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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魂 ...

  •   归魂

      “团坐,有情况。”

      传令兵匆匆钻进小木屋,满脸烟尘。

      “什么情况?”成崖余也没抬,抹开高清地图上的灰尘,铅笔继续在上面描点游走。

      “是……”

      “到底是什么?吞吞吐吐的……”不耐烦的抬头,有些恼火。前线战事吃紧,左翼先锋搭进了一个营还没捞出来,这种时候来烦他简直是找死。

      “成团长好气魄。”

      成崖余抬头,一个男人站在门口,修长挺拔,微笑着看着他。“你是……”

      那人不疾不徐的向成崖余敬礼,张弛有度,“我是军部委任的督导兼参谋长,我想军部几天前已经发来了电报,这是我的委任状。”一张被揉得破破烂烂的纸递到了方应看眼前。

      成崖余根本一眼没看,“警卫!给我把这个假传军令的家伙拖出去毙了。”

      立刻有几个人冲进来把这个高瘦男人捆得五花大绑要往外拖。

      上面这个时候派个什么督导过来,无非是想借机吞掉他这个特立独行的357团,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战事如此吃紧,他哪还敢接手这样一个不定时炸弹?

      “等一下,我有办法为左翼部队解困。”那人被拖着倒是不惊慌。

      “慢着。”成崖余阻止了警卫的行动,现在他最担心的就是他的部队是否能在混战中脱困而出。“你有什么办法?”

      “团长能先帮我解开么?”

      成崖余挥手,警卫迅速要帮这男人解开绳索。他却一扭身,避过警卫,又大声说道:“团长能帮我解开么?”

      于是在场的人才明白过来,这人是要团坐大人亲自解开,不由的望向号称无情的团长大人。

      误争小节,成崖余咬牙上前给他把绳子解开,明晃晃的中正剑带着戾气让在场的人都打了个寒战。

      “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生气眼睛就发亮。”那人小声嘟囔着。

      “你说什么?”

      “没什么”那人整理一下衣裳,还揉了揉呗捆出淤青的手腕子。“团座真是好魄力。”

      “你现在浪费我的时间就是浪费我兄弟的命。”成崖余也不去追究这话里面有什么深意,只是淡淡的警告一句。

      那人笑笑,很是干净明亮的笑容,真诚得让人不得不相信他。他还是不疾不徐的走到战略地图边,抄起铅笔在图上几个点标注了一下,最后在中心一个空地上一磕。“围魏救赵。”

      办法自然是好办法,成崖余也不是完全没想过用这个办法,只是敌军火力配置尚且不明,围魏救赵也可能是以卵击石。

      “2201和2031点上重火力机枪三挺,没有掷弹筒鬼炮等炮火,其余各点狙击射角有限同样无炮火掩护。”

      “你……”

      或许是他眼神太过惊讶,那人只是笑笑道:“来的时候专门绕到他们后面去摸过敌情,为了这个司机都殉职了,我是自己开车来的。”

      “恩……”成崖余低头继续研究地图,似乎根本没听他说话。“传令兵。告诉二营骑兵全员准备,每人配置轻型冲锋枪及尽量多了手雷,五分钟之内集合。”

      成崖余丢下笔,匆匆的就要往外走。

      “诶诶,等一下。”那人跟出来抓着他袖子。“你得带我去。”

      “那是战场不是儿戏。”成崖余皱眉,不留痕迹的把袖子挣开,他不喜欢别人碰他,也不喜欢这个人,这人眼睛里面的东西太多一看就知道是心眼多的家伙。跟这种人相处起来要步步小心,而恰好他现在没有那个心思去和人勾心斗角。

      “我知道是战场,我刚从那里过来,比较了解具体情况。”那人还是笑得很温和,很干净,只是加重了了解情况这几个字。

      成崖余看着他,总觉得这人眼睛里面包含了些什么,像是一些太过激烈的情感,只是一闪而过,抓不住头绪。“好,你跟着我。”

      “是”那人微笑着敬礼,炫目得犹如外面雪地里的阳光。

      2

      他们要袭击的几个点是日军物资补给站的几个关口,目的是造成突袭补给站的假象,引开围困一营的日军,方便一营突围。

      几百人,成箭矢之势奔袭百里,日军本来就未曾想到这一点,或者想到也觉得凭着他们平日的虚张声势,中方军队摸不清实情绝对不敢贸然来袭。所以补给站只留下了半个中队驻守,其余兵力全部调出。

      成崖余命令手下几进几出交替冲锋,不到一小时,补给站的就只剩下几十个日本兵负隅顽抗了。

      “这样下去不行。”那人皱着眉。

      “是不行,大约再过一小时日军增援就会到达。”成崖余放下望远镜,笑着看着他“兄台有什么高招啊?”

