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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行宫冷语慑封疆 ...

  •   冰儿见乾隆脸色铁青,目光如电般瞥着自己,似乎有抄起什么就要来打人的情势。她的本能和宫里其他女孩子不一样,江湖上游历,碰到自己皮肉要吃亏的时候首要是自护,想都没想就抬起手护住脑袋。

      乾隆本来真是大怒,不过自制力极好,一般倒也不会伸手就打,正思忖着怎么处罚,见冰儿以手抱头,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还从蜷起的胳膊的缝隙中观察自己的表情,一只脚已经伸出裙子外面,似乎一见不对劲就要夺路而逃的样子,突然觉得好笑,还是板着脸道:“把手放下!”

      冰儿犹豫了一会儿,畏畏缩缩把手放了下去,听乾隆冷冰冰的声音:“传散差,带毛竹板子来。”冰儿心里不由酸涩发苦,扁着嘴忍着不哭,又说不出求饶的话来,只好一个劲儿地用手指绞衣服,眼角余光瞥见行宫中的散差太监捧着长长的毛竹板子过来,节疤削得平平,还上了一层清漆,站在自己身边似乎都能感觉到沉甸甸的重量。冰儿结结巴巴对乾隆道:“皇阿玛……我不是要干涉,只是……那舜阿……”

      乾隆冷冷喝道:“还敢提那舜阿!你果然是皮痒么?”冰儿大不服气,虽然知道不能再胡说了,叫她认错却也不愿,一会儿眼睛里就盈盈含了一泡泪,乾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了好半晌,才又道:“你先跪到后面院子里去,朕不会不教而诛,等你想明白了再行处罚。”

      这次罚跪最难熬,不光膝头跪在冷冰冰、硬邦邦的青砖地上受苦,而且身后散差太监握着竹板子盯着,心理压力剧增,既怕跪结束了要挨打,又宁可赶紧打了不用再熬着罚跪。眼见天擦黑了,咬咬牙想着还是赶紧噼里啪啦打完了痛快,欲待说什么,里面已经有太监来传话让回暖阁去,冰儿觉得心脏“怦怦”地猛跳起来,磨磨蹭蹭走了半天才到了阁子里。

      里面已经点了灯,在盘膝坐在炕床上奋笔疾书的乾隆虽没什么表情,黄晕烛光下倒觉脸色温和了不少,冰儿过去双手扶膝蹲了个深安,见乾隆没有发话,自觉地双膝跪在地上等候发落。

      乾隆虽未抬头,眼睛的余光还是能看见她跪地时小小的顿挫,等她跪了一会儿,方始抬头看看,见冰儿眼睫湿湿,鼻子眼眶还有点红,发着愣不知在想什么,清清嗓子道:“这里灯不亮了,把蜡花儿剪了去。”

      冰儿如蒙大赦一般,哧溜爬起身,到放杂物的髹漆橱的小屉里取了夹剪,小心翼翼揭开黄绢灯罩,里面灯芯上已经结了好大一朵蜡花,烛泪堆涌在烛台上,冰儿拿夹剪仔细剪掉烛芯上烧结的一块黑色,灯火立刻光亮了许多。又见乾隆手边还有一碗茶,用手指轻轻一触,已经凉透了,冰儿便道:“皇阿玛,我去换碗茶来?”

      “嗯,这里有好岕茶。”乾隆指点着,“叶芽细嫩得很,先用滚水洗一遍,然后不要用太热的水来沏。稍微焖一会儿,让香味出来。”

      冰儿依言沏了茶,小心观察乾隆喝茶的神情,听他说:“也还罢了,毕竟这两日还没有送无锡的泉水来。”放下茶,才问:“跪了那么久,可想明白了?”冰儿一听这就到正题了,赶紧又跪下,已经跪得青紫的膝头猛地触到地面的瞬间,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赶紧咬牙熬住,说道:“皇阿玛处置那舜阿是国事,冰儿不能插手。”

      “这就说到正理了。”乾隆转脸看向她,严肃地说,“那舜阿有可杀之情,无可杀之理。这就是国法,也是朕用人的心法:不能纵放,也决不苛法。——但这都是朕的事,别说你一个女儿家,就是朕的阿哥们,朕不叫评议也没权说话,朕不给权力也不得参政干政。这是祖宗的成法,其实更是保你们——你知道自古玩火的都没好下场!”

