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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君臣劫【权逊番外】 ...

  •   吴赤乌八年二月,武昌,丞相府。

      陆议走在空荡荡的相府内,茕茕孑立,踽踽独行。阳春三月,莺飞草长,陆议面向着东北,那个遥远的大吴都城所在,却感受不到任何属于新生的气息。

      陛下派来的中使刚刚离去。所谓中使,就是皇帝从宫中宦官里选派的使者,专门赍了陛下的旨意,前来武昌宣读给他听。

      最近几个月,中使往来相府尤为频繁。他们无不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先是趾高气昂,狐假虎威地模仿着陛下的语气,将皇帝责让他的话惟妙惟肖地演绎一遍,再是恭恭敬敬地让陆议,这个名义上的大吴丞相、上大将军接旨,前倨后恭,活灵活现地展现了内廷宦官应有的样子。

      那一字一句犹如春雨般绵密的细针,一针一针扎在心上,瞧不见千疮百孔,望不见鲜血淋漓,但慢性的折磨已把他一生的倥偬戎马,一生的殚精竭虑鞭挞得支离破碎,同样疮痍纵横的,还有那人人称颂的四十年来的君臣之谊。

      刚才的前几句陆议都不记得了,许是听得麻木了,只记得最后一句是这样的:“伯言真是人如其名,热衷评议朝堂之事,不知若是改个名,伯言会否收敛些许,那就‘逊’字,如何?”

      陛下赐名陆逊,让他弃用已成为他个人标志的家族之名,是想他明白,这个世上没有吴郡陆门陆议,只有孙氏走卒陆逊。

      逊者,亦是退让之意。他也懂了,陛下再也不想听到他发出的任何声音,也终于不再需要自己了。

      其实,这也并没有什么意外,不是吗?这一天,他早料到会来临,包括陆逊这个名,她不是在很久以前就告诉过他了么?

      暮霭沉沉,又到了掌灯时分,陆逊踱回书房,为自己添了盏灯。一灯如豆,漫长的黑夜又到来了。

      从他公开上疏力陈太子孙和正统,鲁王孙霸藩臣的言论之后,在陛下的眼里,他就已经卷入了二宫之争,尽管他也知道,这并非仅仅源于储位之争。自此之后,他的族人,还有与他交好的吴郡世族,或流放或下狱或被杀。他悲愤涕零,叩头流血,却挽不回这一幕幕家破人亡。

      如今,终于轮到他了。

      书案上放置着一个小小的青瓷瓶,陆逊拿起他的那一刻,想到了北边的荀文若。

      他倒出瓶子里由马钱子制成的药丸,置于掌纹纵横交织的手心上。据说服了马钱子的人,头部会开始抽搐,而后与足部佝偻相接而死,再无一线生还的可能,所以这种药又叫做“牵机”。

      是这样吗?陆逊想,他很快就会知道了……

      ***
      吴神凤元年四月,建业,太初宫。

      神凤,这是东吴大帝在位时的第六个年号。孙权觉得,他每改一次年号,总盼望着有好事发生,可是每次都事与愿违,坏消息接踵而至,于是,他又再一次改年号。孙权的晚年,也许就在这样一种把运气寄托在年号的方式上度过的。

      这又有什么办法?他活得实在太久了,久到早就过完了最意气奋发的时期,久到几乎已经忘了“成功”究竟是什么滋味,久到身边的人……一个不剩,再没有点寄托,那还有什么意思?

      神凤应该是属于他的最后一个年号了吧,躺在病榻上的吴帝作如是想。这些年来,大吴朝廷对外疲软无力,内部血雨腥风,在他身后,究竟还会支撑多久?若是命中注定他守了一辈子的江东基业最终仍旧会付诸流水,他怎么能死得瞑目?怎么去见他的父亲和大哥?

