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郎，周郎》迟到的叛逆期

1、周郎，周郎……

　　“江东有二乔，美貌世无双。”

　　不知是谁从哪里传出了这样的话。从此之后，家里再不让我与姐姐去河边戏水了。因为当花朵含苞，便只能养在深闺，待到时机到时，才能让世人见到绽放时的惊艳。

　　庭内花园的晚春，杨柳依依。柳絮飞到姐姐发上，如梦似幻。我忍不住轻赞：“姐，你好漂亮……”姐姐轻笑，说傻小乔，你和我一样的漂亮啊！又看着天上的白云，说她将来要嫁一个英雄，身背长剑，胯骑白马，翩翩而来。我也看着白云笑，心里想，难道女子生来就只为了嫁人么？姐姐却问我会选什么样的夫婿。我那时天真，想了想，说，他不需要是英雄，但要会为我写诗，会静静地听我弹琴。

　　又一年柳絮纷飞的季节，姐姐真的等到了她的英雄。他叫孙策，背着长剑，骑着白马，翩翩而来。他的身旁却还有一人，一身红衣，飞扬的黑发遮住了如秋夜明月般清俊温润的容颜。

　　“听说我们的两位小姐要同时出阁呢~”

　　“是啊，你看孙将军身边那位，就是二小姐的夫君了，他生得可真是好看哪~”

　　彼时我正在抚琴，猛然间听到这窃窃私语，手里琴音戛然而止，崩断了一根弦。

　　有人递过一方干净的白帕，让我包住手指。我这才发现，手指被断弦割破了。

　　“公瑾，一定是你不请自来，惊扰到了人家姑娘。这可就是你的错了，这手指若是恢复得不好，影响了小乔姑娘今后弹琴，你可是要负责的。”孙策笑得意味深长。

　　我猛地回头，发现那红衣的男子正好走到了我身边。

　　他并不辩解，只是轻笑。

　　不知为何，我竟不忍他被误会：“无妨，我这手指本就笨拙，琴艺粗浅，聊以自乐罢了。”

　　“那可巧了，公瑾可以教你，他的琴可是弹得极好。曲有误，周郎顾，这可是传遍江东的典故了。”孙策又在一旁多话。

　　原来，他就是那位周郎。

　　那晚的宴席久久才散，一切归于宁静，可我却久久无法入眠。兴奋，忐忑，抑或是期待？原来心中装了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

　　我和姐姐的婚礼，就在同一天。姐姐一身红妆，如一朵盛放的芙蓉。她见了我羞怯的神色，笑着对我说：你看，他来了——周郎，从此便是你的周郎了。

　　我转过头，透过红纱，看见他明亮的眸子里，只有我的影子。所有鼓乐的喧嚣都仿佛淡去了，只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红烛的光映得我有些晕眩，我闻到了他身上浓重的酒气，忽然有些紧张。他的笑容却丝毫没有酒色的气息。我讶异地看着他在对面端坐，说：小乔，我可以为你弹一曲么？

　　纯净的旋律从他指尖飘出，他那一身红衣，像是发散着炫目的光芒，晃得我好恍惚。我有些痴迷的望着他年轻的面庞，那散发着兴奋光彩的瞳仁里，倒映着的，尽是我的红妆。

　　整个世界都笼罩着温暖的红色光芒，那一晚我没有饮酒，却一直醉进了梦里。

　　南方的梦总带着湿润的气息，梦醒时，水榭楼台，丝毫闻不到外面乱世的尘嚣。姐姐和我并排撩拨着莲花池的水，轻轻地道，我真的嫁了一个英雄，可是当他出征归来时，我总是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即使他紧紧抱着我，我也总是无法安心。

　　我握住她冰凉的手，不知该如何劝慰。我的夫君，他见我时总是温言轻笑，干净的衣服上染着江水清新的味道。可是我却知道，他擅长抚琴的修长手指也会握杀伐之剑，总是微笑的眼眸也会直视淋漓的鲜血。

　　我也叹息——姐姐，我偷偷苦练琴艺，却总是找不到为周郎弹琴的机会。因为，他总是弹得太好，我只配当个听众。

　　他剑指沙场，志在天下。而我，只能望着他的背影，默默等待。

　　我从未料到，那么年轻强壮的姐夫也会倒下。姐姐永远的失去了她的英雄。我却再没有精力去劝慰她，因为我的周郎脸色更加地惨白。我没有看见他流泪，他一步不离地守着姐夫的灵柩，轻轻呢喃：伯符，没有了你，就算争得天下又有什么意义……

　　他昏睡了三天，醒来时紧紧抱住我，眼里像是又有了神采：“小乔，伯符在梦里不断对我说，他无法再继续实现我们的理想，可是还有我……”

