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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白璧青蝇枉加刑 ...

  •   一夜身心的寒意算是领教了,睡不着,只有抱着自己取暖,脑子里乱哄哄的,不是慕容业,就是苏里图,还有唐博伦那张脸。想倒是想得明白,唐博伦心狠手辣,必欲逼着自己就范,然而怎么可能向他低头?若是“出逃”的事情被加罪,怕就要没入唐博伦的后衙,到时候能不能全身而退,真是不可预计的事情。合计了半天,若要不被加罪,只有硬撑,撑得事情闹大了,或许指望着唐博伦有所畏忌,又或者能叫海兰察知道——不过,唐博伦心有多狠,自己撑不撑得过去,还是未知。

      唐博伦!冰儿心想,你当真敢刑杀我,将来也是死路一条!想着,脸上露出一丝不怯的冷笑来。

      不觉间,天竟已经亮了,流人们悉悉索索起床梳洗的声音清晰可闻。“吱呀——”一声锐响,空屋子的门打开了。

      “太爷叫你!”张妈侧着头,斜睨着冰儿道。外头的胡衍璧和其他人都是一惊,担心地瞧着里面这人。冰儿平素虽大大咧咧,跟乾隆去了一次扬州,倒学了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气度,越是到了这样的时候,反而倒比日常要冷静和沉得住气,既知道该来的躲不过,亦无心抗拒,静观其变。于是她默默地挽好头发,整了整衣服,随着张妈来到县衙。

      “跪下!”

      一到堂上,便是一脚跟,踢在膝窝上,麻麻的疼,冰儿没有反抗,心里恨恨地想:“今天你欺侮我,明儿我要你拿命来还!”正想着,惊堂木一声脆响:“堂下何人?”

      冰儿抬头一看,端方净白的一张脸,细眉入鬓,目光如炬,腮帮子上却没有二两肉,正是县令唐博伦。她低下头,尽量恭顺地说:“犯女金氏。”

      “哼。”堂上半晌无声,直到她跪得双足都麻木了,才听见唐博伦不耐烦的声音,“先架到天平架上跪着,一会儿再问话。”几个衙役便来架冰儿,冰儿一甩手轻声道:“我自己会走!”到堂下天平架边,却是倒抽一口凉气。

      天平架在清代属于“非刑”,不在官法之中,虽然不算酷刑,却是一等一折磨人的手段,它是平放的一块宽木板,上面竖起一个“十”字型架子,现在,宽木板上搁着的尽是破碎的瓷瓦子、石头渣子,利口尖尖,直对着天空。衙役见冰儿发愣,也不说话,一边一个架着腋下,把她按到木板上跪下,钻心的痛顺着膝盖和小腿上薄薄的皮肉直传到骨头上,又传到五脏六腑心尖儿上,冰儿觉得浑身被抽紧了一般,想挪开,却被两边四个衙役,两个绑腿两个绑手,伸平双手固定在十字架子上,一根茶盅口粗的木杠用力往膝弯里一压,顿时痛楚更剧。一个衙役又用力抓起冰儿的长辫子,死劲儿扯着绑到竖起的“十”字那一“竖”上,冰儿被迫低头,只看见自己裤子的膝盖处已经漫上斑斑鲜血了。

      “等我回去……我必杀你……”冰儿咬牙想着,此时只有忍耐。

      那边堂上,唐博伦开始处理政务,他动作很快,方法也很简单,问上几句便是责打,堂上哀号不断,血肉横飞。只一会儿,几起民事纷扰已经处理好了,堂下,几个拿着状子的已经偷偷退了下去。中途,唐县令还不忘“照应”一下冰儿:“给她挪动挪动,‘休整’一下。”差役便架起冰儿双膝离地,重摆弄一下瓷片和碎石,再按着她重重跪下,新伤旧伤相叠,便是两重痛楚。冰儿也只得咬牙受了。眼见日头渐高,气温也涨上来了,冰儿觉得头晕目眩,口渴难熬,膝盖上的痛似乎反到不那么明显了,但觉得两条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突然,一盆水“哗”地扑面而来,冰凉的水让冰儿昏沉沉的脑袋一下子缩紧了,人清醒过来,膝盖上的疼痛也格外分明起来。“抬进来。”是唐博伦的声音,两个衙役把她连着天平架一起抬进了公堂。唐博伦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她首如飞蓬,形容委顿,脸色不太好,眼睛也有些无神,然而眉眼五官的形状真是好看,精致得如描画一般,几缕刘海贴着光洁的额头,水蜿蜒地顺着额头、眉骨、脸颊流畅的曲线流下来,汇聚到下颌,一滴一滴地滴落下来,光圆润泽,让人难忍用手拭一拭的欲望。许久,唐博伦清清喉咙问道:“听说昨儿个你没有通报管事的,逃走了?”

