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番外：流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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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齐佩林再没见过刘新杰。他只身来到美国，退出了情报界，改行从商。这些年来，他去过很多地方，遇见很多人、发生了很多事，却始终无法忘怀那个笑起来眼角弯弯、眼神晶亮的臭小子。
刚开始，还能通过留在大陆的熟人零星打听到一些他的情况：共卝产党攻占上海之后，新杰一直没有离开，在新任副市长潘汉年手底下做事，很受器重。后来他那些熟人自顾不暇，也就渐渐和那边断了消息。
不知道在大洋彼岸，地球另一端的新杰过得怎么样，身体好么，有没有听他的话少喝些酒？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自己？结婚了吗？如果他早已忘了自己娶妻生子，而自己还对他朝思暮想、日夜牵挂，岂非很傻很吃亏？傻就傻吧，反正他齐佩林精明一世，也就傻了这么一回，亏了这么一次。
他的事业越来越成功，生意越做越大，在当地华人圈里也算小有名气，但心里越来越孤寂。最爱的人不在身边，成功也好、开心也罢，再没有人同他一起分享。他一直谨记着自己最后的承诺，他想回去，回去找他的新杰，哪怕只是见上一面也好。却蓦然发现，他早已不再属于那片土地，他回不去了。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不经意间，双鬓染上霜花，皱纹悄悄爬满额头，挺直的脊背变得佝偻。他不再是当年风华正茂、春风得意的军情九局局长，如今，他只是一个年届七旬、垂垂迟暮的老人。不变的，唯有对故土的眷恋以及对那人的思念。即使相隔多年，他依然放不下、忘不掉，过往种种，于记忆中非但未曾丝毫褪色，反而愈加鲜明。
终于有一天，他在报纸上看到大陆正实行改革开放，十几个对外开放的港口城市，上海赫然位列其中。于是，他重回上海，在离开三十余年以后。
一切都同三十年前不一样了。
他与新杰的房子不知换了多少茬主人；而九局被改建成一所中学，听到门内传出的琅琅书声，心中不由百感交集；他和新杰常去的那家海华斯酒吧，还有他们最后一起吃饭的La Vie En Rose早已不见踪影，连整条街道都变得面目全非；昔日盛极一时的百乐门舞厅则改为红都电影院，门庭冷落；只有城隍庙还维持着以前的风貌，庙会上热闹喧嚷依旧，套圈的小摊、无锡大阿福别来无恙，可那个臭小子呢，他去了哪里？还留在上海么，还是去了别处？或者已经……
幸好招商局负责接待工作的赵同志是热心人，答应帮忙找寻新杰的下落，详细问了他出生年月籍贯等资料后说要是有张他的照片最好。齐佩林哑然，那时他正跟新杰赌气，加之走得匆忙，仓促间哪有心思随身带上他的照片。
“这位刘新杰同志长什么样？”
新杰的音容笑貌、一言一行全都铭刻在他脑海里，无时或忘，根本无需照片，他也能清晰地描摹出他的影像。“他身高一米七六左右，眉间有颗痣……”齐佩林正待滔滔不绝说下去，突然怔怔地停住。记忆中的新杰永远是分别之前的模样，从未想过三十多年过去，他也该老了。想必现在同他一样“尘满面，鬓如霜”，“纵使相逢应不识”了吧。
“我帮您问问民政局那边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虽然明知希望渺茫，赵同志仍点头答应。
“算了，不用麻烦了。”齐佩林突然觉得心灰意冷。他真的老糊涂了，像刘新杰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在民政局有案可查。岁月变迁、沧海桑田，就算他还活在世上，人海茫茫，也很难再找到他的踪迹。直到此刻，他才不得不承认，他和刘新杰的缘分早在多年前他们分别的那个夜晚就已经画上了终结的句点。
赵同志还是去民政局查了，如他所料一无所获。几天后，赵同志带着一个自称知道刘新杰下落的人找上门来。
那人六十岁左右，走路一瘸一拐，他的相貌让齐佩林觉得十分面善，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我叫方桐，你要找的刘新杰是我哥。”他开门见山地自我介绍。
“新杰他……”齐佩林艰难地问道，心跳得很快很快，“他……怎么样了？”
“他死了。”
“死了？”如同听不明白话中涵义地喃喃重复。其实这个可能曾经无数次在他脑海中闪过，每次甫一出现便被他强行压制下去。他不敢去想，不敢去触碰，好像只要他不去想，这个可能就不会存在一般。
“我哥他……去世很久了。”方桐加重语气说。
“能不能告诉我他怎么死的？”良久，齐佩林抬起头，双眼紧盯着方桐，声音平和得令人难以置信，仿佛说话的是另外一个人而不是他。
“解放后我哥一直留在上海，在潘汉年手下做事……”方桐徐徐开始了诉说，“后来潘汉年出事，我哥也跟着倒霉，被隔离审查。没过多久，一封匿名揭发材料寄到上海市委，告发他在上海解放前夕私放军统特卝务……还说水手组织成员毕玉海、边日南、周汉亭全都死在他手上，甚至水手本人被捕也是因为我哥泄密才……”