      可是这一切不都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吗?此时,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占据了他的思想。

      “朕没有!”病榻上的吴帝虚弱地嘶吼了一声,身边新进的小内侍惶恐地抖了一抖。

      没有吗?你残害忠臣,逼死丞相。那个声音这样说。

      丞相……陆伯言。他曾经与之惺惺相惜的大都督,上大将军,丞相陆伯言。封侯拜将、出将入相,他给予了他作为人臣的最高荣耀,他赐予了他全天下最好的东西,可是他为什么还不满足?为什么还要卷入二宫之争?这让朕如何放心把朕的儿子交到他手上?你看见曹魏的司马懿了吗?朕何错之有!

      孙权不停地为自己辩解着,小内侍冷汗直流,愈来愈慌张,“陛下……是否要宣太医?”

      孙权完全没有听见,只感觉到那个声音继续在说:你废了太子,杀了皇子,杀了皇后。

      孙权冷声一哼,这两个不肖子,一个装疯卖傻,说自己才不堪重任,只愿做个藩王,而另一个,对他的皇位虎视眈眈。朕还没有死,岂容他胡作非为?

      至于潘皇后,她也曾给过他一段快乐的时光,在他宠爱的王夫人过世后。

      那几日他意志消沉,浑浑噩噩,原以为时日将至,也要随着王夫人去了,却在那一天,他漫无目的地走到偏远的织室,停在一棵亭亭如盖的梧桐树下。那树上忽有女子娇俏的声音传来,“喂,这位老伯,你能不能为我挪把梯子来,我下不了树。”

      孙权一愣,思绪回转了几遍,最后,抬头道:“你跳下来,朕接着你。”

      这女子就是后来的潘皇后。那段时光,孙权仿佛觉得自己一下子年轻了四十多岁,又回到了当初那个意气奋发的少年……直到他的第七个儿子孙亮诞生。后来,他立了幼子为太子,立了潘氏为皇后。

      可潘氏这个愚蠢的女人,如何能比得上他聪慧可人的王夫人?在他病重的时候,她到处去问人吕雉的事。

      朕还没有死!

      孙权让皇后身边的宫女把她活活勒死。其实,每一个人死的时候,他的内心都充满了矛盾,这种矛盾在他们死后又会转变成更为可怕的焦虑和不安,而不安的感觉,只有杀更多的人才能去缓解……这是一个恶性的死循环。

      小内侍见陛下还在喃喃自语,踉跄地把在外殿候着的太医请了进来,那太医切了会儿脉,喊了几声陛下得不到回应,摇了摇头,让小内侍去请顾命大臣。

      孙权的意识已经模糊。王夫人过世以后,他时常做着这样一个梦。梦中,她身穿薄雾似的白纱,背对着他。无论他怎么呼唤,她也不愿回头,只是清清冷冷道:“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你而去的日子,你一个人过就好……”

      现在,这样的日子,也终于要结束了……

      ***
      一道闪电在漆黑的夜空中划过,分裂出树枝一样的岔口后彻底消散。雷声隆隆,如奔腾的海浪,一波未远,一波又近。浩渺宇宙,因没有了光,而陷入一种可怕的孤寂。时间也似在这无边的黑暗中消亡殆尽。

      很久很久之后,又一道仿佛把世界劈成两半的光闪过,而这一次,它并没有消散无形,无数的分岔光线灵活地移动起来,勾勒出一座青宇飞檐的宫殿。天与地之间已没有了界限,因而分不清它是人间楼阁还是天上宫阙。

      ***
      陆逊站在宫殿前,迟疑了片刻,抬头远望那块大大的匾额:太初宫。

      他下意识地笑了笑,原来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竟能踏足这一辈子都没有到过的建业朝堂。陆逊挺直了脊梁,这位戎马一生的战将即便在年迈老去之时也有异于常人的坚韧。他缓步走上了丹墀,走进灯火通明的大殿……

      ***
      孙权有点迷糊,明明方才还在寝宫之中听着顾命大臣们的一片哀嚎,怎么才一会儿功夫,自己会来到这朝堂大殿?四肢好像也灵活了起来,完全没有这几个月来的瘫痪僵硬。

      他想不了那么多,只是习惯性地走向那高高在上的龙榻,用颤抖的手抚摸着上面精细的云龙纹,然后慢慢地坐下,望着空空荡荡的大殿,心中叹道,九五至尊啊,可惜,他这一生,仅仅只能将这龙榻安放于东南。