      “我通报了。”

      “通报了,为何天黑还没有回官庄?为何是官庄的兵士们在山上把你捉拿的?”

      冰儿道:“这话,太爷应当问苏里图。他既然同意我上山,为何做张做智地假装拿人?我回来的时候天也没黑,顺着的就是到官庄的道儿,看见我的人多了!”

      “哼,当着我的面说瞎话!”唐博伦也不传证人什么的,直接说,“打!”

      一个衙役取出一根两指粗细的薄薄的竹篾条——又是非刑——“刷”的一声响过,抽在冰儿瘦瘦的脊背上,就像火燎一般,刺刺的剧痛闪过,随即伤处的痛火辣辣地泛滥开来,霎时,冰儿就是一头冷汗。第一下还没有消化完,第二篾条很快又抽了过来,紧接着是第三、第四、第五……冰儿也记不住打了多少下,只有旁观的人啧啧叹息:冰儿的背上,薄葛布的衣服已经抽得发薄,血珠子从皮肤中密密地渗出来,洇在衣服上,宛如红霞缕缕,渐次增多。

      “停了。”唐博伦依然是不疾不徐的声音,“打了多少了?”

      “回太爷,三十了。”

      “嗯。”唐博伦又转向冰儿,“可疼么?我再问你,昨天为何逃走?”

      冰儿粗重地喘息着,等气息定了,狠狠瞪了唐博伦一眼,咬牙道:“我说过了,通报了,不是脱逃!不信,你叫管事的来问。”

      “我偏要问你!再打三十!”唐县令显得有点怒了,手一推,案几一震,上面整整一瓶签子都掉到地上。冰儿狰狞一笑:“唐太爷,你打我,可得扶好了你的官桌!”

      “打!往死里打!”

      竹篾子“刷”“刷”的声音又响起来,冰儿咬牙闭目,任凭抽打,竹篾条轻薄,伤在皮里肉外,初始时疼痛难忍,打多了,似乎也就麻木了,反而不觉得很痛楚。

      “可想好了?”

      等她再睁开眼睛,唐博伦就站在自己面前,低着头,面带微笑,眼神却很阴毒,忽而,他抬头离开:“既是个不怕打的,我自有办法叫你心服口服!传!”稍过一会儿,冰儿只听得轻轻、碎碎的步子由远及近而来,到她身后时,那人发出了一声惊呼,虽是捂着嘴的,冰儿还是听出是胡衍璧的声音。胡衍璧抖抖索索跪在冰儿身旁,连话都说不利索:“犯犯女……胡氏……叩叩叩见大人!”

      “昨天金氏出去,有没有通报管事的?你和她常在一起的,你应该知道。”

      胡衍璧惊恐地抬头,一边的张妈微微地摇摇头。胡衍璧虽然明白她的意思,但也知道冰儿若未曾通报便出禁所,是犯了大罪,可以直接没入官府为奴。她不想害人,但也不敢得罪张妈和苏里图,只好说:“犯女昨日没有和金氏一起上工,先时金氏在苏爷那里听吩咐。犯女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和苏爷通报。”

      唐县令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眼睛瞟向一边的师爷,师爷做了杀鸡抹脖子的动作,唐县令坐正身子,轻描淡写地说:“苏里图昨日根本没有叫金氏,金氏出了门只和你交谈,许多人都看见的。既然你脑子不好使记不住了,我来帮你记忆记忆!”眼角一望班头,下巴一抬,班头会意,拿起一块枣木小板子,来到胡衍璧跟前,一个衙役用力把胡衍璧一只纤细小手拉出来,掌心平摊向上,班头毫无怜惜之情,狠狠一板子打了下去,胡衍璧一声惨叫,身子剧烈抖着,手又抽不走,班头第二板未有半点容情,继续用力打下,一而红,二而肿,三下便肿胀如快要吐丝的蚕宝宝一样,四下则紫胀起来,打到六七下,肿胀的皮肤像承受不住一样,裂了开来,鲜血“呼”地流了出来。胡衍璧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尖叫一声晕死过去。

      衙役端来一盆水直接把她浇醒,胡衍璧醒过来,剧痛难忍,伏在地上看着自己皮开肉绽的、还在战栗的掌心,既是害怕,又是难过,又是痛楚,不由痛哭失声。唐县令道:“可记起来了?”胡衍璧喘息难言,唐县令脸一板:“换只手,再打!”