“放卝屁！”齐佩林满腔愤懑地在桌上重重捶了一拳，“他们相信了？新杰承认了？”
“他不承认又怎么样，”方桐苦笑着说，“他们还不是给他定了罪——‘内奸罪’，开除党卝籍，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后来我哥在牢里得了癌症，59年底被保外就医，但已经太晚了，两个多月以后就……”过了二十多年，方桐说起往事仍然心情激荡，忍不住红了眼圈。
原来新杰早已不在了。所有的等待，所有希望和思念，终究不过是一场空。
“那个告密的人……是不是丁三？”齐佩林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心中痛悔到极点。早知如此，当日他应该杀掉丁三灭口，或许新杰就不会落到这种地步。
“是他。我追踪了整整五年才找到丁三……这条伤腿便是拜他所赐……”方桐拍着自己瘸了的右腿半是伤感半是欣慰，“可为我哥报了仇，总算值得了。”
“对了，我来找你主要是为了完成他的遗愿。”他拿出一个铁盒递给齐佩林，“这是我哥唯一的遗物，他临终前交待如果有一天你回来找他，就把这东西交给你。他说，盒子里装着他一生最好的回忆。”
“新杰有没有留下什么话给我？”齐佩林双手颤巍巍地接过铁盒。
“没有，他说他想对你说的话都在盒子里。”
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块江诗丹顿白金手表，一条巴宝利围巾和一张泛黄失色的旧照片。
“送给我的？”
“你那破浪琴戴多少年了，早该扔了吧。”
“我一个小总务处长，哪儿及得上局座您财大气粗。”
“新杰，拿了我这么贵的表就想走啊？”
“瞧我这脑子……要不给你打个收条？”
“谁要你的破收条！少给我装傻，你还欠我一支舞呢。”
“齐帅，明明我请的你，凭什么你跳男步我跳女步？”
“等你什么时候成了我顶头上司，我就让你跳男步。”
“你说你……天这么冷出门不戴围巾，赶着找病生呢！”
“感冒了好请病假呀。”
“臭小子你就作吧！”
“你不冷吗齐帅？”
“我是傻瓜，不知道冷！”
“新杰……”
“嗯？”
“大浦一走，这里就只剩下我和你了。”
拿起照片，那是他和刘新杰唯一一张合影，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已遗失，却不知什么缘故落到了新杰手中。照片上，他和他彼此对视，时光永远凝固在那一刻。那时，八局组建不到一年，新杰、大浦、老谭所有人都在。那时，他们相识不久，一切才刚刚开始。
他随手翻过照片，背后是新杰的字迹，上面只有三个字：我爱你。
他从未忘记过他，他知道他一定会回来，一定会看到这三个字，他知道。
有个问题齐佩林始终不敢问，刘新杰也始终没有告诉他答案，今天，他终于得到了这个答案，但那个给他答案的人却已经不在人世，与他阴阳永隔了。如果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他宁愿不曾回来，永远不知道答案。他宁愿两人永不相见，各自孤独终老，只要新杰安好，活至耄耋。
泪水冲破堤防，迅速迷蒙了他的双眼。
在方桐的指点下，齐佩林找到了他的坟墓。墓前荒草萋萋，墓碑上除了刻着他的名字别无所有。
“新杰……我回来了……我回来找你了。”抚摸着爬满青苔的墓碑，齐佩林不禁泪如雨下。
泪眼模糊中，恍惚见到刘新杰西装革履、头戴礼帽，一如往昔笑吟吟地向他走来。
“齐帅，你终于舍得回来看我了，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少年？”冲他伸出右手，“拿来。”
“什么？”
“不是吧？”刘新杰一脸错愕地挑眉，“你来看我连瓶酒都舍不得带？”
“臭小子，什么时候都忘不了喝酒！”齐佩林习惯地埋怨，递给他一瓶黑方，“给你！”
“算你还有点良心！”刘新杰笑着接过酒瓶灌了一大口，又递还给他，“你也喝点儿。”
“不喝了，身体不如从前了，我早就戒酒了。”
“你到底喝不喝！”他瞪眼。
“行行行，我喝……我喝还不成嘛。”齐佩林拗他不过，依言喝了口酒。多年滴酒不沾，酒精入喉，呛得他咳了起来。
“唉，老了，不服老不行喽！”好容易顺了气，他自我解嘲地慨叹道。
“齐帅，你头发都白了……”
“我今年都七十二了，头发白了有什么奇怪。”
“这次回来……还走么？”
“不走了，再也不走了……我哪儿也不去，留在这里陪着你……”
齐佩林久久伫立在墓前，凝视着墓碑上被岁月侵蚀得斑驳不清的字迹，夕阳在他身后隐去最后一道光芒，夜幕笼罩大地，他仍然一动不动，宛如一尊雕像。太阳落山，明天照样从东方升起，就像这遍地枯黄的落叶，明年春天，新绿又会布满枝头。时间如同江河向前奔流不息，他日渐衰老，终有一天将迎接死亡的到来，只有刘新杰留存在他的记忆里，永远年轻，永远鲜活。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番外：流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