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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5、【乱弹番外】二 ...

  •   乾隆接过这把戒尺,轻轻摩挲着,脸上露着回忆久远的笑容:“你娘小时候生长在民间,回宫后多不习惯,脾气不好,礼节学问也差劲,朕心里虽喜爱她,但见她这一身臭毛病,不改无以成人,气急了时也下死手打过几回,指望着她心里能够畏怯,从此可规矩出一个好人来。”他伸手把戒尺递过给奕雯:“这就算是一件刑具罢!你娘当年怕它、惧它、畏它,也敬它。如今赐给你。你不用怕,朕不会施罚于你,只望你能够懂得今日召你来的意思!”

      奕雯迟疑着,好久才伸手去接,紫檀木入手沉甸甸的,带着特有的紫褐色紧致木纹。她也被娘的鸡毛掸子和爹的戒尺揍过,本能地对这东西也有些小小害怕,但与刚才在二堂的那种彻骨的畏怯全不一样,握着这沉沉的戒尺,心里竟凭空生出丝丝暖意。低头端详,戒尺上还刻着字,字大约是新近錾上去的,髹着的金粉显得黄灿灿的:“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奕雯不爱读书,但自小耳濡目染,经史佛典也不算一概否然,这句话轰然如雷击,使她刹那便是双泪滚滚而落。泪光濛濛中再望着面前这位六旬的老人,并不是王伦、林清传教时所讲的那种不恤民艰的昏暴之君,也不是自己想象中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他面目慈和,带着稍许的不忍神色,微微皱着眉叹息声声:“王硕祯的事情,朕不追究了,你的心意,也算是善良。只是,情深不寿,爱欲伤人,你懂得这点才好……”他看着这个漂亮的外孙女,她为情所困,一脸茫然,他忍不住要指点她:“京里不便,到漠西、漠北,找个适合自己的人嫁了吧。你会忘记王硕祯的,像你娘一样,当个好妻子、好母亲吧!”

      奕雯走出刑部大门的时候,仍然如同做梦一般惶惑恍惚,此刻秋雨阵阵,细细密密,铺天盖地,昏昏阒寂,她挡开一边人递过来的雨伞,任凭雨水淋湿她的衣衫裙摆,随着趔趄步子的逐渐稳当,头脑中也终于渐渐冷静明晰起来。天地间暗沉朦胧,而她,牢牢握着皇帝的赏赐,抚着上面那一条已记得烂熟的佛偈,字字分明如同镌刻,那金色的光芒,仿佛劈开宇宙洪荒的沉郁,照出一条梵乐微微的通衢大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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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雨紧过几阵,京城的天空开始长久地放晴。南飞的鸿雁,轻捷地在天空中掠过,鸣声辽远,而让人平添孤寂。

      奕雯开始发起低烧,手腕痛得不能动弹。太医院也派人给她瞧过,但都只有摇头叹息的份儿,大家看着奕雯总是一头细密的汗水,咬着牙忍痛的模样,却又谁都不敢多言——哪怕只是劝解她。家里便被这样阴郁的气氛笼罩着,英祥鬓上再添白丝,而冰儿则心力交瘁,原本就熬得清癯,此刻又添了秋咳的毛病,渐至咯血。

      奕霄上朝,便也是魂不守舍的模样,有几回处置庶务还犯了错误,错误虽是微末,罚俸而已,乾隆心里却有些焦躁,这日单独召见,皱着眉问:“你这阵是怎么回事?!”

      奕霄心里憋着委屈和伤怀,强忍着一肚子不合时宜,恭敬顿首道:“臣心神恍惚,注意力集中不起来。请皇上责罚!”

      乾隆怒冲冲把他骂了一顿,见他并不是像一般人一样羞愧得涨红着脸,反而整个面颊都发了白,不由平了平气问:“若是家里有什么事,不要瞒着朕!”

      奕霄已经忍不住落下泪来,怕御前失仪,不肯放声儿,回话的音色却不可抑制地带着颤音:“奕雯身罹剧毒,太医已然束手……”乾隆停了一歇道:“朕前几日也才知道这事。确实可惜。你们是先就知道了的,怎么这会儿还如此放不开?”

