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明（明穿）》安岑锦

21、二十一：夜话（二）

　　“那后来为什么，又没有……”

　　黑暗中，二姨太太的神思有些空茫。

　　这么多年她也是不断这样问自己的。为什么，又没有……？如果当年夫人让老爷纳了润娘，如今的多少悲剧都会烟消云散。或许自己就会嫁给了一个平凡老实的男人，守着孩子丈夫，简单踏实的过着日子。

　　“都是命……”

　　“命？”

　　“那时夫人的胎本就坐得不稳，腹中孩儿也有些大了。这事惹得她连日的伤心动气、饮食难进。夫人要老爷处置了润娘，老爷不愿却又不想与夫人冲突，只好成天躲着不见。夫人见此更是悲愤交加，身子也越来越差，孩子就在一天夜里没了……”二姨太太深深叹了口气：“都是成型的男胎了……最可怜的是，大夫说夫人以后怕是再无生养了……”

　　晴玥愣住，古代的女人不能生育那代表什么……

　　“夫人的娘家也是有头有脸的，这种情况自然不肯轻易罢休。后来的事儿磕磕绊绊也有许多曲折，但最终是赏了润娘一碗落胎药。”

　　晴玥听了只一阵沉默，以前总觉得徐夫人霸道刻薄，而徐辉祖不过只是薄情的懦夫。如今看来，这两个人的背后却似乎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伤痛和无奈。或者，没有谁会真的想去做一个恶人，只是抵不过“情何以堪”四个字罢了。

　　晴玥正想着，却忽觉黑暗中，有一只柔软的手摸索着就落到了自己的脸上。那只手轻轻的抚着，充满了安抚和宽慰。

　　“所以，你不要恨夫人，更不要去恨老爷……”

　　晴玥脑子一懵，就觉鼻头忍不住的一酸。她努力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又问：“那姨太太为什么会嫁给……老爷？”

　　忽然，晴玥发现自己似乎不再能够随口说出这两个字了。为什么？为什么一说到“老爷”自己心里就莫名的一扯？她本来是对徐辉祖这个人没有任何感觉的，可是听了姨太太一说，心底忽然萌发出一种隐隐的……

　　她形容不出那种感觉。

　　只是有些好奇，徐辉祖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很高大？史书上说他是英俊威猛的！所以，他是个慈爱又严厉的父亲吗？

　　如果他见到自己，有没有……可能……会有一点点喜欢这个女儿呢？

　　晴玥胡乱猜想着，可答案却不得而知。

　　她唯一清楚的就是，从上一次人生到这一次人生，她都不曾了解有父亲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这事儿就跟你有关系了。”

　　“啊？”晴玥猛得回过神来。

　　“润娘服了落胎药，可孩子却没有掉。府里开始有传闻，说润娘服药而不落胎只因天命所归，上天冥冥中已有了定数让这个孩子活下来，所以断不可再逆天意而为。”

　　晴玥听了暗自苦笑，不知道自己穿越到这个身体里，算不算所谓冥冥中的定数？

　　“当时的事儿很尴尬，即便夫人的娘家不能容忍，却也没谁敢冒着得罪老天爷的危险再对润娘做些什么。夫人一个人，又病得床都不能下，就是再痛恨也是无能为力。最后，夫人就做了一个决定。”

　　“难道？……”

　　“是的……”二姨太太说着将手慢慢收回去，声音都有些颤抖，好似正在一点点的撕开心底早已结痂的伤口：“夫人说她再也不能做的事情，也决不能让趁虚而入的女人做了。她叫我嫁给老爷，做完她未曾完成的事情。”

　　“什么……”

　　“为老爷，生个儿子。”

　　“姨太太就答应了？”晴玥弱弱的问，可她知道答案已经摆在眼前了。

　　二姨太太早已忍不住落了泪，听着晴玥的话只悲戚的说：“还是你自己说的。做奴婢的，主子叫你做什么便是什么。”

　　“老爷……也同意？”

　　“老爷……是明白人。他不愿我牵涉其中，自然是不愿意的。”

　　“那……？”

　　“是夫人以死相逼。”

　　以死相逼？晴玥听罢只是深深的无奈，而之后的事情只用看看当下，她就能猜得出七八分来。如此徐辉祖自然不会多疼爱二姨太太，这点从三姨太太的得宠就能看出。而二姨太太那几年也并未如夫人所愿，为老爷生下一男半女，想必也不会受夫人待见。

