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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   八小白,你逃吧

      从崖上下到谷底又费了些工夫,落地时天快黑了。这样一路折腾下来,不说金旌等人,茶哥一行人也累得不行,不再坚持摸黑开工,决定找个能挡风的地方歇一晚,第二天去挖祠堂。
      从长满荒草的河滩涉过,踩入干枯的河床,金旌看到不远处停泊着朽掉、散开的小木船。一瞬间,百年前的生活情境在他眼前铺开来。
      或许是个天气晴好的初秋清晨。上学堂的小孩子背着粗布书包蹦蹦跳跳地离开家,跑上村里唯一的大道,奔向河畔的书屋。河面上捕鱼的小船轻轻飘荡,淘米洗衣的女人们在河边大声谈笑,有的人家飘起炊烟,村中广场上,老桑树下,番青歌谣从满脸皱纹、阿公那样的老人口中唱出,传了数百年的故事和传说被添油加醋地讲述,去村外工作回来的年轻人讲起外面的世界,田地里已经有人在除草,金黄的麦穗收割完毕,一捆一捆地架上独轮车……
      “这是你们的共同记忆。”
      将如此鲜活地呈现在脑中的景象给卓穆描述过后,他这样答道。“虽然你没有亲眼见过,你的阿公却为你讲述过这些情景,铭刻在遗传细胞的记忆中的景象会自然而然地呈现在你的眼前。你可以把这些事情都讲给我听,但我就不能像你这样模拟、想象。因为我不是番青人,我的血液中没有这个民族的共同记忆。”
      “这种东西会遗传吗?”踩过河床,微尘扬起,金旌喃喃问道。
      “会。”他坚定地回答,“科学还不能将记忆从细胞中分离,但无法否认它的存在。你可以认为意念超脱于物质,灵魂永生,也可以用生物学的理论来解释这一切。总之,这说明你是番青人,番青人有自己的民族记忆,这不是用数据和法条能说明的东西。”

      晚上,在一栋没有完全垮塌的屋框里扎了帐篷,金旌躺在帐篷外面,看着山谷上空的星星。星星很稠,空气凉冰冰的。他闭上眼的时候似乎闻到了麦草的芳香。睡着的时候,好像有人在温柔地抚摸他的脸颊,他睡得很安稳。
      金旌读过一些书,这些书总是在谈灵魂的归属。他一度以为这是宗教信仰者的妄想。这个夜晚,不知为什么,金旌有点明白了灵魂的归属是什么。如果相信灵魂的存在,它总要有个去处,这个去处可以保证灵魂的不灭。只要灵魂不灭,曾属于自己的记忆、人格就不会消失。而这个归属地,可能是某个人,某件事,某个宗教,某个神明,当然也可能是某个地方。或实或虚,总是存在的。

