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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生死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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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世上,除了妹妹,我再没有别的亲人。
母亲是个凡人,体质脆弱,怀上神的孩子本就是个禁忌,更不谈我们这对双生子。我和妹妹在母腹中便已耗尽她的精气,哪里还能承受分娩的痛苦,最后关头,她用剪刀亲手剖开自己的肚子,将我们取了出来。
这些都是从南妈那里听来的,每次说到这些,她总会流泪。然而我和妹妹对那些血腥惨烈的往事全无印象,只知道我们的父亲是天上的仙人,若他愿意,只需挥挥手,便可保我们母女平安。可父亲是仙人,无爱无欲,留下我们已是对母亲的恩赐,哪里会屈尊去改一个凡人的命格。
母亲自很早就已开始想我们的名字,翻了许多诗书,还兴致勃勃的请来算命先生占卜,想到一个好的便记在随身的丝绢上,但那些丝绢都同母亲的其他遗物一起烧得一干二净,究竟写了怎样的名字也无从得知。
母亲剖腹取子后的最后一句话,是对南妈说的,仅四字。
无心,无念。
南妈和母亲从小一起长大,自然明白母亲的遗愿,遂为我们取名叶无心,叶无念,随母姓。现在想来,却是个天大的讽刺。
我和妹妹无心在南妈的庇护下生活在叶府的一个偏僻小院里,我们是叶家的耻辱,叶府千金未婚生子,多么轰动的丑闻,一时京城巷尾,王公贵族,都以此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叶老爷只觉老脸丢尽,只求母亲诞子后便带着孩子走人,哪知母亲会丧命于此,毕竟血浓于水,叶老爷独处数日,终究允了南妈的请求,留下了我和无念,日子不富庶,却也安逸。
母亲一直在等父亲来接她,可终究白白误了年华。我和妹妹只想和南妈永远居于此处,却偏偏不让如愿。
十岁那年,父亲派人来接我们。那日是什么季节,日头怎样,我早已不记得,只记得那时南妈抱着我和无念,泪流不止,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我和无念也落下泪来,虽不明白将发生什么,也不明白南妈为何流泪,只是朦朦胧胧有种预感,以后再不会有人像南妈这样对我们好,再不会有人像南妈这样絮絮叨叨的,一遍一遍的,给我们讲母亲的故事。
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与最亲最爱的人分别。
而我万万没想到,第三次竟是无念运筹帷幄,一手造就。
千寒被万雷轰心时,我正在千里迢迢外的东海海底。无念重病,我们本是名存实亡的帝姬,此时正逢封印长生引的白龙眼珠被盗,多事之秋,人人自危,哪有功夫来管无念。眼看妹妹一日日消瘦下去,那时真是心疼,一听说东海鲛珠有起死回生的奇效,便匆匆交代宫婢照顾无念的相关事宜,再三叮嘱后,当即就召来了祥云,捏决向东腾去。
然而龙王却是个极爽快的人,当下便送了我颗鲛珠,我怕无念支撑不住,没有逗留,又火速踏上了归途。怀里揣着小小的珠子,高兴得不能自已。
东海在极东之地,一去一回耗费五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够改变许多事,比如生离死别,再比如飞黄腾达。
玄曜帝八十九年春,乱党千寒,偷盗长生引,意图谋反,削去上神封号,剔仙骨,处万雷轰心极刑;无念帝姬上报有功,封卿宁神女,赐濯华仙山。
玄曜帝八十九年夏,卿宁神女许配与胥颜上神,封滟神妃,赐鲛纱万匹,明珠千箱,侍从百人,宫宴七日。
婚宴那日,我作为卿宁神女的落魄姐姐,有幸能走进神女的闺房,一睹芳容。
无念一袭大红嫁衣,宽袖长尾,绣工精美,正红色衬得她冰肌似雪,明眸如墨,果真国色天香,我从未见过她这般冷艳的模样,此时不禁怔忪——这是我的妹妹吗?这是卿宁神女,还是滟神妃,抑或是别的谁?