      孙权就这样坐着,似乎已经预感到有什么人会来。所以当龙座的玉阶下缓缓走来一个人影时,他没有太多的惊讶。

      ***
      当陆逊步入大殿的那一刻,便看见了遥远的正前方安坐着的人,他亦没有意外,虽然看不清,但他知道,那个人,除了他效命四十多年的君王,再不会是其他人。

      陆逊一步步走近那个人,脚步声回荡在寂静无声的大殿里。

      孙权看着那个身影愈来愈清晰,眯了眯眼,吃力地辨认:“是……上大将军?”

      直到此刻,孙权才确定,眼前的所有,不过是他临终前的一场幻境而已,他的上大将军陆伯言,早在七年前就已经过世。

      而陆逊亦明白这一切不过是虚无,在陛下武昌登基迁都后,他就再也没见过他。

      走完长长的一条面圣之路,陆逊停了下来,行君臣之礼:“臣陆逊叩见陛下。”

      “陆逊?”孙权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改的名,半天才反应过来,“果真是上大将军啊。”

      尽管已经拜了陆逊为丞相,孙权始终习惯称他为上大将军,就像是一种无意为之的回避。陆逊心想,四十年前,他始仕孙权的将军幕府,称呼孙权为“将军”,而如今再见,却是他叫自己“将军”,这一条路,他和他,竟是一起走了这么久。

      想是孙权心里也有同样的感叹,在仔仔细细打量一番后,道:“伯言老了。”

      陆逊笑了笑,直视孙权道:“是啊,陛下也老了。”

      孙权又道:“让朕算一算,朕和伯言,大约有二十三年未见了吧。”

      陆逊下意识的回答:“陛下错了,是十六年。”

      两人都愣了愣,方才醒悟过来这不过是一场梦境,那究竟是多少年,也就没有必要细究了。

      陆逊首先避开这个话题,既是虚无,那不若畅所欲言,“陛下可还记得,第一次与臣见面是什么时候?”

      孙权突然觉得“回忆”这种东西很累人,随口道:“难道不是吴郡的将军府?”

      陆逊摇了摇头,孙权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道:“哦,那家琴铺!”

      陆逊又摇头,孙权思索道:“嗯,是那次在孙宅的后巷。”

      被勾起了记忆深处的某些东西,陆逊失神了片刻,仍旧摇头。孙权屡猜不中,倒也没有不耐,语气依然像是在和一个久别重逢的朋友聊家常,“哦?那伯言说说,是在什么时候?”

      气氛愈来愈缓和,陆逊索性找了侧边的位子席地而坐,看向孙权慢条斯理地道:“大约在汉献帝初平年间,庐江舒城。”

      ***
      陆逊父母早逝,他自幼带着弟弟陆瑁投靠当时的庐江太守、从祖父陆康。那是他人生不太快乐的一个阶段,双亲亡故,寄人篱下,事事都得谨言慎行。

      一日年幼的他随着家中的长辈出门办事,在舒城大街上路遇恶霸欺女,所有车马都停了下来,却无人上前相助。就在这时,一声怒喝顿起,一个红衣银甲的英武少年当街拦下恶霸,自报家门:“听清楚了,我乃江东小霸王孙伯符!”紧接着道,“孙权,递刀来!”

