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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七十章:宫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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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如雏羽的雪花,缓缓从空中飘落,茫茫皇城银装素裹,一派庄严肃穆瑞。雪兆丰年,这已经是今年的第十场雪了。晴玥穿着月白短襦,枣青马面裙,举着纸伞伫立在柔仪殿外,出神凝望着数不清,看不尽的重檐黄瓦。七八个穿着团领衫的小太监低着头,瑟缩着在雪中快步前行,提着扫帚、木桶的手露在外面,都冻得通红。
忽然脚下一滑,最末的一个小太监跌在雪里,吃痛声在漫天飞雪中几乎听不见。前面的小太监丝毫没有停下脚步,周围的侍卫宫人亦皆不侧目。晴玥远远看到,踏着雪过去扶他,小太监连连告谢。
“无事,平安。”晴玥替他掸掉身上的雪,头也不抬。
“宁姑娘和小爷都好。”小太监低声说,捡起落在雪里的木桶,飞快地追上了自己的队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回望那小太监在落雪中逐渐模糊的身影,晴玥不禁感叹时光如梭,已是洪武三十一年,宁儿已经平安生下一子,如今也快足一岁,而自己在这皇宫之中也一年有余了。这一年是大明朝风起云涌的一年,是朱元璋将至的大限。虽然表面上还是蛰伏不发,但是似乎每个人都已经能嗅到巨变的气息。尤其是正月里,晋王重病不起,连新年宫宴都是世子代席,朱元璋连降三道旨意遣自己的贴身御医亲料晋王,却仍不见丝毫起色。这个危险的信号让老朱家上上下下都不能睡一个安稳觉。就连晋王妃送进皇太孙宫里的两个宫女也开始不安分起来,尤其是跟在太孙妃跟前儿的琉璃,已经三番五次的来讨好自己和沉星,连她都知道晋王府快靠不住了。
“你何时来的?等很久了吗?”
被熟悉的声音拉回思绪,晴玥转头就看到朱允炆站在自己身后,他头戴翼善冠,身着盘领窄袖赤袍,胸前的金织蟠龙威武如生,温润如玉立在皑皑雪地之中,面容如粉雕玉琢一般。看见他身上已经披了一件青灰鼠皮大氅,晴玥只将手中的白狐毛斗篷抱紧了些,“参见皇太孙殿下。是太孙妃娘娘见外面又飘雪了,怕您向太子妃娘娘请安之后出来冷,特命奴婢来给殿下送一件斗篷。”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是何时来的?”朱允炆一字一句,温和却带着责问。
“奴,奴婢来了一会儿了。”
朱允炆轻叹了口气,将晴玥手中的斗篷拿过来,抖开一绕,就披在了她的肩头。晴玥一惊,连忙推后两步,要褪下来,“奴婢不敢。”
“不要动。”朱允炆轻声喝止住她,用斗篷兜住对方,一把拉到自己咫尺之近,认真为她系带。
朱允炆白皙修长的手还带着从太子宫出来的馨香温热,偶尔间擦到晴玥的下巴,惹得晴玥的心狂跳不止。自己入宫也不短了,初来时还在胆颤是否要为朱允炆侍寝,可对方似乎并无勉强之意,只着意让在太孙妃身边料理些清闲的琐碎,平日里相见也尊重疏离如待其他宫人一般。算起来十多个月里,能和朱允炆单独相处的机会屈指可数,可每每这个时候,他总如变了个人一样,亲昵无阂。
晴玥觉得,自己从前站在深渊边,好不容易退了半步回来,如今却又一只脚迈前,已悬在深渊之上,仿佛只要再有一点点力气,就要义无反顾地投进去了。
“好了,很适合你。我就还是穿着这件太子妃娘娘方才赐的吧。”朱允炆满意地看着自己系好的作品,抬眼凝望着晴玥的眼睛,对方躲闪自己目光的样子,看起来分外可爱。忍不住拿手背刮了两下她的脸,她就立刻满脸通红。朱允炆大笑起来,毫不顾忌地牵起晴玥的手,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往自己宫里走。
晴玥想要挣脱,对方只更用力握住她。随伺皇太孙的太监小元子见此,也忍不住偷笑起来,识趣地上前接过晴玥手里的伞,悄悄跟在二人身后,替他们撑着。
“只可以牵到永和宫的门口。”
朱允炆点点头,笑得更开心。
雪越下越大,漫漫长街之上,早晨刚扫净的路面又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雪。晴玥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去接天上的雪花,高耸的红墙之中,万籁俱静,二人执手漫步,如临画中。
“你一个人来的?”
“沉星和我一起来的,半道里手炉灭了,又折返回去了。不知道她被什么事情耽搁了,过了好久也还没追上来。”
“牵一下你的手,高兴得连‘奴婢’都忘记了吗?”
