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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8、心离于千里之外 ...

  •   林清极其为难地嘬牙花子不说话,直到看到王硕祯绝望至开始无声饮泣,算计着盘马弯弓的时候够了,才叹了口气说:“好吧。我再留她活几天,但是到了没奈何的时候,随你怎么求我,我都是不会应的。这件事我依了你,其他的事你就要依我,否则——”

      王硕祯见他答应了,简直如久旱逢甘雨,快溺死的人抓着稻草一般欣喜若狂,连连点头道:“我晓得!我晓得!二当家只管吩咐!”……

      王硕祯来到祠堂的正堂里,正堂里面和外面的庭院都已经满满地召集了人。他望了望下面黑压压站着、脸色麻木的百余人的一群,心里有些同病相怜的悲观。但是为了奕雯能多活几天,他必须帮助林清,也是帮助自己,把教里的事务扫平,让大家还是一心皈依白莲圣母,当清军的炮灰也在所不惜。他清了清喉咙,巍巍然道:“昨日先教主托梦给我——”

      下面有些眼睛闪亮了起来,殷切地望着王硕祯,王硕祯装着大人似的板着面孔,一字一字不敢稍有错乱:“先教主说,他已经飞身到九重天外仙界,作为圣母一等护法,掌世间一切生老病死、超度投胎、地狱受刑。凡不信圣母者来日地狱三昧火焚身,斧锯相加,再无超生为人的机会;凡笃信圣母,愿为圣母护法,虽此生或有劫难,却定能保来世平安!”他故作威严地环视着下面,果然有人顶礼膜拜,一派热衷之色,王硕祯未免也有些沾沾自喜,刚露了一点笑意,突然听见严厉的一声咳嗽,吓得一激灵,眼角余光瞥了瞥林清,双腿都忍不住筛了一下,忙克制住自己,又道:“如今是本教劫难,渡九九八十一劫,则灵山日近,羽化未远。信我者,天佑之!黄天当死,苍天当生,灭绝清妖,我教重兴!”

      下面有人跟着呼喊起来:“黄天当死,苍天当生,灭绝清妖,我教重兴!”

      声音渐渐成浪,一波高过一波。然而这声浪中,也未免有几个不和谐的身影,左顾右盼,仍然撇着嘴不肯做声附和。王硕祯在上面椅子上坐着,看得清楚,怒目圆睁指着其中一人道:“唗!你何人?混入我教中欲为何事?!”

      那人吃了一吓,未及解释,便听到林清一声怒喝:“少教主得教主魂灵钧命!把这个人拿下!”

      那人磕磕巴巴说:“少教主、二当家,我……我是临沂跑小生意的,如今我也不是不信圣母,实在是老母还在家里,我惦念得紧……”

      林清冷笑道:“好大的借口!平素你就不敬圣母,不敬教主,你当我不知道?谁揭发他的不敬之举,可以多飞升一重天!”

      立刻有人指责道:“是!少教主、二当家明察!上回他就抱怨说:‘操他娘!入了这个倒霉的地方,死都不知道啥时候死!’”立刻又有人说:“是咧!我还听见他说:‘少教主是个小憨娃娃,懂得他娘个脚!’”那人脸血红,昂着头欲待辩解,王硕祯听着心里也很是生气,一拍扶手道:“混蛋!”

      见他发火,有些人便一般的义愤填膺起来:“不敬少教主,就是不敬圣母!就是与本教意旨相悖!”“他定是清妖派来的奸细!是阻挠本教一统天下的妖孽!”……更有甚者,突然冲过来冲着那人的脸就是狠狠一拳:“我打你个不忠的妖孽!”那个人被打翻在地,口角流血,捂着青起来的脸颊尚要反抗置辩,又几个人打太平拳一般上来对他拳打脚踢,不知是确实对他的不敬生气,还是仅仅要出一出自己心里的恶气。被打的挣扎了几下,愈发如同想要对抗还手一样,打他的人也渐渐增多,围成一圈,中了邪一般下手越来越重。