      “不!不!”胡衍璧哭叫着,“我记起来了!”她回头歉疚地看了冰儿一眼,低头道:“她……她没有通报……”

      “那她是想做什么?一定告诉你了吧?”唐博伦问。

      胡衍璧也是读书人家女儿,从小谎都没撒过几个,更不要说饰词诬陷这类了,抖着唇舌说不出话。然而看到唐博伦的眼神越发阴霾,手又伸向签筒似要发令再打,实在受不住这样的痛楚,欲语泪先流:“犯女……犯女只听金氏说要出去,也没有和犯女实说要逃走……她平素一个人来去,犯女也不知道许多……”

      冰儿别转头,也不忍心怪胡衍璧,她明白,县太爷做这个套儿,就是要让她钻的,今天谁来对质,她都是“没有通报”。自己除非认输,肯乖乖进唐博伦的牙床锦被,否则,就只有熬着他一遍又一遍的酷刑折磨。

      “你还有什么话说?”

      冰儿愣了一会儿方始意识到是在问自己,她努力抬头:“我要申辩!”

      “嗤!向谁申辩?”

      “盛京将军——海兰察!”

      “你就痴人说梦吧!”唐县令冷笑道,“海将军日理万机,有空理你这虫蚁下贱的东西?我劝你乖乖招认,免得再受皮肉之苦!”

      冰儿冷笑道:“我虫蚁下贱?你只管打,看我是不是下贱到让你上了手!”

      唐博伦未料到她说这个,愣了一下,见冰儿声音越发尖锐,带着些不管不顾的亢奋:“唐太爷未带家眷赴职,难保不憋坏了身子。李吴氏侍寝您尚觉不够,还要拉上我么?这里诸人都听到了,我此日受罪,不过是老天妒忌我长这么副脸孔,让太爷动了不该的心思!……”

      唐博伦被说中阴暗心思,不由恼羞成怒,又怕这话传出去自己也要吃挂落,不等她话说完,就连连拍着惊堂木道:“你连本官也敢诬赖!真是活得够了!”旁边的衙役这才反应过来,一人飞扑过来捂嘴,被冰儿狠狠咬了一口,痛得直甩手,欲要上来扇耳光,听见唐博伦变了调的呼声:“悍女刁顽之至!不认真给你点颜色,怕是你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听说你鬼鬼祟祟出去,就是为了与人和奸!来啊——先取最重的竹板,打她二十板!”

      “慢着!”

      *************************************************************************

      慕容业一袭黑衣,站在大堂门口,高昂着头,眉头微蹙,眼睛微眯,眸子中射出的光却是绿莹莹如见到猎物的老鹰一般锐利,他左手拎着一口宝剑,右手拎着是一个人的衣领,这人,正是管理官庄流人的管事苏里图。

      苏里图被五花大绑,脸颊上鲜血直流,仔细看会发现他已经少了一只耳朵。他战战兢兢大叫:“太爷救命!”慕容业冷笑一声,把苏里图往上拎了拎,剑尖直指着他的鼻尖,苏里图的叫喊瞬间吞回了肚子里。

      “大胆狂徒!竟敢劫持朝廷命官!”唐博伦道,“左右,拿下!”

      一个衙役不知死活拔出腰刀向慕容业劈来,慕容业看都不看他一眼,手起剑落,浊血喷涌,那衙役停了几秒才发现自己握刀的右手已经没有了,鬼嚎着滚到在地,只一会儿就痛昏过去。其他衙役见这人使剑快如闪电,哪有人再敢冒失向前!只是握着刀棍,在一旁虚张声势罢了。

      唐县令吓得站起身来:“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慕容业道,“来听几句真话。”然后拿剑勒着苏里图的咽喉:“说,金氏昨天到底和你通报没有?”

      苏里图哪敢再说一句谎话,连连点头:“通报了!通报了!我记得的,昨天早上,她就来说要去林子里采摘官庄冬日晒的口蘑,我就放行了。”

      慕容业点点头,放开苏里图,剑尖直指向唐博伦:“太爷,听见了?”

      唐县令虽然有些害怕,但也很难服气,奓着胆子道:“你这是胁迫!岂能算数?——你们都愣着干什么?”

      慕容业又是冷冷一个笑,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剑尖挑起落在地上的腰刀,刀锋直向唐博伦飞去,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时间,腰刀已经从唐博伦的锁骨中穿过,穿透大堂上的板壁,鲜血流在唐博伦绀青色官服上,一片紫黑。

      唐博伦惊吓得都不觉得疼痛,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咽着口水发呆。慕容业左右一瞥,把苏里图掼在地上,轻声道:“自有人来收拾你!”而自己来到冰儿身边,见她浑身吓人的伤,心里痛得一滞,眉毛深深地锁起来,却没说什么,只是用剑挑开她身上的绳索,语气依然冷冷:“别装可怜了,起来!你不是要抓我的么?”

      冰儿努力撑了撑地,才把身子撑起来,转向慕容业的眼神却满是疑惑:“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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