      “高招没有,损招倒是有一个。”

      “你该不会是想……”他问他本来只是想调侃一下,没想到这人还真是……顺着他的目光可以看到眼前一左一右的两座小土山。这确实是个办法,不过这种损招不是枪林弹雨里面爬过的来的人,绝对是想不到的。

      “成兄觉得怎么样?”

      “我开始对你的过往感到好奇了。”成崖余只是笑道,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传令兵,立刻找一百个脚程快的,给我叫过来。”

      “没关系,有时间会告诉你的。”那人也只是笑笑。

      突击方案其实很简单,五十人一组一左一右摸上小土包,从上至下火力压制,一口歼灭敌人。只是这种方案,算是孤军深入也是兵家大忌,比的就是胆量。

      “多久能拿下?”

      “二十分钟吧。”

      “我赌十五分钟。”成崖余忽然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好久没打过这样的仗了,好几年他为了不断催要的军资磨忙得焦头烂额,这种纵横沙场的豪情都是上辈子的事。

      “好,那就静候成兄佳音了。你左,我右。”那人也毫不含糊。

      “等等……”

      “还有什么事?”

      “这些人……都是精锐。”成崖余瞥着即将跟随他们犯险的士兵。“死一个十军棍,死十个你提头来见。”

      “成兄还真是爱兵如子。”听不出是调侃,还是惆怅。

      那人转身离开的背影带着几分落寞,又似曾相识。成崖余并未注意,他现在兴奋的是即将要实现的奇谋,这将是他接手这个团以来打得最精彩的一仗。

      3

      计划比他想象的要顺利,他们摸上山顶日军依然毫无防备的只是守着正面的骑兵。他看一下表,不多不少十分钟。下令全员找好掩护准备突击。

      “砰”

      对面山头的枪声突然响起,不是国军用的枪,是日军的三八大盖。对面碉堡的背面居然也有枪槽,火舌像刺猬的刺一样没有死角。转眼间就看见,才爬到山顶还来不及隐蔽的几个人影纷纷倒了下去。

      “妈的”

      成崖余捶地,那些人都是自己的兄弟,有些连名字都记得,现在眼看着他们倒下去。一片榴弹从他脸颊边划过,火辣辣的疼。

      “兄弟们,抄了鬼子的老窝。”端起捷克造,子弹跟下雨一样自上而下的泼。

      无论日军如何反抗,终归抵不过地理上的劣势,十分钟轻重火力交替已经把盘踞在半山腰上的日军杀得七零八落。迅速回撤到出发点,成崖余看看表,40分钟了,而右面山头上的枪声仍旧在响。

      “团坐,现在怎么办?他们大概是被咬住了。”传令兵急了,这个时候不能恋战,一旦超过一小时,日军的增援到了,这一营的人马都得玩完。

      “让他们先回撤,记得回去后全团戒备。再挑几个人,和我去右边支援。”

      “可是团座……”

      传令兵还要争什么,就只听到山上几声巨响,天上顿时滚起了黑烟。几个人影,迅速从山顶上往下跑,带头的就是那个跟他夸下海口的人。

      “全员上马,准备接应后迅速撤离。”成崖余也果断作出最新的指示。

      那几个跑下山的人,几乎是被其他人抄上马就直奔团部。

      “怎么这么慢?”

      “成兄也会关心人啊。”那人凑近在他耳边笑呵呵的说。温热的气哈在耳边,有说不出的暖意,弄得成崖余面红耳赤。

      “怎么这么慢?”因为共乘一骑,他避无可避,只好冷着脸继续问。

      “我炸了他们的补给站。”又是一种很无辜很委屈的表情,眼睛直眨巴着表示他很尽力很拼命你不应该这样训斥他。怎么看,这个年轻俊朗的少校军官歪着帽子脸上还有硝烟的样子也十分有趣,就像一只等待主人嘉奖的大狗。

      他想讨好的人却不理他,冷着脸。“我说过少了一个十军棍,少了十个你抵命。你现在带回来刚刚好十分之一。”

      “我用五十条命换了他们一个中转站里面所有的储备以及一整个日军中队。”