      王硕祯在高高的位置上,见那人先还被打得连连惨叫,后来除了喊打声就听不到他的动静了。王硕祯心里发慌,站起来想说点什么阻止疯了的人群,突然耳边一声咳嗽,他的目光飘向林清,林清一脸峻色,嘴角下撇,冷漠地轻轻摇了摇头。王硕祯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杀鸡儆猴的意思,只是用这样一条人命来内斗,纵使是成功驭下,也实在太残忍了。可王硕祯一句话都不敢说,呆呆地坐下,屁股下的那张椅子,宽大而冰冷,让还身处炎炎早秋的他起了一身粟粒。他的眼中渐渐映入一滩血迹,鼎沸的人声也渐渐淡了下去,众人散开,庭中血泊里的那个身体,异样地扭曲着,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脚里短短一阵抽搐,就再没了动静。

      林清清清喉咙说:“诸位果然正义凛然!这个人,死有余辜!”他指着下面那具新尸首,锐利的眼睛环视着四周,盯牢了每个人的眼睛,声色俱厉:“我教生死存亡之际,不能再有这样的叛徒。望大家能够随时警惕,互相检举,把危难消弭在开始之际。谁告发叛教之人,赏红莲一朵,来世圣母亲自审判,可减罪孽一条!谁敢做对不起本教的事,今日这人就是例子!”他的话说完,又是狠狠地四下看了一圈,见人人自危的模样,才转换颜色,对王硕祯跪倒叩首,举起双臂三呼万岁:“少教主洪福齐天,英明神武,乃白莲圣母在人间的化身!少教主领导本教,定能消灭清妖,驱除鞑虏,恢复我汉室江山!少教主万岁万万岁!”

      虔诚的人们跟着他对王硕祯顶礼膜拜,高呼着“万岁万万岁”。王硕祯以往很享受这个感觉,今日却觉得异常的恍惚,面前这些熟悉的人影,如今妖魔似的,与自己远隔着十万八千里,又与自己逼近得呼吸相闻。他努力动了动寒冷麻木得失去知觉的手指,却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王硕祯僵硬地回到自己住的屋子,里外两进,他与奕雯是一人一个房间,不过两小无猜,常常会混在一起,也就是聊聊天谈谈心,偶尔握一握她雪白的手腕,看她那双含情脉脉的美丽眼睛。他打起奕雯房间的竹帘子,里面陈设简单,桌上一个陶瓶里插着一大把野花,鲜艳而蓬勃,让他枯死般的心稍稍有了些生气。奕雯呆呆地望向他,脸上犹有泪痕,问道:“你来干嘛?”

      王硕祯满腹愁苦,又不敢说,坐在奕雯身边,自然而然地执起她一只手,奕雯也没有反抗,顺从地让他握着轻搓。“我们如今还走得了么?”奕雯问道。

      王硕祯大人似的叹着气:“大约是走不了了。”

      “为什么?”

      “我被盯着,你也被盯着。走到哪里去呢?”王硕祯凝视着眼前那双白净修长的手,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美丽,可这美丽,如今可以握在掌心,以后呢?他们真的能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么?

      “那我们该怎么办?等死么?”

      “我也不知道。”王硕祯想着今天死在庭院里的那个倒霉鬼,心里禁不住惊悸、发憷,前路一片渺茫——不,甚至连路都看不见!他无比地低落、悲观,对奕雯道:“雯儿,我看我是死定了——你不用劝我,我自己已经想明白了,我们是打不过官军的;其他人可以投降,我连投降的机会都没有;其他人投降了可能可以活命,我连活命的机会都没有;如今,连逃出去找个地方藏着都做不到了。雯儿,我其他不怕,也不怕死,不过我以前在兖州曾经看到一个谋害亲夫的妇人被凌迟的场景,一刀刀割肉,割到最后血都流干了,骨架子上流的都是黄水,我当时吓得一个多月都做噩梦。所以,如果有一天我们被官兵攻破了,你给我个痛快好不好?我可不想被千刀万剐,太可怕了!”

