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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沿着离河岸慢慢走着,一片白色老式公寓出现在芭蕉林里。骆晏白从背包掏出钥匙,上了六层楼梯,爬上最高层的阁楼,开了锁,轻轻转动门把手。进门之前,他先屏住呼吸,试着感知门内的动静——似乎有人在。将背包放在地上,他拉开拉链,自夹层取出一把银色大型手枪,拉开保险,推开了门。
      “阿骆!”
      一抹窈窕的身影自门内冲出,扑到骆晏白身上,挂住他的脖颈。骆晏白松了口气,将手枪插入腰侧,扯下女孩的双手。
      “你怎么进来的?”
      “这门锁还难不倒我。”安利雅族的女孩眨了眨眼,“你昨晚去哪了?”
      “没去哪。”
      他含糊其辞,将背包丢在白木地板上,去小冰箱里拿水喝。碧觧转过身来看着他,慢慢走到他身边,跪下来抱着他的背脊,下颌轻轻蹭着他的肩头。见他没反应,她有点恼了,手指滑向前去,伸进他的衬衫领口,抚摸结实的胸肌,指尖划弄喉结。骆晏白微微仰起头,身后女孩柔软的胸部顶着他的肩胛,她的热度和温暖依偎着他的背。纤细的手指在他的胸口徘徊一会,溜了下去,试探着伸进裤腰。骆晏白闭着眼睛,突然按住了她的手。
      “……怎么?”她不解地侧头。骆晏白没说话,示意她起身,拿着瓶装水站了起来。
      “我有点累,要睡会。你去茶哥那里吧。”
      走到铺在倾斜天花板下的地铺,他扯开被子把自己一裹,背对着安利雅女孩。她默默地站了一会,转身跑掉了,步伐飞快,狠狠地碰上他的门。骆晏白拿下被单,叹了口气,以手盖住脸。指间有木香香型的淡淡香味。这是拥抱金旌留下的味道。他深深地、贪婪地呼吸几口,像是要将香味吞吃掉似的。

      由于骆晏白的回归,金旌的好心情维持了足足一周。春天过去,曳着花朵绚烂的尾巴,然后夏天就要到了。他本以为不会再有什么糟糕的事发生。
      民族司宣布最新的民族识别提案,多数专家和委员建议将番青人归入离坎民族。金旌看到了提案,惊讶得无法言语。按照比较主流的意见,番青人是离坎人进入安利雅地区后逐渐非主体化形成的族群,本来就是离坎人,虽然使用安利雅字母,语言却是变种离坎话。而且,根据去年的人口普查结果,番青人约一千七百多名,散居于全国各地,多数人不会说本民族语言,基本没人认识番青文字。实在不足以成为一个民族。
      等待着番青的命运是既定的。被重新离坎化,融入离坎民族,如水滴入海,消失无痕。
      但是,除了番青人自己,谁有权决定番青的去留?
      没有一个番青人站出来说话。有话语权的是金旌的家族,番青民族的长房家族,但阿公已经去世,性格软弱的父亲更不能站出来抗议。番青人就要这么沉默着,被消解掉了。
      金旌觉得非常害怕。他知道将要失去的是很重要的东西,但他无力抓住,这些无形的东西,像沙子一样从他的指缝漏下。他只能缅怀、追挽、哀悼。他在见证一个有七百年历史的民族的末日。

      骆晏白把玩着墨镜,坐在公车站的候车长椅上,看着不远处帝国图书馆巍峨的建筑群。几何形尖顶高高地耸立,以离坎文字书写的【天赐智识、书海浩瀚】悬浮于房顶之上。这是知识和智慧的堡垒,所有的人,不论是他自己、身边的学生们、路过的青年男女,还是存在于过去、未来的某个人物,最终的归宿都是这里。所有人都在经营、创造,其成果被有意识地浓缩,提纯,进入知识的宝库,如同地层沉积。
      五点整。图书馆的玻璃旋转门自动滑开,身着员工制服的工作人员鱼贯而出。没多久,金旌也出来了。同样的黑色长裤白衬衫,穿在他身上就是比别人要好看。骆晏白雀跃不已,站起来等着他。
      “阿旌!”
      金旌也看到了冲自己用力挥手的黑衣青年。如刺桐树般挺拔朴实。他笑了笑,跑过广场,挤入人群,站到骆晏白身边。
      “下午好,小白。”
      “我想吃你做的凉面。”
      “吃不腻吗?”
      “好久没吃了,暂时不会腻。”
      等待公交车的人群挤满了站台。骆晏白伸手将金旌拉过来,让他站在自己身前,为他挡开人群,双手自然而然地环绕在他身前。两人在大学交往时曾常常这样做。一瞬间,金旌恍惚回到了某一刻,或是某些时刻。他闭了闭眼,又睁开,街对面的刺桐花悠悠飘落,鲜红耀眼。

