移近。他心底里算了算天数,二十一天。
日升日落。二十一次。他以为她不会回来,可是她毕竟还是回来了。
她一步步走到他身前,然后摇晃着倒下去。那种倔强的姿态,在临倒下去之前还要支起双手,抗拒一样地推开他。而他下意识地抓住她的双手,抱住她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和他一样高了。
女孩的后背是刺眼的猩红。他抱住她,满手鲜血妖艳如同盛开的蔷薇花。
那夜她一直发烧。寒风大作的时候她在睡梦中哆嗦。她双手抓紧了他的衣襟,他任凭如何用力也掰不开哪怕一根手指。她那样用力,像是不抓住就会后悔一生。
后悔一生。他面无表情地抽出左手刀裁开她抓住的两片衣襟,然后一如既往地堆柴,生火,烧开积攒的雪水。仿佛她并不存在一般。
她嘴唇微微地颤抖。爸爸,妈妈。她喃喃地说。
他站在洞口看雪景,仿佛那梦呓并不存在一般。
约修亚。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含混不清。
一片雪花飘到他的眼睛上。他叹了口气,回身进洞,拎水清洗她满身的伤口。
他想说孩子你这是何苦你知不知道你是在赌你自己的命?
可是她还是孩子么。和自己一样高的孩子。认死理不愿放弃的孩子。无数次险些用镰刀划破他喉咙的孩子。同时接两个人的高难度任务还能完整地活着回来的孩子。看似用尽全力成长精神却迟迟不愿发育的孩子。如今躺在他怀里的孩子。
生命力如此顽强的孩子。
他在她怀里找到回复药喂她吃了下去,于是她第二天就又行动如常,仿佛那些伤口从未存在过。却没有一个谢字。
幸好没有一个谢字。
她醒了之后他就依然蜷坐在角落里,山洞里的每一块石头都被他看得滚瓜烂熟。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第一次觉得这山洞里需要一面镜子,他忽然想看看自己的眼神是不是像极了那已经死去多年的莱维。
是的他想到了莱维。打从出走以来第一次想到莱维。他从前不敢看莱维的眼睛因为看了之后胸口会隐隐作痛,之前他以为那是洞察人心的一双神眼,现在回想起来那只是因为蕴含着太多的热烈与悲伤。
热烈与悲伤共存。如同冰与火的交替,令人煎熬,更令人难以自拔。
她再次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在身后叫住了她。他开口,发现自己声音平静。
他说,我跟你走。
那一次他们一路向南跨越整个帝国,偷袭了王国特种兵的营地。两百多人无一幸免,尸横遍地。每具尸体都是一剑封喉。
行云流水在月光下妖异地滴血。他想是他告别过去的时候了。
7.
“她们不配爱你。”
“她们是一切苦难的源泉。”
他不喜欢埃雷波尼亚。确切点说是讨厌。这个王国边境最大的城市天空永远灰暗,街道上的行人拥挤不堪。空气污浊暗沉,每个人脸上的神色都暧昧而可疑。遥远地从北方吹来寒冷而庞大的风。四下里一片肃杀。
旅馆里光线昏暗。床单冷硬,气味腐败潮湿。他无所谓。他知道她也无所谓。
我看了一个月前的任务报告。他发现自己喉咙嘶哑。
那是玲的任务。她平视着他,眼神毋庸置疑。
他才发现她和他一样有琥珀色双眸。荧紫色的柔发映衬大而明亮的眼睛,双眼皮在眼睑上打了很深的褶,亮亮的像是闪着银色的光。脸颊如牛乳般细白。只是毫无血色,不见半分红。
他想他在雪山里见到的究竟是谁。是真实还是幻影,是存在还是虚空。眼睛所见的作不得半分真。一切均有崩裂的可能。是他没有看,还是他看了却没有看到。是不是已经习惯这样欺骗自己告诉自己所有事情都从未发生。可是那又怎么可能。