      阿公复制的地图上以一个圆点标明了祠堂的所在。距离泥石流摧毁的村落南端不远,曾经的村中心,如今只剩下坍圮的院墙,其余部分都被土石掩埋。凭借地图上标出的老桑树的树根,金旌找到了祠堂曾经的正门。当然已经被堵得严严实实了。
      “动手挖吧。”
      他一摊手,站到一边去,示意茶哥及他的手下开工。以凶悍的眼神睨视金旌,茶哥招呼身强力壮的男人们取出折叠铁锨等物,开挖土方和石块。金旌完全没有要动手的意思,闲凉地坐在桑树根上扇风。太阳逐渐移动,树影遮蔽不了烈日,金旌也随之转移到有阴凉的地方去,看着他们低头劳动,汗流浃背。
      “要挖多久?”卓穆小声问道。小鱼依然抱着她的熊布偶,百无聊赖地和它讲话。
      “谁知道。”金旌喝了口水,回答,“谁知道埋得多深?”
      快到中午,茶哥终于耐不住了。看到他们停下来,卓穆诧异地站起来,走过去听了会,然后变了脸色,对金旌说道:
      “他们要炸开。”
      “炸!?”
      金旌跳起来,冲过去吼道:“你们要干什么?”
      “照这样下去,挖到天黑他妈的也未必挖得出来什么!”将铁锨狠狠插入挖出的泥土,茶哥横眉竖目道,“直接炸开就得了!你别拦着,要不把你绑炸药上一起炸上天!”
      “不行!你这样搞会把祠堂一起炸毁的!”
      扑过去抓住他的衣服,金旌试图阻止他。茶哥不耐地将他甩开,金旌又揪住他,死也不放手。被金旌纠缠得烦了,他拎起金旌的衣领,一抬手就把整个人扔了出去,忙着挖土的骆晏白见状,匆忙冲过来接住金旌,两个人都摔倒在地,骆晏白前后受力,疼得呲牙咧嘴。
      “阿旌!”
      死死抱住要爬起来继续阻止的金旌,骆晏白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警告道:“别惹茶哥!你不想死吧?他有数的,不会炸毁祠堂的,那样对他没好处!你冷静点!”
      金旌气得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骆晏白把他拖起来,推到卓穆身边,然后无言地跑回去,帮茶哥布线,安装炸药。小鱼担心地拉住金旌的衣袖,不让他跑过去惹事。
      “往后退!”
      茶哥挥起手臂,大声呼喝。所有人都迅速撤离到五十米之外,骆晏白点着了引线,转身飞跑,汗水流了满脸。日头灼人,灰尘飞扬。他一个纵扑,摔在金旌身边。同一瞬间,泥石流形成的小山包上发生了爆炸,石块和泥土飞向空中,爆声轰隆,泥尘遮天蔽日,石头骨碌骨碌地滚下来,土方哗哗地垮塌。大地在震动,金旌站立不稳,脚下仿佛踩着浪头。
      很快,震动平息,唯有泥尘呛得人不能呼吸。咳嗽着挥走尘土,卓穆捂住口鼻,眯起眼睛看向被炸塌一角的土石。又过了一会,确定不会再有松动的土石滚落,尘土也不再遮蔽视线,茶哥挥挥手,领着手下靠近了豁口。
      “继续挖!”他命令道。

      半小时后,有人大声喊起来:“挖到了!是顶!”
      所有人都集中到他附近,从不同的方向深挖下去。没多久,房檐也露了出来。祠堂是石头筑成的,异常坚固,泥石流推进到这里时势头已经减弱,不再奔流,使得祠堂没有垮塌,基本保存完好。留了几个人在外面看守,茶哥拎着金旌给他捆了绳子,将他吊着丢进去,命令其他人也跟上。
      从尘灰飞扬的地上爬起来,打开手电筒,金旌解开麻绳,小心地迈出步子。里面空气陈腐,几乎没有光线。身后,其他人陆陆续续落地,几道手电筒的光亮充斥了室内。阳光从挖开的大洞透进来,金旌看到了北墙的供桌。牌位翻倒,石墙的绘画已经氧化剥落。他急忙走过去,拿着手电照着供桌。阿公说过族谱就在供桌后面的神龛下面。
      “我帮你找。”
      卓穆帮他挪开牌位,香炉,掀起朽烂的挂轴。而茶哥已经开始命令手下在祠堂四处搜寻。绕开没了神像的沉重神龛,金旌将手伸到后面去摸索,在墙和神龛之间摸到了一个凹槽。里面的木块是松动的。他用力将木块上撬,掀出一个木盒。
      将手指竖在嘴边,卓穆示意他不要出声。拂去灰尘,金旌打开盒盖,里面包着铁盒。再打开,一本以线装法装订的发黄书卷窝在里面。掀开来看,全是番青文字。
      “是族谱。”看了几眼,卓穆点头道。金旌松了口气,将它放回铁盒,小心地装进背包。那边厢,在空荡荡的祠堂里上天入地一无所获的茶哥已经火了。
      “宝藏呢?嗯?骆晏白!”
      “我也不知道啊!”
      “不知道?”
      眯起眼看了看骆晏白,茶哥将目光移向脸色苍白、强自镇定的金旌。略略一哂,扬起不怀好意的笑容,他拔出手枪,突然拎起骆晏白的衣领,几乎令他双脚离地。
      “不知道是吧?你的情人也不知道?既然都不知道,那就先杀了你这个叛徒!”
      “茶哥!”
      碧觧跑过来抱住粗壮的男人,试图阻止他:“阿骆只是被骗了!他也是被骗了!”
      “滚开!”
      将安利雅女孩甩出去,茶哥又磨牙霍霍地逮住骆晏白。骆晏白颤抖着闭上了眼睛。碧觧撞在石柱上,捂住脸哭了起来。金旌眼见形势紧迫,将背包一摔,大喊道:
      “有宝藏!肯定有!给我点时间,我给你找出来!”