      奕雯生气地一把掩住他的嘴:“胡说八道什么!”她心里却知道他不是胡说八道,王硕祯不仅是王伦之子,现在还是清水教名义上的主宰,朝廷心目中的首犯,如果被擒,凌迟磔刑是跑不了的——对一个本性善良,几乎无辜的孩子来说真是残忍极了!

      他们俩喁喁地说些悄悄话,排解心里的苦闷,突然听见门帘子一响,抬头一看,一个教众拎着一把刀,瞪着通红的双眼,对奕雯嚷道:“清妖!吃我一刀!”

      奕雯一声尖叫,闪身躲开,她虽然不大习于练武,但从小好动爱玩,反应很迅捷。那刀带着风声砍在桌子上。王硕祯蹦起来怒喝道:“你干什么!上回葛老大的事情不记得了么?”

      那人对王硕祯执礼甚恭,可随即又用刀指着奕雯:“葛老大对少教主不敬,该杀!可杀掉这个清妖,就是对白莲圣母最好的祭奠!少教主洪福齐天,让小的也多得一朵红莲吧!”

      王硕祯闹不明白这个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张口结舌只是本能地挡在奕雯前面。外头脚步嘈杂,旋即门帘被用力扯脱了半边,谭青培沉着脸站在门口,很快抢步上来,王硕祯怕他也要对奕雯不利,紧张得直咽唾沫,却见谭青培狠狠一拳砸在那人后脖子上,趁他踉跄不稳之际,抱着他的头用力一扭,“咔吧”一声,颈骨折断,这个人无声无息地死了。谭青培瞥瞥奕雯,厉声道:“你不会当心点!”也不多废话,转身要出门,几乎与迎面一个人撞上。

      迎面这人脚步匆匆,差点被撞后第一件事却是向里头瞟,待看见王硕祯和奕雯都好好地站着,才松了口气抬头看挡着自己的是谁。他目光“霍”地一跳,脸色更加阴沉,嘴角一如既往是皮笑肉不笑的:“哟,谭先生来得好快!”

      谭青培拱拱手道:“二当家的来得也很快。”

      林清笑道:“我来么,是因为听说有人要对奕雯不利,刚刚听说,一口气没喘就赶来了——”他故意只说半截,抬头去看谭青培的脸色,谭青培是个肚子里不藏奸的人,根本没有多想,只是说:“那就好。幸好我来得早!”他不喜欢多说话,厌恶地看了看尸体,转身出门了。

      林清眼神复杂,一个人思忖了半天,才又抬眼看着王硕祯和奕雯,王硕祯很怕他,几乎又要腿里筛糠,林清却笑了笑说:“这个人意欲滥杀无辜,确实该死。谭先生杀得好!”意味深长瞟了王硕祯一眼,又道:“刚刚到我那里检举揭发的人很多,一些教众不大听话,该当处置还是要狠狠地处置。他们互相盯着,我们这里消息才充分,少教主驾驭也才容易。”躬了躬身退了出去。

      奕雯这才敢偷偷凑在王硕祯耳边道:“怎么?我反而是‘无辜’?那个人反而是‘该死’?”

      林清的话自相矛盾,但对错与否全在他嘴里,他替天发言,别人除了唯唯诺诺,别无置喙的权力。王硕祯“嘘”了一声,怜爱地看着奕雯嘟起的樱唇,示意她不要口角招祸。

      而林清,对今日自己的手段非常满意:人与人之间,最怕的就是互相不信任,当人们欲求自保,而互相提防、互相窥探、互相告密、互相撕咬,来讨好首领时,背后已经形成了一张互相监督、互相制约的天罗地网。只要用好王硕祯这个傀儡,这些信教的愚民们,将俯首帖耳,忠贞不二;自己将是他们的“神”,永远不会错,永远不会倒,说一不二、金口玉言,具有绝对的权威和地位。只是,这个特立独行的谭青培,从来不在自己掌控之中,现在更是比自己还关注奕雯的安危,怕也有他自己的想法了。自己只怕要对他也施点特别的手段,才能免得他成为自己的绊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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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秋的时节,秋老虎余威不减,每日在屋里听着蝉声嘶鸣,好在早晚凉爽松快了许多,英祥在后院独宿,冰儿在这样的静朗的秋夜,看着明月从弯钩变成玉盘,又渐渐缺了角,默默计算着奕霄去科尔沁已经快两个月了。她孤独之时胡思乱想,总也会思念起儿子,不知他孤身前往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与他从来不认识的人打交道,办理他从没有经过的大事,会是怎样的艰难困苦,又是怎样的惶惑无助。不过奕霄在外,她唯一能够放心的是:不用再担心“二者择其一”的迷局了,奕霄能和这一切摘开,自己能独自承担所有,此刻就是最大的幸福。