      “为什么不开心?”
      做饭时,骆晏白帮他洗着青菜,柔和地提问道。金旌停了手,怔了一会。
      “小白,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回来找我?”
      “因为想见你啊。”
      “那想见我的原因呢?友谊?同窗情?还是闲得无聊?”
      将青菜撕碎,骆晏白安静了几秒,随即将双手撑着水池,转身面对金旌。
      “都不是。我想再续前缘,不行吗?在霞水遇到你的时候我很高兴。其实我一直没忘记你……阿旌,我和你在一起六个多月,这是我与他人交往的最长记录。我很喜欢你。我觉得上天让我们在霞水重逢,必然是有安排的。分开后,我经常想你。”
      “你是说你喜欢我?”
      金旌讶异地拔高声音,以不可置信的语调反问。骆晏白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
      “对啊。”
      “那你当初分手分得那么干脆?”
      “是你说要分手的啊,我觉得让你空等我退役也不太厚道,所以……”
      “要是真的喜欢我,你就不该和我分手!”
      “可是你说要分手的嘛。”
      “我说什么你就听啊?我让你去跳离河你去不去啊?”
      “要是你觉得有必要……”他抓抓头发,艰难地思考片刻,“跳也可以。”
      这不是脑残是什么。金旌无比脱力,盯着骆晏白,半晌没有说话。终于从震惊中恢复过来,金旌端着锅接了水,放到燃气灶上,开火等待煮面。骆晏白扭扭捏捏地揪着衣角,待金旌转身后,他嗫嚅道:
      “要是你讨厌我,我走就是了……”
      “你个神经病。”
      重重地将菜刀剁入案板,金旌恶狠狠地骂道。舒了口气,他畅快了许多,两年来的郁闷终于一扫而空。
      “别装可怜了,你让我为你担心了这么久,先想想怎么赔偿我的精神损失吧!”
      “那就是说,咱们重新开始?”骆晏白两眼放光。
      “等我想想吧。”金旌冷然道。

      经过几个辗转反侧的晚上,金旌最终决定死前挣扎一下。他整理了图书馆能得到的所有关于番青的资料,包括起源、历史、现状、人数、风俗等等材料,写了申请书寄到民族司。慎重地将纹章拍了照,他将照片和一份自己的简述一起交上,然后焦急地等待回音。对方很快给了他答复,和负责人在电话里谈过之后,金旌陷入了茫然中。
      民族司认为,现有的只鳞片爪不足以说明番青人具有作为一个独立民族的资格。比起其他民族丰富的材料来,番青的资料简直少得可怜,最要命的是书面材料几乎没有。成文的史诗呢?故事歌呢?民族史呢?族谱在哪?民族司的专家承认番青人是一个生活在山中的族群,却认为他们没有足以被称为民族的共同记忆、宗教信仰、历史文化。这些,都是金旌不能否认的。或许,过去曾有这些东西,近百年来却被番青人自己忽视和抛弃了。
      越是这样,想要拯救番青的欲望就越强烈。金旌坐不住了。他想起少年时期经历的火灾,在火灾中被烧毁的阿公的珍藏——族谱抄本、祖地地图。最后的栖息地没了,村落中仅存的几家番青人各自散落天涯,金旌和阿公去霞水居住后,阿公曾凭记忆复制了一份地图,但族谱他只能追溯以上五代。写信请父亲将阿公遗物中有关番青的地图等物品寄来,金旌立刻着手将地图转化为可以看懂的文字。
      然后他遭遇了挫折。跑了几个研究所,能读懂番青文字的人只有三四位,要么不在国内,要么年迈住院,要么只懂些皮毛,不懂番青语言的文法。情况比他想得还差劲。

      骆晏白到他家来,看到金旌急得上火,问他到底怎么了。斟酌一番,金旌将情况如实相告,骆晏白像是在听天书。说到地图时,骆晏白的眼睛刷地亮了,像点了天灯。
      “地图?藏宝图么?”
      “……”被他吓到,金旌呆呆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是关于祖地祠堂里藏着的族谱和其他宝物的地图,在我们民族最初发源的地方。或许有宝藏吧……”
      “要是七百年历史的话,应该有不少文物吧?”
      “这倒是。番青的祖先是集体从离都周边逃难过去的大户,据说很殷实。”
      “……”
      闻言,骆晏白站起来,抱着手臂绕着沙发走了两圈,神情深沉。金旌觉得他有点奇怪,便问道:“你怎么了?为什么对宝藏反应这么大?你想去寻宝吗?”
      “……阿旌。”
      他猛地转过身,双手撑着沙发背,严肃地看着金旌。这副表情真把金旌吓了一跳。
      “实话告诉你,我离开军队后,和一群人搭伙,在做宝藏猎人。”
      “……啊?”金旌张大嘴巴。
      “最近我想和他们拆伙,单打独斗。我需要一个机会……阿旌,你要去那个地方是不是?我可以帮你。翻译地图,找路线,进入藏宝地,你一个人是不行的。”
      “那你想要什么?”
      “我要证明靠自己也能干好,而且……”他抓抓头发,尴尬道,“要是你能把宝藏分我一点……我就能和茶哥他们分开了。自己有点底子,我可以去干点更像样的……”
      “啊。哦。”
      金旌漫应两声,低头思考。其实这个主意也不坏。他是打算去祖地拿族谱和书卷的,有个帮手比没有要好。祖地应当在安利雅山脉之中,说不好很凶险,他又没什么野外生存经验。宝藏不宝藏的他不在乎,要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分成也可以。另外雇人也很麻烦,看样子,骆晏白的经验也蛮丰富。
      “那我来写个合同。”做了决定,他拍板道。骆晏白夸张地往后一退。
      “啥?就我们俩的关系还要写合同?”
      “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我怕你又心血来潮跑了,到时候我找谁去?”

      合同完成,骆晏白和金旌开始紧锣密鼓地制定计划。在地图的问题上,骆晏白也没辙了。番青文字他不认识,同时确定熟人也没人认识。使用这种文字的人毕竟太少了。金旌弄来一份字母表逐字比对,依然看不懂地图上各种复杂的句子和谜语般的词组。
      他们需要的是一个翻译机。忙了小半月,金旌做梦的时候都梦见鬼画符一样的变形安利雅字母在追着他跑,他真是恨透了自己,当初为什么一心羡慕大都市的生活,天天读离坎书,不好好和阿公学番青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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