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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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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似乎黑得很快,尤其是在海上,混着那一片茫茫的波涛,根本就让人分不清天和海之间的界线。邮轮上的灯也很快亮了起来,海天之间,除了这点光亮,唯一剩下的就是悬在天一角的那轮皎洁的明月。
这艘从英吉利出发的邮轮,正缓缓地向天津码头靠拢。晦暗的天色,密布的乌云,海风一阵接一阵地刮过,不禁让人心生寒栗。船首的水手们卖力地干着活,锚已重重地抛进海里深处,只听“哐”一声,船已经停稳妥当了。
乘客们陆陆续续从船上下来,有归国的商人,有金发碧眼的外国佬,也有落魄的跑船人,扎堆的乘客中,一个中国三口之家尤显得引人注目。男人一身黑色的绒衣外套俊朗不凡,女人蓝色洋装,身材姣好,容貌秀丽,跟在身后的白色长裙少女,约摸十六七岁年纪,姿色倒是平平,但那一双眼睛,却犹如夜空里的星子,灵气逼人,全身散发着一份雍容的气度,相较于夫妇的郎才女貌,也不遑多让,仔细一瞧,三人的眉目间有着惊人的相似。
许是对周遭事物的好奇,少女一扫在船上的阴郁,雀跃起来,提着裙子,走在了夫妇的前面。
“约儿,你慢点!”对于少女的活泼好动,女人担忧地看着男人,“都是让你惯的,真怕回府之后,她适应不了那种大户人家的生活环境。”
“适应不了也要适应,约儿我倒不是很担心,”男人神色黯然,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白色的信笺,“父亲突如其来病重,我真的,真的慌了。多年在外,一直没有在他身边尽过孝,若是,若是他老人家……”男人的声音哽咽起来,“叫我如何是好。”
“文怀!”女人紧紧握住男人的手,“相信我,父亲他必然吉人天相!不要自己吓自己。”
从女人手上传过来的温度,让男人的心温暖起来,女人温柔的目光让他渐渐安下心来。
“大少爷!”一个身着青色长衫的男子低眉顺目地走了过来,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帽檐微微压低,天色甚暗,根本就看不清他的模样,他的身后还跟着三个健壮的家仆。
“你是?”男人诧异地问道。
青衫男子陡然抬起头,一道长而深的刀疤从脸上直直地划过,月光下,是那样得触目惊心。只瞧这一眼,女人便吓得脸色苍白,不自觉地紧紧抱住男人的手臂。
“你是桑青!”男人倒吸了一口气,“可是你的脸怎么会?!”
“大少爷,我是奉命来接您和夫人还有小姐回府的,马车就停在街边,您们还是赶紧上车,老太君可等得急了。”语气淡漠疏离,像是刻意回避刚才的问题,青衫男子弯腰鞠躬,恭敬地退在一旁,他的身后,一张棕色的马车安静地停靠在路边,坐在车头的马夫拎着鞭子,两匹健硕的黑马百无聊赖地踢着蹄子,吐着气。
男人没再多问什么,牵着女人上了车,洋装少女尾随其后。
直到三人完全上了车,青衫男子才慢慢直起身子,一改刚才的恭敬模样,眼里闪烁着精光。他略一抬手,一个家仆跟了过来,提起地上的行李箱默默地跟在马车后面。
不知道什么时候,乘客陆陆续续走光,四周变得沉寂空旷起来,马车缓缓地向前行,远处黑漆漆的一片,没有光亮,就像一个张开的血盆大口。
“咚咚咚”,突然传出用力敲打马车的声音,混着些许挣扎的响动,急促而短暂,在深夜中,显得这般令人不安,然后,又安静了,跟在后面的三个家仆沉默还是沉默,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也什么都没看见。
青衫男子突地从马车里跳了出来,神色平静,他从兜里掏出手帕,开始擦手,就像在擦拭着一件古董花瓶,仔细而又慎重,深怕遗漏下任何一个地方。动作轻柔却不缓慢,也只消片刻的功夫,两只手都擦得干干净净。他举手到唇边,嗅着隐隐还在的血腥气味,莫名地兴奋起来,浑身激动着,脸上的伤疤显得越发狰狞,他陡得一转身,手里的手帕一挥,背着手大步流星地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今夜,他未曾来过。
白色的绢帕飘荡在空中,最后落在了马车顶上。
马车还在行走着,偌大的码头,马儿踢踏踢踏的声音渐行渐远,只留下的车轮轱辘的淡淡痕迹。
民国初年,春。
天微亮,清晨的第一束阳光直直地射入莲心庵,“当……当……”,早课的钟声清脆悦耳,划过院落,荡在山间。
了尘师太与一众弟子早已身在佛堂之中,木鱼声声。
景家大太太黄秀芬正襟危坐在了尘师太的旁边,一身黑领片金花纹的褐色袍,外加浅绿色镶黑边并有金绣纹饰的大褂,单髻上横插一支式样简单的银簪,虽是上了年纪,眉眼之间仍能看出当年的风韵。
她捻着佛珠,盘坐在蒲团上,低声地颂着佛经。
“太太,太太!”门外传来一阵嚷嚷声,一个穿着青色外衫的瘦小女孩急冲冲地朝佛堂跑了过来。
佛堂一下子安静下来。
了尘师太捏着佛珠的手顿了顿,她微微睁开眼,“了静,去看看吧。”
“真是个聒噪的丫头。师姐,实在是对不住了。”黄秀芬缓缓站起,欠了欠身子,“那我先退下了。”
了尘师太点点头,双目一闭,默不作声。
念佛声又四起,仿佛刚才不曾被打断过一样。
“大太太,大太太?”小丫头跟在黄秀芬的身后,知道打扰了太太念经,只敢伸着脑袋,小声地唤了两句。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这般慌张!”黄秀芬蹙着眉头,想着了尘师太刚才的神情,她是个图清静的人,这个不省事的丫头定然惹她生气了。
“老爷派阿福上山来了。”小丫头紧跟着黄秀芬,两人转进了偏堂,见她要坐下,小丫头慌忙过去扶住。
“阿福?”黄秀芬眉头一蹙,“老爷派他上来干什么?”
