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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6、冰山轰塌猢狲散 ...

  •   高云从作为乾隆的身边人,突然被发至内务府审理,也没有透露什么罪行,惹得宫里宫外一阵揣测。乾隆却不理睬这些话音,照常处理各种事务,也没有特别的喜怒形于色,只是对审理案件催得格外急。此外,又特别提拔了钱沣,由从五品的监察御史,提到正五品的通政司参议,后又擢晋为正四品的太常寺少卿,官符似火,红极一时。且离开都察院的他,也少了不少被穿小鞋的机会。

      这日,乾隆又支开于敏中去上书房,单独叫来傅恒,命他催促高云从审理的情况:“审理高云从,有何收获?”

      大病初愈,便急急忙忙赶来军机处的傅恒,办事特别迅捷牢靠,不过一两日后,就急忙把刑部和内务府共同审理后的奏文奉上。乾隆草草看完,把奏议丢在一边,冷冷道:“避重就轻,有何看头?拿书办记载的审理实录来。”

      傅恒不由犹豫了一下,乾隆对他这个亦臣亦友的首席军机相当熟悉,立刻竖起眉毛问道:“有什么为难么?”

      傅恒不敢稍有欺诳,急忙应声“没有,奴才即刻去办”,匆匆退下,乾隆听见他屡屡咳嗽,却又叫住他说:“你从缅甸回来,身子骨一直不大好,朕虽不忍心你劳心劳力,但身边也着实缺不得你这个人。改日叫御药房再给你送点人参和燕窝,日常切记准时服用,别把小毛病耽搁下来。”

      傅恒不由心里沸腾,重新跪下叩首谢恩,才退了出去。乾隆在他低头的瞬间,看到他一头花白的头发,竟有些心酸之意——傅恒比自己还小不少,这些年来辛苦,却老态横生,远比自己显得沧桑。乾隆俟傅恒出去,下一拨人还没有进来之际,不由把自己的那条长辫子甩到身前端详:辫子里也夹着银丝,好在只有寥寥,那保养得宜的头发和他强健的身体一样,仍然显示着旺盛的体力和精力。那日冰儿在身后给他梳头、按摩头顶,惬意之时也有些怅然。可是,人生在世,也许就是这么多不经意、不适意、不得意组成的罢?回首往事,竟也真的是余苦涩一笑了!

      不多会儿,内奏事处把审理高云从的实录递了进来,乾隆翻了几页就明白傅恒遮掩的是什么了:如今军机处的二把手、也是傅恒征缅甸时在京里坐纛儿的大臣于敏中,多次向高云从打探自己的情况——小到自己读了什么书,写了什么字;大到自己准备任用什么官,彻查什么事——无一不关注。

      乾隆觉得心里的火气一拱一拱地似要勃发出来:自己如此信任此人,几乎日日召他觐见,有所问很少相瞒,他却非要做些鸡鸣狗盗不光彩的行径!如今环侍在自己身边都是些什么人!他再次拿起刑部的奏文,官场上流行的“救大不救小,救生不就死”,既把于敏中轻飘飘摘开,又进言为高云从这个内宦开脱,大约还想着这曾是自己身边侍奉的人,自己总归会有些感情的吧?乾隆冷冷一笑,在奏文上批复道:“内监原乃虫蚁下贱之人,偶得天恩,服侍御前,本应感恩戴德,尽心竭力。然有以贱役而毫无忌惮,屡递消息于外,朕身边岂可容这等样宵小?即令刑部、内务府重新拟罪,务以国家律法为重,断不可轻开优容之端!”

      他一气写完,丢开朱笔,看着夹宣奏本上的淋漓红色,心头厌恶。想了想,又另拿了一张纸,走笔写道:“内廷诸臣与内监交涉,一言及私,即当据实奏闻,朕方嘉其持正。于敏中侍朕左右有年,日蒙召对,朕何所不言?何至转向内监探询消息?自川省用兵以来,敏中承旨有劳。大功告竣,朕欲如张廷玉例,领以世职。今事垂成,敏中乃有此事,是其福泽有限,不能受朕深恩,宁不痛自愧悔?”写完唤来一个内监,道:“到上书房,叫于敏中即刻过来!”