      奕霄腹诽不敢出口,碰了碰头又道:“皇上是圣人,臣等只是凡俗小人,一家子眼睁睁瞧着,实在是接受不了!我娘她总说自己是有罪之人,不肯叫太医诊视,可她形销骨立的模样,夜夜咳嗽到四更尚不能止息……”他难受伤心得说不下去,终于呜咽出声,哭了半日才说:“皇上,臣没有能耐,经不了这些磋磨。臣想辞官回杭州,让娘亲能到她住得舒坦的地方去。臣什么都不想要,耕读渔樵,都能过一辈子……”

      乾隆已然听得怔住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怒喝道:“没出息的东西!胡说什么!”转而也觉得自己迁怒到奕霄实在毫无道理,摆摆手说:“有病就治,治不好才能够叫‘天命’!先叫太医院的医正过去诊脉,叫他们会同开方。她别仗着自己懂点医术就自以为是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纵使奕雯的毒难解,难道秋燥咳嗽这类小疾太医也治不了了?”

      奕雯不过是见过一面,冰儿却是曾经在他身边绕膝承欢的爱女。关心则乱,未免和奕霄一般,把这事沉甸甸压在胸口,做什么事情都难以适意。然而不须多久,太医院会同诊治的脉案递到御前,字字清楚明晰,几乎是判了她的死刑。

      乾隆生性自负,他生起气来可以摔掉贵重的器物,别人却不能对他的东西有一丝沾染;他对子女发火时可以当成下人一般责打,却不许外人碰他们一指头;他可以下旨赐死冰儿,此刻却不肯老天爷收她的性命。那年在令贵妃宫里等待冰儿生死消息的一幕还恍在眼前,如今怎么都不愿重来一次!太医在他的严命下风车似的跑了一拨又一拨,终于还是奕霄来宫里为家慈谢恩。乾隆面色有些颓然,一手撑着额头,焦躁道:“不行你就派人到杭州,把你当年下聘的那个女孩子娶回来,给你娘冲冲喜!朕这里先开赦她的罪过,恢复她固伦公主的身份,也为她添些喜气。”

      奕霄愣了一愣,犹豫了一会儿才说:“皇上隆恩,臣不知说什么才好。先替娘谢过皇恩,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我娘说——”奕霄心里也有些乱,匆忙间一片迷糊,好容易嘱咐自己“沉下心思”,沉吟了稍许才说,“我娘说,自己的身子骨自己明白。她这辈子最后的愿望,莫过于跟我爹爹生能同衾,死能同穴,归葬到……”他有些伤楚得说不下去,抹了一把眼泪,哽咽了一会儿才说:“……到科尔沁草原……”

      乾隆的手死死地按在案几上,压制住指尖的战栗:“她是朕的公主,照着祖宗的规矩,除非额驸肯不进自家祖坟,百年后同公主一道进公主园寝,否则,没有夫妻合葬的道理!她这是犯糊涂,还是——故意和朕过不去?……”他听见奕霄“砰砰”的磕头声,但不肯看向他,心里有气,也有痛,只觉得呼吸急促、耳膜发胀,脑子里一片“嗡嗡”乱响。

      她宛如还是当年那个小女孩,喜欢斜着眼睛,梗着脖子,嘟着嘴,永远别扭而不屈,她总是喜欢这样对着干,叛逆得令他切齿!可他又是那样真心地怜爱她,喜欢她脆脆的声音,喜欢她伉爽的性子,喜欢她的聪明和勇敢,喜欢她眼皮上淡淡的那一道褶子和嘴角边浅浅的两个梨涡。时光仿佛在这样的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中飞驰,当乾隆的目光移回到面前地上,奕霄恰好仰起脸,满眼泪光,额角青紫,让他不由瞠目:“奕霄,你在干什么?!”

      “求皇上体谅!”