      “真有?”
      卓穆低声问道,和金旌一起展开地图。金旌摇摇头。
      “拖延时间吧。多一分钟多一点机会。”
      “过一会什么都找不出来,那土匪还是要杀人啊。”
      “所以我们最好找出点什么来。我觉得肯定有点什么的。”
      他自我安慰着,趴在地图上拿着卓穆的译文认真观察。卓穆无计可施,站起来绕着供桌走了两圈。将目光落在神龛上,他发了会呆,猛然间想起了什么。
      “金旌!神像哪去了?”
      “神像?”金旌抬头去看,拧着眉头思考,“泥石流的时候带走了?”
      “不可能吧。如果能带走沉重的神像,为什么不带走族谱原本?你家是长房,神像应该在你们家里传承,你见过吗?”
      “我……”
      明白了卓穆的意思,金旌缓缓站起来,借着暗淡的光线,擦去神龛的落灰。神龛为钟形,顶端刻着一只乌鸦。它张开双翅,翼展近二十公分,正面注视着南方。打开手电筒,金旌照亮神龛内部,里面熏黑,空荡荡的,四壁也没有雕饰。拂去蛛网和灰尘,他将神龛内统统摸索一遍,终于在神龛底部摸到了不平的起伏。
      “好像是条蛇。”
      卓穆将手电光亮调暗,仔细辨认着。底部有一个凸起的圆盘,一条木刻蛇盘踞其中,蛇头朝东。吹掉灰尘,他伸手进去握着边缘平滑的圆盘左右转了转,手感滞涩。只听见咯吱响声,它被转动了。惊异地看卓穆一眼,金旌试着将它转了半圈。蛇头转而朝向南方。当它的头与乌鸦的头成一条直线时,神龛格拉格拉地响起来,往前移了两寸。
      “果然……是有什么东西的。”卓穆喃喃自语。

      “小白,你快跑吧。”
      当茶哥等人小心翼翼地移开神龛和供桌,露出后面的石门时,金旌悄悄握住了骆晏白的手,叮嘱道:
      “看样子,这坏家伙就算找到宝藏也不会放过你的。你赶紧跑出去,能逃多远逃多远。等会我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你悄悄溜掉。”
      “那你们怎么办?”
      “会有办法的,他总不至于杀人灭口吧?”
      鼓励地拍拍骆晏白的手肘,金旌眨眨眼,离开他身边。按照惯例,茶哥又是让金旌第一个进去,他不想折损自己的人马。金旌没有异议,放下背包,从神龛和门墙之间的缝隙钻了进去,顺手抓下一把蛛网扔掉。他刚进去没多久,突然大喊了一声。众人顿时紧张起来,以茶哥为首,探头向内窥视。骆晏白被留在最后,没人注意他。他知道这是金旌给他的机会。
      里面一阵乱七八糟的响声,金旌惨叫道:“这是什么!”
      骆晏白悄悄后退了几步。他可以去拉动绳子,让上面的人把他拉上去,然后几下干掉他们,就此跑路。但是金旌就被留在这里了。他是豁出命去救骆晏白。就算他在里面没出事,万一茶哥迁怒于他,金旌或许会死在这里。或许金旌是在演戏。但他的惨叫让骆晏白动不了步子。万一不是做戏呢?万一里面真的有妖魔鬼怪呢?
      他的脚先于他的意识行动了。骆晏白冲过去推开茶哥等人,自己钻了进去,打亮手电筒。只见下面是一条不平的台阶,金旌贴在墙壁上,满脸惊惧。他的手电筒似乎是滚下了台阶。
      “阿旌!”
      金旌转过头来,看到骆晏白,眼睛睁得大大的。他急促地斥责道:“不是让你……”
      “嘘。”
      骆晏白制止了他,下了台阶,握住他的胳膊,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有老鼠。”他喘着气回答,“很大的老鼠……”
      扑哧。骆晏白终于笑了出来。他耸动肩膀笑了会儿,对上面喊道:“没事,是老鼠!”
      拉着金旌的手,他照亮下面的路,一步一步,一级一级地走下去。骆晏白比任何人都擅长逃跑,一旦有事发生,他会毫不犹豫地掉头就跑。这是他第一次放弃逃生的机会,而且并不后悔。他觉得自己做得对。如果就这么跑了,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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