“我,奴……哎……”晴玥泄气。
朱允炆爽朗大笑起来,笑声在宫道中回荡。
“回去以后要好好赏赐沉星,如果不是她躲懒,我也没有机会牵佳人的玉手。”
“皇太孙殿下!”
“你见过水蛇吗?去年暹罗进贡了五条茶杯口粗的金色的水蟒供皇室赏玩。如今正饲养在御花园,只是气候太过寒冷,我前日里去瞧着都十分的懒怠。等到开春天暖之后,我再带你去看。”
晴玥侧头望着朱允炆,他说得兴奋而轻松,很高兴的样子。好像连日来晋王重病之事给他带来的诸多烦恼,也暂时抛在脑后了。这样的一谈一笑,仿佛还置身在魏国公府里,小书生和小丫鬟之间的巧笑趣言。晴玥想,建文帝焚宫身亡之事在历史上本有争议,也许,他说不定会像小说唱本中所载,流落民间活下去。
“你盯着我看什么?”
“殿下还记得水蛇参加庙会那档子事。”
“终生不忘。”朱允炆直视前方,大步迈行,嘴角含笑。
晴玥心里一暖,不自主轻轻反握了一下对方的手。忽然朱允炆刹住脚步,晴玥跟着一趔趄,站稳身子抬起头,就见茫茫大雪之中,一个人举着伞,手里捧着祥云织金套包着的暖炉,衣着如自己的双生姐妹一般,怔愣在那里。
立刻要将手挣脱出来,朱允炆只将晴玥握得更紧。
“你是燕王妃送给我的女人,就是当着太孙妃的面,也不需回避。”
“可是沉星她……”晴玥想到青沉星保留的五色彩绳,欲言又止。
“正因如此,她更要看得明白,想得通透,否则是害了她。”
晴玥惊看着朱允炆,难道他早就知道青沉星的心思。
“殿下莫忘了,沉星也是燕王妃娘娘送给殿下的女人。”
朱允炆脸上的愉悦之色散去,深望着远处的人,“总有一日我会放她出去,外面才有她的天高地阔。”
***
“这个琉璃真的是越来越大的胆子了,居然偷偷调换了手炉。她原指望着借故给我们送去,好在皇太孙面前争个脸熟。巧不巧,太孙妃娘娘有事绊住了她一会儿,才没让她得逞。”青沉星正在整理自己的床铺,口中愤愤,“不过就算她得逞了,也不过是痴心妄想。她在皇太孙宫里也有两三年了,又是在太孙妃跟前儿伺候,若是有这样的好命,也不必等到今日。”
望着沉星忙忙碌碌的背影,晴玥心事繁杂。太孙妃赐给她们二人一间单独的屋子,两个人同吃同住已经一年多,青沉星似乎也渐渐扫去了往日对自己的锋芒,而今日之事,如一个刺扎在二人心里,此刻她越是表现得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晴玥越是忧心。
“可见晋王也并没有养出什么好狗,眼见着他不行了,就开始到处寻找门路。她以为我们是燕王的人,想着晋王没了,燕王就是真正的一藩独大,靠着我们总没错。可见我们是水米不进,她就又存了去勾引皇太孙的心思。”
“她是怕晋王倒了,自己没了庇护,提手就被人撵去浣衣局去了。”
“哼!浣衣局?若是真去了浣衣局倒是她的造化了。”沉星收拾好床铺,在火炉边坐下,自斟了一杯热茶,“她这些年没少替晋王府通风报讯,皇太孙、太孙妃心中如明镜一般,只等着有一日让她消失得无影无踪。”
晴玥听得心惊肉跳,自己这一年多来,也没少为燕王府传讯,不知是不是也被他们看在眼里,“你说她通风报讯,可是有证据握在手里?”
青沉星摇了摇头,“若是有,即刻就能拖出去棒杀。皇宫里的规矩你又不是不晓得。不过是太孙妃无意说起的吃食玩意,不出三五日晋王妃就能让晋王世子妃送进宫中孝敬,傻子都知道这里有她们的眼线了。”
听到“棒杀”二字,晴玥立刻悚出一背的冷汗。
青沉星未察觉晴玥苍白的脸色,只自顾自道,“我虽然希望她早被收拾,却也不情愿晋王真的没了。若是如此,他就更难了。”
晴玥也起身倒了一杯热茶喝,镇定了片刻。低头看着青沉星出神地看着炉中的火苗发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禁暗自为她叹气。青沉星是在为朱允炆忧愁,她担心晋王倒了,就再也没有一个藩王能与燕王制衡,那朱允炆面临的问题就更大了。虽说自己才是知道历史走向的未来人,可即使是当局人,也能看出这当中的危机了。
“若他日有机会,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出去跟着辽王。”
“你说什么?”青沉星抬起头,莫名其妙。
“我是说,是说如果。”晴玥喝了一口热茶,想缓解自己的紧张,“如果有一天哪一路藩王起兵造反逼宫,你跟着辽王,还能有一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