　　可怜的二姨太太就这样无辜成为这场战争的炮灰，可偏偏老天还要跟她开玩笑，让她早不早晚不晚的生下了儿子。

　　或者，夫人积蓄了多年的怨气从来没有真正的找到过一个出口，她觉得所有人都亏欠她，而这个忽然出生的孩子，好像也是二姨太太欠自己的一样，于是她就毅然的要了去。

　　晴玥觉得，夫人的遭遇其实也让人同情，可是她陷得太深，已让仇恨蒙蔽了双眼，只让身边的人一个个的都沦为自己仇恨的牺牲品。尤其是鹏儿，或许当夫人将他抱在怀里的时候才发现，他无论如何也填满不了自己失去的儿子的位置。

　　而这一切，就造就了那间死沉狭窄的小屋子里，那个孤单怯懦的小生命。

　　忽然间，晴玥觉得自己似乎陷入到了一个悲剧中，但是这却并不是个完全不能逆转的悲剧。鹏儿还那么小，二姨太太的人生也还很长。既然鹏儿根本不能让夫人的伤口愈合，那就该让这场悲剧中最无辜的两个人解脱出来。

　　朝黑暗中二姨太太的方向望去，晴玥内心很挣扎。她曾无数次告诉自己，要安静的躲在角落里做一个冷眼的看客。可如今当自己身在其中之时，却又发现根本没有办法忽视。

　　晴玥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的对自己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而这一次之后，她也一定要脱离这个可怕的地方。

　　下定了决心，晴玥深呼吸着睁开眼睛：“二姨太太！奴婢有事禀报！”

　　“什么？”二姨太太听了微微一愣。

　　晴玥没有立刻回答，只麻利的从地上爬起来摸索到外屋去了。

　　借着微弱的月光，二姨太太不解的看着黑暗中那个模糊的身影在外屋走来走去，似乎在找些什么。忽然火光一闪，就见晴玥捧着一盏点亮的烛台走了进来。

　　晴玥搁下烛台，将坐在踏脚上的二姨太太扶到了床上。

　　二姨太太困惑的看着眼前的人，不知道她到底要干什么。正想着，晴玥就俯身跪在了自己的床边。

　　“二姨太太先需答应奴婢一件事，奴婢再说。”

　　“答应你什么？”

　　“无论奴婢说什么，请二姨太太都不要冲动，只听奴婢把话说完。”

　　姨太太听了一愣，却仍点了点头道：“我答应，你说吧。”

　　晴玥抬起头，望着床上的人：“奴婢今天见到三少爷了。”

　　“啊？”二姨太太听了立刻腾身起来，却架不住晴玥盯着自己的眼神，又慢慢坐了回去。

　　“小少爷的身子很壮，脸色挺好的，跑起来也快，力气也很大。”晴玥想着怎么先跟二姨太太铺垫好的方面，再说不好的。可是琢磨了半天，也只能想出这么一点儿来，还讲得有点不找四六。

　　“但是……”晴玥干咽了口唾沫，还没开口继续说，就见二姨太太又坐不住了，就好像这两个字变成了把钩子，一下子扯住了这个母亲的心。

　　“二姨太太不要忘记刚刚答应过奴婢的话！”

　　看着床上这个女人恐慌的看着自己，眼泪已要夺眶而出。晴玥想，不如就来刀痛快的吧。于是她一股脑的，只将今天在蕙心斋看到的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出乎晴玥的意料，二姨太太居然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死死攥着被子，任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或者，一个人伤痛到了极限就是这样子的。

　　良久，二姨太太忽开了口：“明天一早我就要去见老爷，去求老爷把鹏儿还给我。”

　　晴玥能听出这个女人的声音里所隐藏的悲伤和恐慌，但她至少还算理智，明白直接去找夫人是没有用的，甚至会把局面变的更糟糕。

　　“姨太太认为老爷会不知道三少爷的处境吗？”

　　“啊？”二姨太太听了一愣，不敢相信的问道：“老爷知道？”

　　“姨太太不要忘了，鹏儿不是在夫人跟前一天两天，已经五年了。”

　　“那老爷为什么……？鹏儿可是他的亲身骨肉啊。”二姨太太满是不可置信的痛苦。

　　晴玥朝二姨太太露出一个微笑，握起她的手宽慰道：“姨太太也不必过分担心，三少爷虽没得到非常好的照顾。但是毕竟是主子，吃穿都短不了，更不可能有人欺负他。这一点晴玥敢跟你保证！”

　　二姨太太望着眼前的女孩，今夜之前可能自己都不会相信，就忽然的这么信任她。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去找夫人吗？”

　　晴玥摇了摇头。

　　“那还能找谁？”

　　晴玥一笑：“老爷！”

　　二姨太太听了顿时困惑起来：“你刚刚不是说老爷都知道吗？他既然都默许夫人如此待鹏儿，又怎么会答应我的请求呢？”