但我知道,无论是哪种身份,都不是我所熟悉的无念。
那盛装女子见我进来,也没有多大反应,平静而淡漠,只是微微蹙眉的点头问好。
是了,这大喜的日子,却独我一身素白,脂粉未施,青丝未挽,发直垂到踝处,不作任何装饰。这装扮自然不妥,只不过千寒离开不过月余,我虽未嫁与他,却也执意为他守灵,这本是凡间的习俗,既已魂飞魄散,又何来守灵一说,可我固执,千寒走后无一人过问,我便自作主张按凡间的规矩办。
其实,在我心里,并不十分相信千寒就这般魂飞魄散,千寒可是远古淼凤,更何况我并没有亲眼看见那日种种。
可是他去了哪里,我不知道。
千寒说,霞山上的扶桑花开时,他便娶我为妻,如今到底开了没有,我不敢去打听,因为这注定是个无法兑现的约定,与花期再无关。
我将手中礼盒放到桌上,淡淡道,“恭祝滟神妃与胥颜上神百年好合。”
女子做到镜前,抚了抚云鬓,咯咯笑开了,声音娇柔妩媚,“姐姐一定恨死我了,我陷害了千寒上神,平白坏了你们这一桩好姻缘。”说着站起身来,展开双臂,轻盈的转了个圈,嫁衣上的华风振翅欲飞,“而我呢,嫁给了胥颜上神,又被封为神女,此生应道是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我淡淡抬起头,看向那如花女子。
“——可我要的不仅仅是这些,”她一步步向我走来,“我要的是长生引,父君的长生引。”
长生引,远古的秘术,被先帝封印在白龙眼珠中,其中威力,只记载于部分古籍上,且仅有寥寥几笔,模糊而粗略,却能引得这般多的人,为其付出所有,在所不辞。
在我眼里,那只是一粒小小珠子,并无出奇之处。
可我的千寒便葬命于此。
那日,我的妹妹告诉我,她把我支到东海后,扮作我的样子去找千寒,说是她偷了长生引,顺其自然的,千寒替她顶了罪,一直到最后还不知道真相。而我原先那般理所当然,那般不懂得珍惜,如今报应来了,千寒就这样消失,一缕灰烬也未给我留下。
看着叶无念娇笑着的脸庞,我当时年纪还小,少年心性,终究克制不住,双手结印,出了杀招,然而叶无念不动声色的笑,也不躲闪,我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可已经迟了,一个人影挡在叶无念身前,一拂袖便将我的杀招悉数弹回,我虽极力接下,但还是受了三分,硬生生吐出口血来,眼前一黑瘫坐到地上。捂住胸口,咬紧牙关,顺着那片明黄衣角望去,却分明是脸色铁青的天君陛下。
天君指着我的鼻子,怒极,“弦儿怎会生出你这般歹毒的女儿!”
听他唤母亲的闺名,我只觉心口发凉,那时胆子真是大得很,抹去嘴角血痕,冷冷笑道,“原来天君还记得母亲闺名,倒真是难得,儿臣从未见过母亲,也不知母亲是何般的贤良淑德,不过从母亲坚贞不二至死不渝这点上来看,的确值得称赞。可是儿臣以母亲的性命为奠基来到这世上,本就罪孽深重,如今儿臣两手空空生无可恋,再加一桩罪也无妨,既被天君逮了个正着,便任您处置。”
叶无念楚楚可怜地站在天君身后,此时恰到好处的落了泪,哽咽道:“姐姐何必说这番话……念儿知道,知道姐姐怨我……怨我将千寒上神的罪行上报给父君……”
天君的脸色愈发难看,由青转白,由白转灰,他皱眉看着我,好像母亲那样死去,千寒那样死去时,他才是那个肝肠寸断的人,他说:“心儿,孤知道你心里有怨恨,可你与千寒——”
“——没错,”我扬起脸,“若他还活着,我此时怕已嫁给他了。”
玄曜帝八十九年夏,无心帝姬意图谋害卿宁神女,勾结叛党,剔去帝姬封号,流放至亓焱山,看守焱凤,刑期千年。
被押往亓焱的路上,经过了霞山,我低头看层云后的青山,山顶雪白的一片,微风拂过,便泛起层层波澜,旁人或许不知道,但我明白,那一定是千寒为我种下的扶桑开花了,雪白的,漫山遍野,无边无际,真美丽啊,千寒若是知道了,一定很高兴,我看着雪白的花海,千寒的笑靥便浮现在眼前,他对我说:“无心,你看,扶桑都开了,嫁给我罢。”
我笑了,真开心呢,我的千寒果真回来了,笑着笑着,一直笑到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