      小蛇上裹着的密信已经催了好多趟,有时是奕雯的手书,有时又是谭青培的笔迹,那些溢于言表、渗透纸背的慌乱,让冰儿有时确实有些佩服海兰察的计策:清水教中其乱如麻,虽然林清靠激烈狠毒的手段镇住了大多数人,但只要有一丝不安分的苗头,就是灾祸的火星子,那起于青萍之末的细细微风,终将变作飘忽淜滂、激飓熛怒的大风。朝廷在等这个时机,她也在等这个时机,所不同的是,朝廷等的就是“乱”,搅一潭浑水,虾兵蟹将自然入彀;她等的却是“机”,谭青培不爱受人控制,特立独行,本事也来得,借助他解救奕雯——而不是靠那个尚不知在何处的出首投降之人——要牢靠得多。

      她试探了几次,也弄明白了单独和谭青培交流而不被外人知的方式,因而,当再一次看到送信的小蛇不是绿色花纹,而是黄褐色时,便把纸条封在蛇身上面,明白了当地告诉谭青培:他想去傅恒府上,先带奕雯来见面。

      接下来是对细枝末节的讨价还价,商讨敲定:约好半个月的准备过后,谭青培把奕雯送到京里某家客栈,而冰儿在见到女儿之后,就把谭青培带到傅恒府中。

      半个月的筹谋,其实很是紧张,一步步都不能算计错误,冰儿几乎夜夜难以入眠,怀着一丝担心至极而生的亢奋,也陡然生出满腔孤勇,敢去面对或许荆棘丛生的前路,以及,或许会万劫不复的未来。
      隔三差五还会奉旨入宫陪伴父亲,有时是侍奉进膳,有时是陪同散步,有时是请脉按摩,父女间的关系很微妙,明明看起来亲近之极了,而其实彼此防范得厉害,也免不了心累。乾隆看着女儿眼睛下方洗不去的憔悴疲劳,忍不住问:“赏给你的燕窝和人参还在服用么?”

      “还在呢。”

      停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乾隆又问:“那怎么这一阵脸色这么差?”

      冰儿抬头幽怨地看了父亲一眼,低头道:“左不过,还是为那些事……”她静静地等待,眼角余光看着他欲言又止,才轻声道:“我知道皇上怕告诉我,可我心里也急,也怕。这么多天过去了,不知道一切到了什么程度了。”

      她的时机找得准确,再早一点,会引起乾隆的警惕,再晚一点又会让他想明白,恰恰是这样他正好在纠结为难的时刻,含蓄地发问,让乾隆心里生了一点愧疚和不忍。他叹口气说:“上回想自首的那人,后来没有了动静。听探查的番役说,清水教近来死的人不少,只怕在内讧,但也怕是在清理门户。”这是个有点危险的信号,当得知海兰察汇报来的这个消息,一瞬间他是犹豫了,如果按计划强攻,奕雯凶多吉少,想着那日冰儿在他面前那样伤心的哭求,实在不忍心给她那么大的打击,只好命海兰察继续待命——但这样等待下去,在清水教里如此混乱的局势下,奕雯活下去的机会也会越来越小;而且朝廷明明几近胜券在握,却迟迟不对已经在掌握中的清水教动手,如今也开始惹起物议,弹劾海兰察“玩忽军机”的折子这个月就批了四五份了!

      果然,对面那双酷似自己的明亮眸子里,渐渐积蓄了水光,又终于喷薄了出来,但是,并没有哭喊吵闹,反倒是竭力克制着,好半天才声音颤抖地说:“那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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