是玲亲手将帕蒂尔玛蒂尔杀死的。她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每个人都要成长。自己成长,独自承担拔节和撕裂的痛苦,不应该依靠任何人。不然,就会受伤。
成长是一个人的事。生命也是一个人的事。
所以玲杀了它,因为玲想独自成长。成长为玲的真实模样。
他距离她很近,可是视野里的她像隔着茫茫的大雾,暗淡成微弱的白影。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她的精神这样不稳定,这样反复无常。那思维上大段的空白来自一向沉默的人型机器,而她在意识到这一点时如同壮士断腕般舍弃了它,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完整的自我真的有那么重要么。他像是自言自语。她冷笑了一声。
所有人都该是完整的。即使成长到面目全非。那些妨碍生长的人,他们都该死。
他亮出双刀架上她的咽喉。
闪闪的刀刃下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脸。
包括她们也一样。她一字一句地说。
他侧过头,旅馆床头的水银镜剥落得一块一块,她的影像清晰而自己的面容模糊。刀刃的反光刺进他的瞳孔,他想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他自己是为了什么。
舍弃一切的觉悟。说这话的人做不到,他做不到,她竟然做到了。
他的声音从牙缝里逼出来。他说,那和你无关。
乔丝特的墓碑很新,坟前的鲜花很新,坟头上几株青草在帝国北方的狂风中无助地飘摇。他想起他刚见她的时候是十六岁,青涩的阳光少女见到他时脸上总会有可疑的红晕。那些欲言又止的神态和满怀期待的情怀被残忍地生生斩断,是巧合,是结社的任务,是那把收割生命的镰刀,但归根结底还是他自己。
吉尔在他的身后咆哮着冲上来,然后在他转过身的一刻愣怔着放下了炸弹。那湖蓝色头发和橄榄绿瞳孔都如此熟悉,少女的兄长牙关紧咬,面容扭曲而狰狞。
约修亚,你这个人渣。
他漠然地站着,仿佛听见的是一句平常的问候。他无力反驳,也无从反驳。
他礼貌地对吉尔微笑。看见对方的表情一阵抽搐。然后转身离开。
8.
“看破一切才有可能重生。”
“因此没有人可以重生。只能背负着过往,走下去。”
他知道艾丝蒂尔来了这里。他很小心地避免着与她相关的一切任务。可他还是遇见了她。
猝不及防地他转过脸去,以潜行者的姿态在人群中穿行,然后隐匿身形。真是可笑,竟然还是不愿这样走,还是想要看看她。看看那个艾丝蒂尔。他的太阳之女。
想要看看她,就算自己亲手谋杀了她的父亲,就算自己以逃离般的姿态抛弃了她,就算身处截然相反的两个立场,就算明知再见面就是不共戴天,还是想要确认她一切都过得好。
仿佛她过得好,这无边的伤痛和黑暗就都有了存在的价值,不再是刻骨的虚空。
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她手执长棒笔直地走过,太过熟悉的真红眼眸里多了一些他从未见过的东西。那种守护希望的信念,以及日积月累沉淀的坚强。看不到半分迷茫和脆弱,她不需要再依靠任何人。
他隐在黑暗中,心里想没有他她会怎样。没有她他又会怎样。
原来真的是失去了才能成长,真的是谁也不需要谁。像森林里并排生根发芽的两棵树,即使根须纠缠在一起,树干也泾渭分明。硬生生劈开的过往如同血肉模糊的伤,她飞快地愈合然后自然而然地生长成熟直到多年后眼前的挺拔,而他在伤疤腐烂的毒素中长成形态诡异的菌类,一样是成长,虽然早已面目全非。
原来她说得对。
他是献给太阳女神的祭品。祭祀一过,一切归于尘土。宰杀的牲畜向天空瞪大无神的双眼,只是再也看不见一丝阳光。
9.