      奕霄带着哭腔的声音撞在他胸腔里,仿佛还带着回声,一回又一回地撞过来、撞过来……他的心也是会痛的,那种酸楚的痛渗进四肢百骸,浑身软弱无力,不由跌坐在椅子里。奕霄膝行几步,欲要扶他,伸着手没有敢接触他的衣角,只好又一次磕下头去:“对我娘来说,身份名位都不算什么……她要她的自由,她要她的家庭,她要和她最亲、最爱的人在一起,才能够生死不悔……”

      其实,他怎么不明白呢?女儿在他身边一共也没有几年,可那小心思却被他摸得清楚,因为理解,才能慈悲。乾隆终于抬起头道:“你是科尔沁的郡王,娶亲之后可以就藩,带着你爹娘前去颐养,也带你妹妹一起吧。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朕信你有那个能耐,在哪里也一样都可以做得好。别忘了——”他沉沉地嘱托着,无比用心:“做个孝悌友爱的孩子!”

      奕霄怔了一瞬,满脸泪痕地深深一叩首:“臣——谢主隆恩!”声音高亢而真挚。乾隆探着手,按住奕霄的肩膀捏了捏,那手迟迟不舍得撒开,他听见自己喉头“啯”的一声响,才终于松手淡淡笑道:“你去吧——”

      奕霄在娶亲之后,才算真正意义上的“成人”,虽然他和顾柔一样,怀念杭州的每一处山水,但是杭州已然是久远的一个梦,离得仿佛永远都够不着了。

      奕霄的新婚冲喜之后,乾隆没有按着原先的计划恢复冰儿的固伦公主身份,她要解脱一切地离开,总得有所舍弃,而那样一段不堪的往事,乾隆不愿再惹得言官哓哓,因而对外并不言声,而令玉牒馆将乌喇那拉氏生过的一个早夭的女儿,顶上了冰儿的序齿,因此冰儿则可如风一般,摆脱身份的束缚,追寻她心中的自由,远离尘世纷扰,远离是非漩涡。

      奕霄在紫禁城拜别外祖父,乾隆淡淡笑道:“扎萨克里的事务你多用心!理藩院每隔几年,自会召蒙古各部的王台吉或是进京拜年,或是在承德晋谒,或是陪同秋狝,你——或者你家人——有什么所想,都不妨直说便是。”

      “是!”奕霄在新婚的喜悦中夹杂着对母亲和妹妹身体状况的不安,笑容总显得有些沉郁、勉强,恭恭敬敬三跪九叩行了大礼,“臣不敢忘记果洛玛法的教诲!于家,定当孝顺父母,与妻子相敬如宾;于国,亦当鞠躬尽瘁,守土有责,勉尽努力!”他记着礼节,但仍然忍不住在低头回话的间隙里偷偷抬眼望了望乾隆——他尊重而爱戴的君王与亲人,此刻目光复杂,满含着谆谆勉励与依依惜别,并没有多言,只是轻轻颔首。

      直到夕阳渐晚,乾隆站在紫禁城的角楼上,凝视着目光所能及的最辽远的地方,禁城之外风光尽入眼帘,可他想看的却怎么也看不到。令贵妃曾带着些不解地劝他,无论如何,再召见或探望冰儿一次,免得多留遗憾,他只是苦笑着摇头,女儿是离巢独立的海东青,热爱蓝天旷野,不愿回头;而他则更担心自己再见时亦会自私不舍,宁愿把她圈禁在自己身边的那方锦绣地狱中。

      红日落尽,微霞满天。

      他这才觉察手心里有些湿腻,低头见自己的手不自觉地死死捏着一串奇楠数珠,光润包浆的木珠子上已经带着细密的汗珠。他轻轻松开牢握的手心,小心把数珠套在手腕上,长长吁了一口气——不过是放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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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奕雯从来没有见过草原,秋生荒草,一望无际的黄绿色,风吹草低,层层如染。此处已经接近大漠,有些地方生着胡杨林,有河流蜿蜒过的土地,如一幅写意画,在秋季早早就到来的傍晚墨染一般清丽。四处空阔,一目望去却难及原野的边际,只见远处群山起伏,天空低似穹窿,白云飘在上头仿佛伸手可触。

      她常常骑着一匹小马,漫步在这草原和丛林之间,她这时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那么心心念念怀念着这片土地。虽然知道自己所剩光阴不多,但若能葬身于这样的美丽和自由之中,大概也能了无遗憾了吧?