　　“老爷确实不会答应姨太太的请求，所以姨太太要让老爷自愿的为您带回三少爷。”

　　“什么意思？”二姨太太听了更加迷茫。

　　“奴婢想，老爷当年纳姨太太的时候就清楚夫人的想法。所以姨太太生了三少爷之后，才会允许夫人带走三少爷。或者老爷认为这也是姨太太跟夫人之间的默契。”晴玥顿了顿又道：“所以姨太太若是求老爷，是很难要回三少爷的。”

　　“照你这么说，我就没希望了……”

　　“可据奴婢所知，三姨太太有两个儿子，而且还是生在二姨太太的前头。可为什么就没被夫人要了去？”

　　“那是，那是因为她得宠……”二姨太太的声音里明显透着些落寞。

　　“所以，这问题就出在当娘的身上了！”

　　“什么？”

　　“是奴婢说得太玄了些！其实，求也是要求的，只是不能这般冒冒失失的去求。但是这里头详细的事儿呢，奴婢一时半会的也说不好。”晴玥真挚的望着姨太太：“只求姨太太相信奴婢，奴婢一定会帮您把三少爷带回来的。”

　　二姨太太的眼睛忽然就亮了起来，这么多年自己在这冷清的二房里郁郁寡欢，以为这一生都要这样渡过。没想到今天却有一个人在自己的面前，说会帮助自己把儿子带回来。这就好像为自己死水般人生带来了一点儿希望！

　　“我相信你！可是，你为什么要帮我？我之前对你还……”

　　晴玥浅浅一笑说：“奴婢有两个理由。第一，虽然奴婢的娘当年不是故意的。可我们母女的存在给姨太太、小少爷带来了不幸却也是事实，所以奴婢是真心想帮姨太太。至于第二个理由……”

　　晴玥忽然站起了身从床边退了下去，又郑重的朝二姨太太跪了下去。

　　“你这是？”二姨太太惊道。

　　“奴婢还有一事相求！”

　　“你不用跪着，有什么就说出来，只看我能不能帮你办到。”

　　“待三少爷回到二姨太太身边之时，奴婢只求姨太太能将我娘的身契赎出来。从今日起奴婢的月俸也不要了，虽少却也全充在赎金里面了。”

　　晴玥说完却见二姨太太皱着眉看着自己，不吭一声。晴玥见状是捏了一把冷汗，难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吗？

　　良久，姨太太才困惑的开了口：“你娘的身契？”

　　晴玥抿着嘴点了点头。

　　二姨太太掀起被子下了床，走到晴玥身边将她扶了起来，可脸上仍是疑惑。

　　“你是真的不知道？”

　　“知道什么？”晴玥也迷惑起来。

　　二姨太太有些不能明了的望着晴玥笑了笑：“你娘倒是嘴严，什么都不告诉你啊。”

　　晴玥听了心里一惊，到底是什么事情，自己应该知道吗？想着便说：“奴婢的娘怕奴婢胡思乱想，所以她的事情从来都不跟奴婢说。”

　　“哦……”二姨太太恍然的点点头：“那我告诉你吧。”

　　晴玥干咽了口唾沫。

　　“你娘虽从小是公府的丫鬟，可那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自从她跟着自己主子陪嫁之后，身契便跟着走了。你娘和老爷那个的时候……”二姨太太清了清嗓子，又道：“那个时候正是你娘陪着主子回娘家省亲。后来因怀了你公府里也容不下你她，你娘的主子倒也是不计较愿意带她走的。”说着二姨太太叹了口气：“是你娘自己，非要留下的。”

　　“啊？”晴玥听完脑子一懵。

　　“是啊！”二姨太太又道：“这事府里年纪稍长一些的人都知道，我虽未亲眼见着却听说过。当时你娘的主子见你娘不愿跟她回去，就专差人千里迢迢的从夫家取回你娘的身契，当着面儿的撕得粉碎。”

　　“什么？！”晴玥简直不敢相信，原来自己的母亲一直是自由之身，可是她居然还愿意呆在这里忍屈受辱。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她对徐辉祖……

　　晴玥不敢再往下想，可另外一个问题她又不得不问。

　　“我娘的主子，是谁……？”

　　二姨太太听了浅浅一笑：“说了你倒是也不一定知道。”

　　“恩？”晴玥只觉得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一种不安的预感就向自己靠了过来。

　　“你娘的主子乃是先魏国公老爷的长女，如今的燕王妃娘娘！”

　　脑袋轰得一声就炸开了，晴玥只觉两腿一软，失神的跌坐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