      陆逊看到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男孩骄傲地应了一声“是”,昂首挺胸地捧上大刀。

      事情的结局自不用说,孙策还没怎么使出力气,那恶霸已经磕头求饶。

      目睹全过程的陆逊只觉心内气血翻涌,握了握拳,暗下决定要勤奋习武。

      ***
      苍老的笑声在大殿中回响起来,孙权听完陆逊的故事,摇着头笑了一阵,道:“这么说来,朕是记得,当年武烈皇帝兴兵讨伐董卓的时候,桓王让母亲和弟妹移居公瑾的故里,朕是在舒城小住过几一段时日。”

      孙权的记忆阀门一下子被打开,突然有点得意地又扬起了嘴角,整个人容光焕发,“照这么说,朕第一次见到伯言,可比这个更早。”

      这下轮到陆逊惊讶了,微微欠了欠身,“愿闻其详。”

      孙权看着陆逊的眼睛,就仿佛两人已回到了那个时候,“汉灵帝中平二年,寿春。”

      陆逊颔首,神情有点恍惚,那时父母尚在人世,父亲陆骏是九江都尉,而九江郡的治所便在寿春。

      ***
      孙权是吴郡富春人,但这一辈子在富春的时日并不多,年幼的时候,一家人常常跟着父亲和大哥四处迁徙,中平年间,正好也在寿春。

      那时的孙坚因为讨伐黄巾军而小有名气,三岁多的孙权还不太晓事,只觉父亲是当世一等一的大英雄,作为英雄的儿子,理所应当也是高人一等受人景仰。

      然而这种幼稚的想法在他的脑子里存在的并不久。

      有一天他随母亲踏青,途经都尉府,门口同样有一对母子在登车,那儿子看上去比自己还小,一举手一投足却已初显风仪,孙权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世家大族,什么是世族风范。再回想自己方才上车时,为了表现英雄气概,一跃而上,结果没站稳,跌进了车里,孙权的小脸红了起来。

      这一切仅仅发生在一瞬,快到他只听到那位少妇唤儿子为“议儿”,却足以令他久久不能忘记。

      ***
      陆逊听完,也跟着孙权笑了起来,叹道:“寿春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地方,如此久远的事情陛下还能记得,当真是记忆过人。”

      孙权也是一叹,这么一算,两人的渊源可还不浅,“再后来,就是吴郡了吧。”

      陆逊低眉顿了顿,避开后巷的那一次相遇,现时融洽的氛围或许不适合谈到第三者,只道:“陛下当时那一曲‘渔樵问答’,臣还记忆犹新。”

      “渔樵问答……”孙权思索着,手指动了动,复又作势一挑,仿佛身上已变出了一把七弦琴。

      ***
      那时是孙权提领江东第四载,而陆逊还未出仕。

      孙权带着刚刚从杀父仇人黄祖那儿归顺的甘宁视察军营,回来的路上,有意对初来乍到的锦帆游侠说说吴郡的民风民俗,也想磨磨他的心性,让他更沉得住气些。

      路过一间琴铺的时候,孙权心中一动,走了进去。甘宁不情不愿地跟了进去,“主公要买琴?”

      孙权漫应了一声。老板见是来了贵客,堆着笑脸殷勤地介绍起来,琴身是哪里哪里的桐木,琴弦是哪里哪里的蚕丝,听得甘宁眼皮子快粘在了一起,不得不打哈哈道:“真没想到主公还喜欢抚琴。”

      孙权的余光瞥了他一眼,道:“送人。”

      甘宁清醒了几分,嘿嘿一笑,“送姑娘的吧。”

      年轻的主公没有理他,老板也介绍完了,场面有点尴尬。甘宁受不了冷场,不停嘀咕道:“送姑娘就得挑把结实点的,实在不行,直接敲晕了往塌上一扔就成……”

      “兴霸。”孙权终于出声阻止了甘宁继续胡扯,然后对老板道:“可否试试这一把?”

      甘宁只得收声,神情寥寥地看着自家主公,虽然这一方将军他当得有模有样,但到底还是个不谙情趣的毛头小子,哪能跟他这个情场浪子相比,算了,这个面子咱还是得给啊!