      成崖余没再说什么,一脚把马上的人踹下去,掏出腰上的柯以特毫不犹豫的拉开保险。

      “我说过少了一个十军棍,少了十个你抵命。”他像一个语言复制机一样机械的重复自己说的话。

      那个人浑身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眼睛一直盯着他,很安静的盯着他,仿佛可以剥开成崖余凶狠的表皮,看到他内心最柔软的痛楚。失去了五十个同袍的成崖余只是一只看到伙伴掉队而无能为力的头狼,凶狠而绝望。

      “绷得跟一干枪似的,炸膛了伤的就是自己。”这一句话太小声,成崖余没听到。

      “你……”就算是没有那几十条人命,为了眼前这个人这种看透一切的神情任何人都会毫不犹豫的开枪,没有人喜欢别被人这样看,这种从头到脚不着一物的感觉十分不好。而成崖余只是尽力在克制,他现在无法对这人说的话作出判断,于是成了僵局,一个毫无畏惧,一个正在沉思。

      “团坐……”打破僵局的居然是个不起眼的士兵,而成崖余记得这个兵是跟着未来参谋长上山的五十个人之一。

      “这事不能怪方参谋长,我们拿下那几个碉堡的时候,刚好碰上了日军增援的中队,是方参谋长带我们杀出来的,死的那些弟兄都是受伤了自愿留下断后的。”

      这事无论怎么想都有点不可思议,成崖余想了想。“几十个人和整整一个中队交锋,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士兵低下头,“他让我们把石子弹壳揣到死了的人身上,再在那些人身上绑上手榴弹,顺势推下山……”说道后头,他也垂下头说不下去了,那些也是他朝夕相处的弟兄,死了就死了,连个全尸都没有。

      “你……”成崖余看着这个脸名字都没来得及问的参谋长。“你还真是临战应变的天才,死人都不放过。”举起枪,猛扣扳机,一连好几发子弹打在那人脚边,跳弹四溅几乎全打在那人腿上。

      血从脏兮兮的裤子上渗出来。

      “三十军棍,其余的都记着。”

      扔下枪,转身走出众人视线。他现在盛怒难平,实在是没办法面对这人的目光,看得太透彻。他用最少的牺牲解决了最多的敌人取得了最大的胜利,这人做的没错,他比他遇到的那些或者有勇无谋或者纸上谈兵的同僚们都要做得好。只是他受不了那种淡漠,那种把比别人的性命不当一回事的淡漠,

      4

      无论成崖余有多么不想承认这场仗,师部的嘉奖令还是如期而至,他们的突袭给日军的后方造成了严厉的打击,牺牲五十个人就有这样的战绩简直可以说是大获全胜。只是,要是那五十个人都可以不死,那又该该多好,成崖余总是会想。

      因为这场胜利,短缺了好几个月的物资终于能够及时分配到他手上,年关将至,团里的气氛也一下子变的轻松起来。甚至开了个小型的欢迎会,为了他们新到的参谋长。

      而欢迎仪式上,却没看见团长成崖余的身影。

      他没去参加,只是找了个高地一个人喝酒,顺便祭祀一下那些连全尸都找不回来的兄弟。

      “一个人喝酒?”

      成崖余醉醺醺的望着眼前的人,那张俊朗的脸变成了两个然后是四个,然后越变越多让他不胜其烦。“方参谋长不去你的欢迎会来看我做什么?”

      “就这么不想看到我?”那人呵呵的笑了,厚着脸皮坐在他旁边又厚着脸皮喝他的酒。“这里太安静了,八百里秦川一轮荒月,太安静了。”

      “这里是团里兄弟死了长眠的地方,无论回得来的还是回不来,大家都记得路,死了就会到这里。八百里秦川一轮荒月,千沟万壑的路不好找,就找了这个比较高的地方让他们能看到。”

      “死了就是死了,难道还能有魂不成?”那人又抿了口酒,明显的不屑。

      “所以你才能心安理得对么?”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这个人,审判着他,那里面开始燃烧着愤怒。“所以你不会觉得愧疚,不会觉得不安,因为你知道这些人尘归尘土归土永远不会再回来。”

      “事实就是如此,这是在打仗,打仗没有办法做到不牺牲。”

      或许是他表情太淡漠,又或许他说的事事实连成崖余自己都会被说服的事实,所以他越发激愤,那种愤怒燃烧掉了他体内大部分酒精。

      “你他妈的,老子今天就为了死去的那些兄弟揍死你。”

      成崖余毕业于黄埔军校,标准的军体格斗,快准狠,眼前的人几乎连反抗都没有就被压到地上胖揍。拳风凌厉,一下子就溅出了血。

      打了几分钟后,成崖余觉得没有意思,身下的人根本不反抗甚至连防护都不做,就这么瘫软了任他打。打一个毫无反抗的人自然不是他的风格,而且酒劲又上来了,就顺势侧身躺倒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

      “舒服了么?”那人也不在意,从地上爬起来吐出口血唾沫。

      “什么?”