      缓行了半个时辰左右,奕雯觉得头里有些昏沉的胀痛,她用手背探了探额头,大约又在低烧,浑身乏力。她下了小马,坐在弯弯曲曲如一条碧玉带似的小河边,任马匹自去饮水,而自己撩起清冽的水珠,已经有些枯水的河流带着寒意,反倒让她周身很是惬意,手腕上的疼痛在这样的寒冷下也显得冲淡了许多。

      远处山上有一个敖包,碎石堆得高高,形成了一个馒头的形状,上面插着的彩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隐约中,有歌声由远及近,时而高亢入云,时而低沉入心,带着令人陶醉的颤音,空阔悠远,是草原特有的情调。未几,奕雯便看见一个少年骑着一匹黝黑毛色的蒙古马,头马后面还跟着大约三四十匹儿马,一同到河边来饮水。

      少年衣着朴素,晒得健康的麦色皮肤,在绛红色蒙古袍子的映衬下仿佛在闪光一般。少年下了马,露出璀璨的牙齿冲奕雯一笑,他们没有繁复的礼节,却有着自然而然的礼貌和亲近,少年饮完自己的马匹,对奕雯道:“姑娘,你的马嚼子没有松好,你看,它饿了,却吃不到草,很焦灼呢!”

      奕雯扭头一望,果然自己那匹马响着喷鼻,蹄子在地上刨着。她点点头向那牧马的少年致谢,起身想去松马嚼,不料猛地一站头晕眼花,旋即人事不知了。

      当她再次醒来,自己已经躺在一座高高的蒙古包中,四面已经围了厚厚的羊毛毡,中间拉起毡帘,可以听见外头牛奶煮沸的“咕嘟”声,闻到炒米和酥油的扑鼻浓香。她挣扎着坐起来,手腕上一阵剧痛,不由“啊”地一叫,抬起手一瞧,手腕上被绑了厚厚的白布,散发着浓浓的草头药味。

      她刚刚呼痛的声音被外间的人听见了,毡帘被掀开,一个二十岁许的蒙族姑娘匆匆进来看视,见她醒了,笑容满面道:“你醒过来了?一定饿坏了吧?刚做好的奶茶,趁热喝一碗!”

      奕雯回忆着昏倒前的场景,有些歉然地问:“我现在在哪里?已经什么时辰了?”

      那姑娘笑道:“这是我们的蒙古包,你先晕倒在塔拉穆沁河边,怎么叫也叫不醒,我弟弟不知你是哪里人,只好把你带到我家,费了好大劲呢!这会子外头已经有些飘雪,明儿早上我叫弟弟到你家送信。——你家住在哪里?”

      奕雯心里有些不安,挣扎着起身,到门口揭开毡帘,便被一阵带着雪片的寒风吹得几欲倾倒,果然才不过秋季,这里已经开始下了大雪,外面早就白茫茫一片,不似杭州的雪,总要下半天才能积起来。那姑娘扶着她劝道:“外头很冷!你急也没法子,这会子出去,就是最老成的马也很难找到路径,实在太危险了!”

      奕雯无奈,只好回到蒙古包里间,她接过那姑娘捧过来的热腾腾的奶茶,啜了一口,醇香连着热和劲儿直往身体里渗,刚刚被寒风吹得站班的汗毛,这才平复下来。既来之则安之,奕雯跟主家的姑娘道了谢,又说:“明儿早上,我想回去,我爹娘哥哥,一定等我等得很心焦了。”

      她的称呼让那蒙族姑娘一愣,问道:“你不是蒙古人?”

      奕雯愣了愣才答道:“我是。只不过从小都在杭州长大,习惯了。”

      “那怎么会千里迢迢地到这里?”那姑娘边利落地拾掇着奕雯喝空的奶茶碗,边笑吟吟问,“你爹娘哥哥住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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