“要么被杀而死,要么杀人而活。”
“逃避是懦夫。”
八百人。她报出这个数字。
与帝国的扩张同步地,结社和游击士协会终于到了短兵相接的一天。任务布置得滴水不漏,他和玲负责协助军队解决哈肯大门守城的王国军。
守城的人是亚兰•理查德。他一面准备一面搜索脑海中的信息。
也会有游击士在那里,以保护柏斯平民的名义。她补充说。他的心沉了下去。
是艾丝蒂尔•布莱特。她的声线毫无起伏。
他背过身,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卷起漫天黄沙。他早该想到终究会有这样一天。
那种强烈得令人窒息的空虚感又回来了。胸口空荡荡的一片,仿佛五脏六腑都化成了无形的飞灰。他是个罪孽深重的木偶,思想灵魂都不属于他。只有这具躯体是真的,这把双刀是真的。只有血是真的。
窗玻璃上隐隐映出他的脸孔。就连这脸孔也不是真的。他早已死去,他无法再生。
这个任务,我拒绝。他听到自己说出这几个字。
出乎意料地,她轻轻笑了起来。
玲知道你还爱她。你永远都放不下她。她是你生命里的太阳,导航的明灯。而你是影子里的黑暗,越靠近她越无所遁形。你害怕见她。其实你一直都害怕见她。
他多么恨自己这样容易被看穿。被她看穿。
你走。他看着窗外,冷冷地说。
你该知道,黑暗中的生命有黑暗中的活法。一样可以生根发芽,开出绚烂的花。
你滚!你给我滚!他破天荒第一次粗暴地大喊起来。
很长很长的寂静。寂静得让他以为她已经离开了。他回过身。
洋裙委地。她赤裸的身躯暴露在空气中。荧紫色发丝之下不着一物,在昏暗的导力灯下泛着微弱而动人的光。
他忽然发现自己不能动,不能思考,不能说话。他再一次忘记了她究竟是谁。他只是看着她对他笑,眼波流转,是魔女残忍而诱惑的笑容。
玲很美。
玲知道约修亚也觉得玲很美。从一开始就觉得。
为什么这样吃惊。你不是早已经见过了么?
他靠在旅馆的窗台上,背后是莽莽的风沙。面前的女孩身无寸缕,诡魅地注视着他。他想起很多年前,他和现在一样麻木堕落无知无觉的很多年前,他见过她赤裸的模样,在克罗斯贝尔最美丽也最肮脏的地方。
玲听人说,抱玲出来的人是莱维,为玲落泪的人是约修亚。
幼小的身体。纤细的四肢。血肉模糊的伤口。支离破碎的皮肤。惨不忍睹的□□。却有一张天使般安静的容颜。十岁出头的他只觉得心头隐隐作痛,却不知道在痛什么。泪水不知不觉地流,却不知道在难过什么。
如今他知道了。那是因为她太像他。像他早已被抹杀的记忆中的自己,在训练场和手术台上鲜血淋漓。他不记得,可他的眼泪替他记得。
玲和约修亚才是同一种人。
她光滑的皮肤散发着剔透的光芒,声音如梦幻般飘浮在空中。凸凹的曲线像是出自造物主的亲手,笔直修长的双腿并在一起看不到一丝缝隙。
那些伤疤那些疼痛都哪里去了。曾经完美的人偶已经从里到外地残破,曾经残破的女孩却如同野草般蓬勃地生长,然后跨越漫长的十年在他的面前活色生香。他曾经为她哭,现在又有谁来为他自己哭。
我们投身黑暗或许身不由己,但事到如今我们属于黑暗已无庸置疑。
即使心中还有光明。可那不过是令你痛苦的原因。否则你如何能那样伤害自己。
他想起他从前的模样。总是会让女孩子害羞的微笑。温柔的性格完美的礼仪。出乎寻常的冷静。彼时他是那样向往美好向往光明,在这一切都破碎之前。可有些事情告诉他他注定失败,他注定不能。那烙印就在身体里,如同不散的阴魂,打碎了也无法清除。
玲知道你难以下手毁灭这光明。玲会去做。
玲会做得很好。就像之前那些任务一样。
他站在那里,觉得内心恐惧。身体僵硬无边。他看着她在他面前弯腰,套上蕾丝长袜,蹬上黑色小牛皮鞋。拉起白底黑边的洋裙,一重重仔细整理好隐藏得绝妙的按扣。裙裾拍展,丝带系成柔软而精致的蝴蝶结。
然后她扬起泛着金光的镰刀,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
10.