      果不其然,少顷便听说于敏中递牌子求见自己的消息,乾隆冷冷一轩眉毛,淡淡道:“让他先跪着,一会儿再说。”又道:“再到上书房,宣博奕霄来。”

      于敏中也有一把年纪了,在殿外玉墀下跪得膝盖酸痛,小腿麻木,又不知道是何事,百思不得其解。正在难受间,见奕霄远远地风姿英发而来,心头愈加嫉恨。

      奕霄到了养心门口,看见于敏中不由一愣,他虽然与于敏中关系不好,但也敬重他是一科状元、文坛领袖,自己是后生小辈,还是多多执礼为善。于是,奕霄到他面前,恭恭敬敬打千问安:“于师傅万安!”

      于敏中在后生面前,仍不失气度,点点头道:“皇上召见你,天恩浩荡,你好好应对吧。”然而见奕霄背影,那口顶在胸口的气,一下子冲撞了上去……

      奕霄进到养心殿里,乾隆把刚才写好的那张纸递过去给他:“今儿你学着传旨:当着众人的面,把朕的这份上谕念给于敏中听。”

      奕霄诧异地接过那张夹宣,上面字迹潦草,并不是日常所见的上谕的样子,但是委实是乾隆的字迹,写时的愤怒似乎都看得出来,他有些犹豫:“臣……”

      乾隆冷笑道:“你还怕他做什么?如今就是一只死老虎!还敢对朕的家里孩子有什么动作不成?”奕霄给他说中心事,脸不由一红,但也生出勇气来,打千道:“嗻!臣这就去。”

      他拿着乾隆手书的圣谕,快步走到养心殿外头,于敏中诧异地抬起头,问了半句:“你这是……”奕霄便已经少年老成地学着大臣传旨的样子道:“有旨意!”

      于敏中心里一阵憋屈,可哪敢抗旨,重新起身行了接旨的大礼,既累又气,吁吁气喘不止,老年风痛的膝盖重新挨到冰冷的地面上,一阵针刺般的难受。可这不算什么,奕霄嘴里念出来的圣谕才叫他冷汗淋漓,听到“钦此”二字时,已经痛哭流涕,伏在地上磕头道:“臣领旨谢恩!臣望面见皇上,有话启奏!”

      奕霄见他这副样子,心里微微生了一些同情,合起手中的圣旨,上前想扶于敏中:“于师傅,我帮你通报,你先起来。”

      于敏中一把甩开他:“你去通报就是!”

      奕霄被他大幅度的动作弄得一吓,正有点不知所措,总管马国用从里面匆匆赶出来,对奕霄使个眼色道:“皇上等您缴旨呢。有话还是先问过皇上再说。”

      进到里面,把于敏中的话传到了,乾隆却很冷漠,冷冷一哂道:“止谤莫若自修。他要有话,等吏部问他的时候再说便是。何苦这会子来触朕的霉头?越老越糊涂了吧?!叫他回家去好好反省就是了。朕现在不想看他那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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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敏中一下子从天堂掉落到地狱,他自知无颜再面君奏对,也无颜再见同僚,趁着吏部还没有把他革职问话,先告了病假。他是朝中高官,且暂时还没有受贿负恩的大过失出来,乾隆也留着些面子,没有立刻治罪,见他告假,立刻批复同意了。没几天,又特意把高云从定谳的结果发到于敏中家中,于敏中见高云从不过是偶尔向自己传递内廷消息,报告皇帝细事,透露了些朱批的琐事,竟被判处磔刑——这算是死刑中最重的一种了。且其他涉案的大小臣工,亦被重判。于敏中虽然没有看到自己的处分,但自知挽回圣眷极难,病榻中涕泗交流,捶着床直呼“冤孽!”

      他作为军机大臣,涉及这样的案子,虽不至死,但日后降职处分,再没有以往的煊赫权势是肯定的。于敏中多年辛苦,才终于爬到了这个位置,怎么甘心就此到头?他咬了咬牙,爬起身亲笔写了一封数十页长、情真意切的请罪折子,托人递交给乾隆。乾隆看都没看,批个“览”字,又送发回去。

      于敏中犹不甘心,寻思傅恒与自己同朝为官偌久,自己对他又一直执礼甚恭,于是再托傅恒帮自己求情。

      “内阁大学士、军机大臣于敏中,病了数日,家里人来奏,希望能够得到皇上的恩典。”

      乾隆诧异地看看傅恒,俄尔笑道:“怎么,御医没有去?看得怎么说?”

      傅恒道:“御医去了,病起风寒,且肝郁生燥火,有些痰喘。御医调治得及时,应无大碍。不过于敏中毕竟也上了五十,身子骨不如以往,又是肝郁的毛病,皇上若能加恩,只怕比太医院的汤药要管用得多呢!”