“说是来接您和小姐回府的。问具体什么事情,他也不说,倒是一副很急的样子,轿子就停在庵堂门口。”
“真是奇怪。那好吧,”黄秀芬点点头,“你去找阿楚,让她把小姐给带过来。回来收拾好东西后,就在轿子那候着。我去和我师姐说上两句。”
“是。太太。”小丫头诺了诺。
莲心庵后堂是一大片的竹林,春风四月,连着漫山遍野的青翠,盘踞在山顶处的大杉树,合四五个人才能环抱一圈,撑起绿荫大伞,显得尤为显眼。
树梢上,垂下来一双纤纤小脚,着粉色的绣花鞋。
“阿楚,你可羡慕那张生与崔莺莺的爱情?”清脆悦耳的嗓音,像珍珠滴落在玉盘之上,亮而清爽,似乎等不及回答,又自顾地说道:“我可是羡慕地紧呢!”
“可是,再羡慕,这爱情也当不了饭吃啊!我的小姐,你还是赶紧从树上下来吧,赏脸吃一口奴婢我辛辛苦苦做的早点吧。”树下,一个着鹅黄色衣衫的女子提着竹篮,小心地把各色点心从竹篮里腾出来,一叠一叠地放在摊开的浅青色的绸布上。
“那,好吧!”
一册蓝底有些泛旧的书从树上扔了下来,接着,一个娇小的女孩子从树上“嗖嗖”地滑了下来,着镶粉色边饰的浅紫色衣,外套无领宝蓝色罩衫,下身是团花浅红色裙,裙的镜面上绣少许折枝花,衣服外结橘黄色带子,垂在腰跨两侧与衫齐。一张粉粉嫩嫩的小脸,容貌甚是精致,景家三小姐景轻雯天生就是个美人胚子,还为及笄,美名已传遍整个聊城。
她随手拈起一块桂花糕,大口咀嚼起来,“不错,阿楚,你做桂花糕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小姐,吃东西的时候最好不要说话,小心糕屑沾到衣服上。回庵堂的时候,您最好收敛一点,不然,”阿楚扑哧一声轻笑,她抬起头,眉目轻挑,如星子般的眸子,通透清澈,像是有股神奇的魔力,让人不自觉地被吸引,虽然长相普通,温暖的笑容却有一种莫名的感染力,“大太太又要说您是个山里跑出来的野丫头了。”
“野丫头?我还倒真希望自己是个野丫头,最好没人管我。成天这个规矩那个规矩的,烦死人了!”景轻雯鼻子一哼,接过阿楚递过来的水杯,一饮而下,然后会心地笑了,“我就是个野丫头!哈哈!”
“阿楚姐,我可找到你们了!”小丫头气喘吁吁地从山路那头跑了过来。
景轻雯一脸诧异,“小菊,你过来干嘛?”
“是不是大太太有什么事找小姐?你慢慢说来听。”阿楚从怀里掏出一块白色手绢,擦去小菊头上的汗。小菊是大太太的丫鬟,通常跟着贴身服侍,一般情况下,不会专门跑来。
“大太太叫您赶紧回庵堂,老爷派阿福来接咱们回府,急得很。”
“没说什么事情?”景轻雯狐疑地盯着小菊。
“阿福没说,连大夫人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被盯得有些发毛,小菊忙解释了两句。
“我怎么觉得没好事呢。”对景轻雯而言最烦的就是家里那堆三姑六婆,“真是的,好不容易跟着来庵堂图了两天清净,又要回去了!”
“走吧!大太太肯定等得急了!”阿楚搡了景轻雯一把,“小菊,帮我拿一下东西。我们回去吧。”
“嗯!”小菊拎着绸布,忙跟在两人的身后。
山间,一辆棕色的马车快速地向山下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