      在甘宁心理活动的时候,孙权已经在琴案前落座,稍稍校准了音,准备弹奏。对于琴,年少时周公瑾也指点过他一些,如今事务繁忙,早忘了那些琴谱。想了半天,才勉勉强强记起一曲,磕磕绊绊地奏了起来。

      那便是渔樵问答了。孙权对故乡富春的印象很淡了,但记得有个严子陵钓鱼台,是汉光武帝的功臣严光归隐后的所在。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愈是忙得喘不过气儿的时候,愈发向往寄情山水的生活,或许这也就是在很久以后,孙权会在武昌的江边,同样也造了一个钓鱼台的原因吧。

      渔樵问答的琴谱很长,孙权并不擅此道,勉勉强强奏出了一段以后,便停在了那里。老板见他皱眉思考,也不打扰。

      孙权本意买琴,却不料跟自己较上了劲儿,有渔无樵,有问无答,实在太寂寞了!可是后面的指法实在想不起来,又试了几下,终不成调。也罢,人生本就多寂寞……

      可就在他要站起身的时候,店铺的一角却传来了箫声,孙权的动作滞了滞,倾耳聆听,正是他所未完成的樵夫之语。

      孙权兴奋了起来,思路陡然变得开阔,那被遗忘的音符仿佛在脑内活了过来。他再次坐下,待箫声完了,复又操琴,这一回,再没有磕绊,没有犹豫,没有寂寞。

      一渔一樵,一问一答,古今多少事,皆付笑谈间。

      甘宁待自家主公抚完琴,迫不及待地把探得的情报上报:“主公,是个小白脸拿着根棍子在角落里吹。”

      孙权淡淡道:“兴霸,暂且去店铺门外等着孤。”

      甘宁如蒙大赦,愉快地领命,终于可以告别闷得发慌的乐器铺,只是不明白的是,主公为何会对一个小白脸儿感兴趣。又想到昨个夜里周将军府上的宴会,不由叹道,厉害了我的江东,人人都会吹拉弹唱,还有一个对自己喊打喊杀的臭小子,往后的日子还真不好过啊!

      而乐器铺内,两人凝眸对视。

      “陆议陆伯言。” “孙权孙仲谋。”

      无需多言,一切水到渠成。

      一个月后,陆逊入幕孙权将军府。

      ***
      这一段深藏在各自脑内的共同回忆让孙权和陆逊都沉默了下来。对于孙权而言,一个决定,寄托了一生的梦想,对于陆逊而言,一个承诺,燃尽了一生的热血。

      但是,陆逊的仕途并非一帆风顺。起初,孙权初掌江东,根基不稳,凡事不敢擅作决断。有人在旁善意提醒,孙陆两家曾有仇隙,主公万不可掉以轻心。

      孙权不相信,但还是把陆逊调去了海昌,正如在很久很久之后,有小人谗言陆丞相的不臣之心,孙权仍旧不信,但还是步步紧逼,把陆逊逼上了绝路。因为他和他之间,不止两个人,还有整个江东,乃至整个天下。

      每个男人心目中都有一个英雄梦,孙权何尝不羡慕大哥孙策和周瑜之间那种惺惺相惜,策马相伴,快意恩仇的江湖生涯?在琴铺和陆逊共奏“渔樵问答”之时,他几乎以为陆伯言就是他的周公瑾。

      然而陆逊冷静,这就迫使孙权要比他更冷静。现在的天下已不是当时的天下,孙策的死,曹操官渡之战的胜利,刘备的暗中崛起,天下局势,瞬息万变,他注定先要扮演好一个守成之主的角色。

      陆逊的锋芒在平定山越、重夺荆州中渐渐显露了出来,他似乎一步一个脚印地沿着他们的共同目标在前进着,直到建安,大汉朝的最后一个年号,也是最后一块遮羞布被彻底撕碎的时候,孙权又一次站在了十字路口……

      良久之后,还是孙权先开了口,“记得夷陵一战之时,朕总是想起这曲渔樵,当时想,若是此战输了,不如归隐做个渔夫,做个樵夫,也逍遥快活。”

      他当然知道,如果战败,他非但不可能退居田园,甚至连苟且成为阶下囚的可能也没有,自被命运之弦绑在时代的风口浪尖后,他的生或死就已由这块土地的存或亡来决定了。

      陆逊闻言淡淡一笑,“所以陛下想到了陆伯言?”