      “这两天你一直郁郁的,现在发泄出来了舒服点了么?”

      “你……”成崖余本来准备起身再揍他几拳的,但是看到这人被自己揍得满脸淤青又不太好意思下手了,说到底这人也是在关心自己。“算了,你不会懂的。”你不会懂失去身边的人是怎样的感受,那不是一个伤亡数字,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也许,我能懂呢?”那人又再坐下来,摆出跟他同样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天的姿势。“你不是那么怯懦的人,能告诉我为什么么?为什么这么害怕身边的人死亡?”

      也许是一件事情憋得太久,总需要个人来倾诉,又也许是气氛太好,让成崖余不忍心负了他的好意。

      于是,前尘往事仿佛回到了眼前。

      “曾经有个人,是我的爱人,然后他死了,为了掩护我。”

      那人很明显的不可置信,“就这样?”

      “就这样。”有些事情说出来和不说也没什么区别,于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的故事说到底,就是这么简单,一起念军校一起上战场,最后将受伤的他打晕了藏好,自己引开成群的敌人。

      长久的沉默之后,坐在旁边的人又开口。“那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我不记得了。”成崖余用手遮住眼睛,不想看对方眼睛,那种惊讶又含有太多情绪的眼睛。“晕倒之前子弹从我脑门上划过,医生说可能因为这样使我丧失了部分记忆。可是我明明都记得,我们为了大部队能够顺利撤出战圈留下来断后,最后全连的人就只剩下我和他。他跟我说逃吧,这样下去只有死,然后在我转身的空隙劈晕了我,自己引开敌人。”

      “……”

      “我什么都记得,连他最后说的话都记得,可是我却忘了他长什么样子,他的名字,但凡和他有关的任何东西都想不起来。”

      有水渍打在黄土上,而这人依然固执的用手挡住眼睛不希望别人看见。

      沉默,两个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过了很久,久到成崖余已经拿开了遮住眼睛的手,那双眼睛暴露在月光下,有些红肿,浸透了悲伤。

      “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么?”

      “我记得,他好像叫拾舟,可是我查过军部的档案,那个连队没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也许是我记错了。”说罢,他忽然觉得很羞愧,他口口声声的说爱他,甚至连那份雀跃的悸动都清晰可辨,可是却忘了他的名字,这是他一生的遗憾和折磨。于是他会挑不太忙或者太过疲惫的时候独自在山包上睡一觉,希望有一天他的爱人能够入梦。

      “没关系,会想起来的。”那人拍拍他的肩膀,语气很让人安心。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八百里秦川沟壑纵横,确实容易找不到归路,只是有你没忘记要在这里等他们,那些迷路亡魂一定能够回来。

      一定能够回来……

      5

      一个月以前……

      “报告。第三十三军少校方应看报道。”

      “拾舟啊,进来坐。”老将军见了他很是高兴热情的招呼他坐下。

      “钧座……”

      “你还是叫我老师吧,我比较喜欢你这么叫。”

      年轻男人笑微笑着从善如流的接受这个称呼。“老师。”

      老将军很是高兴,这是他最中意的弟子,也是他教的那几届军校毕业生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西点的学问果然养人,才一年时间就这么精神了,你那些伤都好了么?”

      “老师说笑了,学生一直惦记着这里。”

      “好好好”老将军被哄得哈哈大笑。“你想去哪个部分?”

      “四军357团。”

      “那里?那里可是最前线……”老将军犹豫了

      “老师,学成文武艺当然要用在最需要的地方。”年轻男人笑得很真诚。

      “好,既然你这么说,我这就跟重庆打电话催委任状。”

      “那就谢谢老师。”一个标准的军礼,谢谢你能把我送回到他身边。

      等方应看走后,老将军还是不放心准备打电话到357团跟团长叮嘱两句。文件上,357团团长:成崖余。

      老将军又无奈的笑了,真是老了,被个学生忽悠了一通。

      你太柔软无法接受身边的人离去,一股恨意挺不到战场最后。以前就这样了,没想到还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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