      冰儿低着头,嘟囔着:“我才不要管呢……”

      乾隆假作没有听见,叫:“起来吧。”冰儿爬起来揉揉膝盖,耳边听得乾隆略带笑意的声音:“没用的东西,才跪了这会子,做张做智的乔样子!过来我瞧瞧。”

      冰儿不知他怎么“瞧”,挪过去正在犹豫,被父亲轻轻搂在怀里,大手在她膝头缓缓地揉着,膝头有点痛,更多的是暖,融融地似乎渗进骨头里的舒适,心中不由一酸。乾隆见她又红了眼圈的样子,轻声斥道:“有点出息吧,见天儿的在宫里吹牛自己怎么勇敢,这点痛都受不了?”手头却愈加轻了。冰儿道:“不是因为疼……”

      乾隆略一思忖就明白,心里倒觉得有些亏欠女儿,不言声揉了一会儿,说道:“你今天也早点安置吧。”

      “皇阿玛不打我了?”

      “真是该打你一顿!”乾隆曲起手指关节轻轻弹了冰儿的脑门一下,“先欠着,回宫以后一并处置。”冰儿破涕为笑,乾隆看她的脸色如云破日出般明艳,像极了二十年前乾西二所里的她,心里有些坠坠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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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早上,两江总督尹继善已经赶到了扬州,早早地在天宁寺行宫二门跪候。

      乾隆一如往日般卯初起身,服侍的几个太监不大合用,乾隆皱了皱眉,问道:“公主呢?”一个太监小心翼翼说:“早上侧边的嬷嬷来回报,公主还睡得熟,问要不要叫起来请安?”乾隆舒展了眉毛道:“让她多睡会儿吧。这次出来着实辛苦透了。”换了天青色常服,命尹继善递牌子觐见。

      尹继善自然一来就听说了那舜阿的事情,左思右想毕竟是同僚,依例请安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后,垂手跪在地上等候皇帝吩咐。乾隆说了几句关于回銮的事情,果然提到了那舜阿身上:“你督两江也有不少年头了,其中积弊少见你来回奏。昨日朕还调了吏部的档来看,范崇锡自知县起,大计(1)不是卓异也有平等,‘守、才、政、年’四格均优。朕倒不明白,这样一个地方官,你们道、藩、宪都是糊了眼睛么?”

      尹继善不敢不答,稍微思考了一下回奏道:“范崇锡从无盐案参罚,也肯实心劝农,论才具还不算差。只是他暗地的勾当如此污秽不堪,令人发指,实实是奴才等未能想到。不光奴才等,以前和那舜阿谈起下头吏治,那舜阿也对奴才夸奖范崇锡能干,万没有料到竟有这等事情出来。奴才寻思着,范崇锡做得一张好嘴脸,众人都被他蒙蔽了去,那舜阿闭目塞听,确有失察之过。”

      乾隆冷笑道:“是了,那舜阿只是失察,你更无辜了。”

      尹继善一听话锋不对,脸“腾”地白了,少顷便觉得背上汗湿重衣,忙碰头道:“主子详察明鉴!奴才蒙圣恩两督两江,若论失察的罪过,奴才岂敢辩驳!这次事出,奴才自请革职交部,以为天下督抚鉴。”

      乾隆素来宠信尹继善,此时不过略施恩威而已,亦是驾驭臣下的门道。此时冷着脸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方道:“你也不必了。那舜阿却是你们的镜子,以后有辜恩负朕的事情,朕也绝不手软半分。”尹继善自分那舜阿断无活理,正想着,乾隆又道:“那舜阿行事可恶,毕竟还是下吏蒙蔽,你们实心办事,亦当用心识人,知人知面不知心,范崇锡这样两副嘴脸的奸恶之徒,须要小心谨慎使用。”

      尹继善一愣,刚答了个“是”,乾隆又道:“这次回銮,在扬州境内不用御舟,你找好些的船,命提督府里好水性的绿营兵远远护着即可。等到运河上,再与太后銮驾会合。”尹继善想皇帝微服私访还玩出瘾来了!不敢不答应。乾隆沉思一会儿道:“朕这次微服扬州,你事后清点一下,吩咐好了,不要留什么闲言碎语下来。”

      “嗻!”尹继善又问,“扬州士绅有想来往门请安的,也有愿意报效的。是不是……”

      乾隆道:“不必了。”停了停又说:“徐砚书找到了么?如果还没找到,以后直接解京问审。另外,传……李赞回和他的父亲。”

      心里最想见的既不是徐砚书也不是李赞回,只是那两个闻听便觉温暖的名字,自从身份相异后就不宜出口了。手于无意间碰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在腰间——不用看他也知道,是岳紫兰“卖”给他的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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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儿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这么多天来,是第一次心无顾忌地这么好好睡了一觉,虽然起得晚,还是觉得睡得意犹未尽,只是外面亮堂堂的,也不好意思赖床,揭开帐子一看,几个伺候行宫的嬷嬷正立在一旁等候,此时满面带笑地过来请安问好,捧着衣服问道:“请公主示下,这里衣裳还是预备皇上回銮时的,今儿穿那件合适?”