      孙权没有回答。在那次琴铺初照面后,余下一生中,他还弹奏过三次“渔樵问答”,分别是赤壁和夷陵生死存亡之时,和最后一次,在得知丞相陆逊的死讯后。

      孙权不出声,陆逊又笑问:“陛下可还记得当时对臣说的话?”

      孙权回了神,点了点头,目视着遥远的方向,极力去复原当时的豪言:“伯言尽管放手一搏,孤与你荣辱与共,生死同命。”

      孙权一字一句说出这些话的时候,陆逊亦跟着默念了一遍,而后自然而然地答道:“末将定不辱命!”

      孙权攥紧了拳头,定定看着陆逊,仿佛当年的热血又流回到自己即将枯萎的身体里,“伯言可知,当时朕几乎把所有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了你!”

      “臣知道。”陆逊答得毫不迟疑。那个时候,满朝文武几乎没有一个看好他能战胜刘备,是孙权力排众议,为他挡下了所有言语攻击,甚至把自己的亲卫队解烦营都交到了他的手上,然后再不过问战事,全凭他一人做主。

      那时,周瑜的话突然在陆逊耳边响起:大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言必行,计必从,祸福共之……

      陆逊觉得生而无憾了。

      “后来……”孙权换了个坐姿,目光随着高高的梁柱望向了殿顶,“夷陵胜了,后来,刘备曹丕死了,再后来……”

      再后来,一切都变了。为什么?为了一个人,一件事?谁变了?是孙权,还是陆逊?或许都不是,变的,只是时间而已。偏偏时间这东西,最不可挽回,因为它只会毫无顾忌地前进,甚至从没想过回头看看。

      “再后来,”陆逊平静地替孙权说完,“再后来陛下不吝把权势、地位、珍宝都给了臣,却再也……不信任臣了。”

      孙权望回陆逊,“是伯言再也不愿意站在朕的身边了,朕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决定,你都要反对!”

      陆逊坚定道:“臣不认为做错了。”

      “对,你没有错!”孙权莫名激动了起来,站起了身,“事实上,你的每一次劝谏都是对的,而每次错的人,是朕!”

      称帝之后,他每一次想要开疆拓土的决定都是错的,越是错,他越想弥补,越是弥补,越是错上加错。可是他真的错了吗?他只是不甘做个据守一方的庸主而已,人生在世去日苦多,再不去做,就来不及了。

      陆逊的目光依旧平淡如水地看着孙权,“陛下也没有错。”所以即便不赞成,他仍然愿意为他冲锋陷阵,为他运筹帷幄,去扩大零星的胜果,去挽回已有的损失,只是最后,“陛下不需要臣了。”

      听到这一句话,孙权滞了一下,升起一丝内疚,“伯言啊,天下局势使然,伯言的背后,有太多人了……”

      陆逊喉头堵了一下,“陛下真的了解天下大局吗?”

      孙权缓缓坐下,似乎有点累了,用手揉了揉额头,方用年迈而洪亮的嗓音道:“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英雄,究竟谁是英雄?曹操是英雄,刘备是英雄,他们一个是阉宦之后,一个是市井之徒,却能白手起家雄踞一方,与朕鼎足天下,他们才是英雄!”

      许是太过用力,孙权不得不顺了几口气才继续道:“而曹丕呢?为了做皇帝而向中原世族屈服,他的大魏早就不是曹操的魏国了!现在他也死了,他的儿子也死了,整个曹魏已落在了司马懿手上,取而代之便是迟早的事!”

      “刘禅更不用提,诸葛亮呢?是,他严刑峻法,压制世族,将蜀汉治理得井然有序,然而,这无异于为渊驱鱼为丛驱雀,他死了之后,北方若是攻来,第一个望风而降的就是这些世族,那蜀汉还剩下什么?”

      陆逊听着孙权声嘶力竭地控诉着蜀魏的现状,心中触动,长久以来,陛下就是处在这样一种无法调和的矛盾中,可是这种受限于时代的矛盾,岂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因而只能道:“那陛下想怎样?”