　　从此他更少回家，原本像天空一样清澈的双眼中总是带着红丝。他开始喜欢在黄昏时站在江边，眺望远方。那晚，他轻抚着我的发丝，说道：“小乔，我将要去长江边与曹操决战。兵力悬殊，我不知道是否能胜……”

　　我惊讶的发现他一向沉静如水的脸上，竟明显地带着一丝焦虑。可是打仗的事，我却一点也不懂，只能紧紧抓住他有些苍白的手。他久久地凝视着天上灿烂的星辰，忽而脸色变得很坚决，语调却仍很温柔：“小乔，等我回来，为你弹一首专为你写的曲子。”

　　听着满城的欢呼，我知道这一战是我的周郎胜了。街头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赤壁冲天的火光；描述足智多谋的周都督妙使连环计，大败曹军。

　　我亦听得有些心神激荡，忍不住想象他昂立船头，注视着被大火映红的江面；想象在浩瀚的星河照耀下，赤壁就像一朵盛放的红莲。我意识到了自己的痴迷，因为是所爱的人，所以血腥与残酷竟也能变成壮美。

　　但是我想，他在胜利的那一刻，并不会想到我。他一定会遥望星空，默念着：伯符，你在天上看得到么？我们吴的江山，是如此壮丽！

　　往后的日子，又是风吹雨的细腻和湿润。可是我却也变得无法安心，因为我也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他依然轻轻地笑：“以往，我都是洗干净了才来见你。如今是我自己的血，却是洗不掉了~”

　　看着我担心的泪水，他忙安慰我：“小乔，你不要哭……其实不疼，我是将军，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他试图拭净我脸上的泪水，我的泪珠却管不住的掉得更快。

　　他并没有因为受伤而停止忙碌，有时我在夜间能听到他在书房中轻轻地咳嗽。我知道劝不住他，周郎，其实不是我的，而是吴国的。他竟然拖着病体要带兵出西川，我的泪水也挡不住他。

　　他临走前在姐夫的灵位前说道：“伯符，我们曾有过共死的誓言。如今我既偷生，大丈夫之志，当系天下，我便以此生去争这天下！”我任性的扑上去抱住他：“天下？周郎……你便是我的天下……你却只知道你的天下……你好自私……”

　　他并不怪我，只是柔声道：“小乔，不要担心我。我无法带你去，你要是寂寞，就让我的琴陪你。等我回来……”

　　我的周郎终于回来了，我却看不到他轻笑的脸，只看见望不到尽头的一层一层的白纱。他的偏将红着眼递给我一份琴谱，说：“这是大都督最后留给夫人的。他说他不喜写诗，这却是他只为夫人你一个人所写的诗。”

　　我仰头，看着纷纷扬扬的柳絮，天空几朵白云飘过。正如多年前，我初见他的那个下午。周郎，他终于可以笑着去见姐夫了么？他的名字，也将流传于天下。可是我的整个天下，却失去了。

　　整个城都挂满了沉痛的白幡，我却在房中挂满红纱。周郎，他是最喜欢红色的，连衣服都多是红色，他不会喜欢这漫天的白色。我拨动他琴上的弦，读着他为我写的第一首，也是最后一首诗。

　　那曲调却并不凄怆，竟是溢着怀念和幸福。我第一次如此深刻的读懂了他的琴曲，那是无悔，还有深藏的情意。琴谱的背面，是他最后留给我的信。

　　“我的小乔，从今往后，我无法再为你弹琴了。但你今后每次弹琴时，我一定会在天上听。伯符总说大丈夫心系天下，不可耽于儿女私情，却被我偷看到他给嫂子的家书，写满了想家。我却从不曾告诉过你，每一次想到你时，我亦是归心似箭。此生我仍有未尽之志，心有不甘，但此刻最遗憾之事，却是再不能见到你。总想着烽烟散尽，便能与你长相厮守，却只恨人生苦短，不得已天人两隔。吾妻小乔，此生永别，若有来世，只愿早遇到你，到时再补你一句对不起。”

　　那字迹如他的外表一般隽秀，却滴有血迹。我嚎啕大哭，指甲嵌进肉里，却不及心中的痛万分之一。汹涌的泪水将那被血浸染的绝笔冲刷殆尽——“吾妻小乔，此生永别”。

　　月光如水，他的琴上洒满银辉。我闭上眼，却看到他端坐琴前，微笑望着我。耳边似有琴声响起，一定是他魂归故里，最后再为他的小乔奏一曲。

　　周郎啊，此生我也憾恨，为何我不曾跨出这院墙，不曾陪你去看过那赤壁惊涛卷起的千堆雪。若有来世，我不愿只是等待。我当学那孙家小妹，执枪骑马，陪你踏破疆场，圆你未尽之志。直到烽烟散尽，再谱一曲太平盛世，与君共奏。

　　我的周郎，此生永别。若有来世，请君勿忘，我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