      这里的嬷嬷多是内务府包衣家的媳妇,临时应差,倒也落落大方,冰儿伸头瞧了瞧,见都
      是旗袍,就有点不耐烦,说道:“穿旗袍又要配花盆底,我不要。我箱子里还有这次带来的汉装衣裙,穿那个舒服。”

      那些衣裙是微服用的,到底简陋些,嬷嬷们劝了两句,发现这个小丫头年岁不大,主意却不小,认定的东西死不改口,她们只略微提了点建议,她的脸色就冷了下去。嬷嬷们心想何苦触这个霉头,依言取了衣箱,里面也不过半箱衣服。好在冰儿穿衣打扮从不挑剔,高高兴兴选了一件葱黄绸褂,银红绫子褶裙,衬着里头雪白的衬衣,俏伶伶挽个简单的发髻,清水似的脸颊透着少女才有的光润。

      依例到乾隆那里请安,听闻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冰儿探头瞧了瞧,背影熟悉,稍微一想就明白了,正是李赞回和他的父亲李梅鹤,虽然是见过面的,不过身份不同,情境便显得尴尬了,冰儿决定还是退到一边“听壁角”,只听里面道:“……你的儿子年少胆大并不为过,只要行事不谬,亦算是大勇。”

      接着便是李梅鹤带点结巴的谢恩谦逊之词,听乾隆又问道:“李赞回,秀才当了几年?参加过会试没有?”

      李赞回知道有嘉奖,不禁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这也是人的正常心态——他说:“学生回皇上的话,学生是乾隆四年院试中的生员,当时还拿了个第三……谁想乡试却屡战屡败,本来都绝了心思,现在……”

      “朕知了。”乾隆清楚李赞回底下要说什么,便打断了,语气平易近人,内容却让李赞回如五雷轰顶一般,“杭世骏也算是江南才俊,朕以往多有看重,不过臣下为臣之道,不在于讥刺朝政,而在于实心办事。他那份御史试的折子,大约有你书信中一些估猜的内容吧?”

      “估猜”这话一出,李赞回虽然年轻不更事,也明白不是好话,脸色顿时白了,磕了个头想说什么请罪的话,乾隆止住道:“你不必多言,朕自然知道你没有恶意,只是行事不够严谨,若今日还在范崇锡、那舜阿的手上,只怕你也是万劫不复了。臣下论国事,总要心平气和,想着国君的难处,而不是任性使气。譬如你耿耿于怀的‘满汉之见’,恰恰与杭世骏年前进言的内容如出一辙,你倒想想,朕是敢用你呢,还是该罚你呢?”

      李赞回不知该如何应对,低着头涔涔汗出,脸上像挂了一层油一样。李梅鹤到底老到些,虽然也是紧张到极处,还是磕了两个响头,回奏道:“皇上拳拳之心,臣与臣犬子岂能不知!臣子不能为君分忧,已是大过,贻君之忧更是该当论死!臣子李赞回少不更事,狂言乱语毫无顾忌,只怪臣家教不够,养出这样的祸种。”他说着已经哽咽了:“皇上若能姑念臣子并无悖逆之心,饶恕失仪之罪,臣万死不能报答圣恩!”

      到底李赞回并不是范崇锡,乾隆温语抚慰道:“朕不过以长者的身份告诫后生,李赞回胸系黎民,并不是范崇锡一般该杀千刀的大蠹。朕也想过,李赞回你终究只是个不谙世事,好打抱不平的儒生,心思是好的,所以朕不罪你。但国家有国家的法,朕一点也不罚你就说不过去——就革了你的生员功名。叫尹继善给你个什么空额,或优厚赏你。”他顿了顿:“幽篁小居,尚有红颜知己,你又何苦心系名利,要在仕途上艰难蹭蹬呢?”

      李赞回十年寒窗苦读,他原本斗范崇锡的时候心思还纯,知道“长四爷”是皇帝后难免多了不少“想头”,原以为苦尽甘来谁知却毁于一旦,心里只觉得都空了,半天咽下了苦涩的口水:“学生明白了……谢皇上……隆恩!”

      李梅鹤一听乾隆连“幽篁小居”都知道,嗓子一紧,暗道:儿子你活该受此蹭蹬!不过乾隆提及,就算是圣谕了,心道竟然天子拴婚拴到了青楼,也不知是该喜该悲。

  • 作者有话要说:  (1)就是每三年对地方官的考评。守,操守;才,才能;政,执政状况;年,年龄状况。考绩后根据“四格”将官员分为卓异、平等(又称供职)和入於六法(又称劣者)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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