      孙权绝望地笑了起来,“朕想怎样?朕能怎样?朕不知道,不知道!”

      矛盾会令人走向疯狂,疯狂又令人走向绝望,晚年的孙权,似乎就在这三者的不断循环和升级中煎熬着。

      “陛下!”陆逊眼看着孙权越来越焦躁,不得不提高声音道,“陛下,为什么一直以来,你都认为你是一个人?”

      “一个人?”孙权愣愣地回神,急切地看着陆逊,“伯言……还会陪着朕吗?”

      陆逊又一叹,“陛下莫要忘了,臣已经死了。”

      孙权颓然,喃喃自语,“是朕错了,错了……”然而只是片刻,孙权又恢复了精神,“伯言,朕是对不起你,但朕不后悔。你看看曹魏,或许你不知道,高平陵之变后,政权已完全旁落,朕……”

      陆逊闭了闭眼,他们之间,无疑是个死局,“臣能理解陛下,但无法原谅陛下。”

      孙权瞪大了眼睛,刚刚平复的情绪似要再一次被激起,“为什么?朕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是,陛下只是做了该做的事。”陆逊微微颔首,而后定睛看着孙权,“那她呢?陛下又对她做了什么?”

      孙权向后靠了靠,终于,两人一直极力回避的,终于还是避无可避。孙权带着一种坦然的语气道:“没错,朕当初是迫使你们分开,但她不是一个能任人摆布的女子,而朕的真心,亦全系她一人身上。”

      陆逊不由觉得好笑,“真心?陛下的真心难道就是危难时将她许给他人?安稳时让她抑郁而终吗?”

      孙权沉默了下来,他和她之间亦是个死结,而致命的是,这个死结是他亲手绑上的,他本可以选择放手,却自私地用一个谁都无法解开的结将她绑在身边,相互燃烧,相互折磨,相互窒息……到最后,她宁愿化作灰烬,也不愿再被他捆绑。

      她的死让他变得更疯狂,更无顾忌地去毁灭一切让他不安的东西……

      如果当初自己不那么执着,放手成全他们,她会不会快乐一点?自己会不会快乐一点?

      不,绝无可能,他怎么放得开她?

      得到了心中肯定的答案,孙权似乎有了底气,“那你呢?犹犹豫豫,畏畏缩缩,瞻前顾后,你又能给她什么?”

      这一句话直击陆逊心灵。是的,曾经有多少次,他都可以毫无顾忌地放下一切带着她走,可是他又做了什么?赤壁的船上,吴郡的古道,陆口的军营,夷陵的战场,甚至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在孙权的步步紧逼之下,他都有这样豁出所有的冲动,可最终,这些将要喷薄而出的情绪都被他生生地克制在内心的最深处……

      他们,或许都不配拥有她的感情。

      孙权和陆逊同时安静了下来,时间一点一滴流过无声的殿堂。半晌,大殿外忽而电闪雷鸣,惊扰了沉思的君臣二人,他们同时意识到,时间不多了。

      所以,孙权问出了最后一问题,“若是有来生,伯言可还愿意与朕共奏渔樵曲?”

      陆逊顿了须臾,却答非所问,“若有来生,希望臣与陛下都不用活得那么久。”

      ***
      最后一道闪电在暗夜中划过,之后,天与地便又复归到沉寂。那曾经出现过的海市蜃楼也好,空中楼阁也好,都已沉没在无边的黑暗中……

      ***
      史书有载:

      赤乌八年春二月,权累遣中使责让逊,逊愤恚致卒,时年六十三,家无余财。

      神凤元年夏四月,权薨,时年七十一,谥曰大皇帝。秋七月,葬蒋陵。

      后世有佚名诗《醉红牵机》云:

      醉卧红尘君莫笑,黄泉牵机堪一朝;
      不见蒋陵清秋梦,犹待苏吴复归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7章 君臣劫【权逊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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