“如果死亡是终极的黑暗。”
“那它正是我所追求的东西。”
他觉得他的心是坏掉了,连带着头脑也一起变得不正常。他难以思考,他只想坐下,靠着墙角蜷缩着坐下,不再去想任何事情。他想躲在这里,在导力灯照不到的暗影里,等待结局来临。等待末日来临。
如果她死了呢。如果玲死了呢。
一面是近在咫尺的黑暗,一面是遥不可及的光明。他想他是回不去了,他在光与影的交界处纠结徘徊。生死只差一线。她说她要帮他打碎这光明。
可是她不是说过,成长是一个人的事情么。
她被他们救出来的时候只有六岁。昏迷不醒,遍体鳞伤。幼小的女孩手心紧紧攥着那只绒毛玩具兔,无论如何也不放开,像是她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不可分割。而他站在一旁,因为自己莫名其妙无休无止的眼泪而觉得无所适从,身体里却隐隐有什么情感缓缓升起,像浮出水面的鱼。
他何尝不想用力抓紧什么东西。只是那空空荡荡的心,提不起一丝半点的力气。是绝望的伤残。
玲很强。十一岁的他在她耳边说。在那暗无天日的岁月,他们是相依为命的两个小孩。她昏迷时他泪流不止,她醒来时他隐匿悲欢。他为她清洗兔子,替她整理衣裙,看她挥舞镰刀。半年之后他离开,将这一切全盘忘记,记忆变成一盘被拂乱的棋局。毫无任何蛛丝马迹。
然后她说,所有人都要独自成长。那是他教给她的。
身体里开始有什么东西像凝固着的冰封被渐渐瓦解。他站起身,走到那面污秽不堪的镜子前面,用尽全力想要看清自己的脸。然后他拿起双刀,推开门,失声痛哭。
约修亚,真的是你?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哈肯大门。他们身处战场中央。艾丝蒂尔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神是不能自已的惊痛。
她身后是英俊的金发上校,军服笔挺,手里的长剑还来不及入鞘。那样般配的一对,注定能够在利贝尔的阳光下找到幸福。而他并不看他们,只是跪下来抱住玲尚未冷却的身躯。
白色洋裙一半沾满尘土,一半染满鲜血。那一剑直透胸膛。
从利贝尔逃出来的时候他不是没有想过死。破碎的圣痕在他身体里蠢蠢欲动,像是可怕的癌病,潜伏着择人而噬。他回头,身后是无边无际的国境线,光明远去,太阳西沉。一切归于黑暗。
手中的行云流水锋芒毕露,无论左手还是右手,都可以将这暗伤连带着自己的性命一并终结。
而乔丝特追了上来,以不依不饶的姿态。在头顶的高空中她对他说着爱与宽恕,如同一切并未发生。他知道有些情感令人盲目,他想她究竟爱他什么。他软弱,他堕落,他毫无人性,他丧尽天良。而他遇到的女孩们单纯善良美好,却毫不设防地向他袒露她们纯白的灵魂。
那样纯白洁净的灵魂。靠近一分,自己的污秽就不堪一分,罪孽就深重一分。他抬头,她的飞艇在头顶摇摇欲坠,如同他自己无所依托的精神。于是他再一次看清了自己的懦弱,他软弱的胸口凝聚不出结束生命的勇气,然而他知道他该做些什么。做些什么,将那些光明那些善良那些宽恕那些不知所云的爱统统斩断在另一个世界。
他惨然一笑,双手同时抬起。锋利无匹的双刀划出决绝的弧线,狠狠地向自己的面孔砍了下去。
乔丝特凄厉的哭喊声远远地传来。他的视线被滚烫的鲜血染得模糊。而玲说她妨碍他的生长。她该死。
多年后的战场上黄沙漫天。他抱着玲死去的身躯,耳边充斥着枪炮和警备飞艇的声音。他旧日的爱人站在别人身边,瞪大了双眼惊讶于他破碎的面容。冷箭穿过他的手臂,炮弹的碎屑擦过他的面颊。他毫无知觉。
他才知道他一早就不能回头。从他逃到雪山里自毁脸庞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无法回头。那一切美好的珍贵的过往随着刀光和痛楚消灭殆尽,他只能走向庞大的虚无。
他自绝前路,他没想过还能活着,更没想到会有人爱上他。不是爱他的容貌,不是爱他的温柔,不是爱他超越一切的冷静。她爱的,是他破碎的心。
早已分不清五官的面孔在多年前就已僵硬,他低下头艰难地绽出一个笑容。触目惊心的脸,她再也看不见的疼痛的笑容。
她死了,他还活着。他的心死了,他的人还活着。鲜血和邪恶中开出的蔷薇凋零殆尽,他是她根部的泥泞,看着她渐次绽放,承受她一夕间谢落的残红。她为他除灭光明,留下刻骨的空虚,那空虚中找不到任何东西,只有无边的黑暗如同有形有质一般笼罩他,淹没他,吞噬他,让他彻底堕落沉沦。
对面的栗发少女已经举起了棍,金发的男人沉着脸握紧了手中的长剑。而他扬起双刀,行云流水透过沙尘闪出妖异的血色光芒。
他只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带着绝望,带着她爱过的,破碎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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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美国东北部连绵的雪天致敬。
初稿于2009.12.17
完稿于2009.1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