      乾隆咬着牙冷冷笑道:“是么?太医院倒是巴结得很呢!他既然要恩典,朕自然不能负他,这样的‘好’臣子,多少年也碰不上一个是不是?”傅恒听他语气有异,虽然知道于敏中与奕霄不睦,且做下了些让人齿冷的事情,但是乾隆任用其人多年,还算是宠信的,今日怎么话语间带这样的讽刺意味?他还在漫漶地瞎想,听见乾隆云淡风轻的声音:“赏赐吧。赐——陀罗经被——今日就给他送家去!”

      傅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惊疑地望着乾隆,见他眼中果然是那种怒气勃发时特有的肃杀冷气,唇角挑着一丝寒意彻骨的冷笑,才知道自己没有听错!陀罗经被是什么?是赐给有功大臣的随葬物品!果然是“厚恩”!只是这份赏赐送至于府,于敏中今晚不死也得死了!

      这样促狭的赏赐,让傅恒额头陡然冒出一层又一层冷汗来。他想开口求情,可是自思自己自从讨伐缅甸失利,圣眷大约也不如从前了,何况这主子杀伐果决,决定了的事,从来不容他人置喙,自己也犯不着惹他的邪火。他连擦一擦头上的冷汗的胆子都没有,轻声答道:“嗻……”起身吩咐下面办差去了。

      于敏中一死,国泰和于易简如同靠山倒塌,再无一丝倚仗。朝中查案的人,与憋屈着一口气的新任山东巡抚,口风也是一变,把国泰于易简亏空山东省二百万两白银的事上奏朝廷,表示自己以往迫于于敏中的恩威,一直没有如实回报,现在请求责罚;连一直明里暗里为国泰、于易简说好话的和珅,此刻也转为义正词严:“东省亏空,皆因国泰恣意贪婪,于易简负心欺罔,各州县俱以贿赂逢迎,亏空正项,亦由畏惧上司而来。国泰、于易简实属卑劣,欺君之罪断不可宥!……”

      乾隆看着弹章和奏折,怒不可遏,让把这些折子的副本甩到刑部大牢的国泰和于易简脸上,让他们自己看看,还有没有脸再活。未曾等到秋决,已经重新宣判死刑,只不过稍加恩典,让他们在狱中自尽,没有明正典刑罢了。

      而年仅十六岁的奕霄,先是襄助钱沣弹劾、查库,后又是扳倒了于敏中这个一品大员,现在两蠹身死,他功不可没,更是一鸣惊人,外头不晓得他身份的还好,晓得些的都是把舌头伸出老长:“乖乖!这样的年轻,为皇上这样的看重!将来只怕要超越傅春和,成为新的皇帝宠臣,把持朝政再无疑问!”

      奕霄听得这些风言风语,心里有些害怕。回去向英祥问计,英祥只答了他一个字:“敛!”

      奕霄心里有了数,除了每日在上书房静心读书,再不干涉分毫政事,被人问及也是装聋作哑,装痴卖傻,一派“我只好好读书,其他与我无关”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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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宝润这次走的是于敏中那里的路子,上回想巴结皇子,未想到乾隆规矩甚严,皇子一点儿不敢兜搭外官,这条路子落了空;这回托了多少关系,才搭上了军机处坐第二把交椅的权臣,没想到权臣落势如此之快,自己竟又是攀附在了冰山上!

      此时,乾隆正命人彻查于敏中在朝中的党羽,卢宝润想着自己辗转托人送到于府的手本和礼单,手本上是甜腻腻的阿谀之语,礼单上送的是重贿,一旦抄捡出来,一定会惹得圣躬大怒,都是要自己命的玩意儿,他吓得丧魂落魄,急急找人打听消弭的法子。打听到即将到盐道上任的邵则正那里,邵则正念着乡谊指点道:“我算是哪个名牌上的人!你真要求告,不妨找英祥一家,绝对说得上话。总归有同乡的情分,你多赔几句好话,试试看吧。”

      卢宝润嚅嗫道:“他儿子不过是七品小官!”

      邵则正想着那日内务府官员的警告,把几欲破口而出的话吞了下去,只道:“不在官位大小,而在圣眷!”

      卢宝润亦无奈,死马当成活马医,连自己以前陷害过英祥一家的往事都忘了,只是着家人备下厚礼,卑躬屈膝前往拜访,希冀着当年的糊涂案子能念在乡党的份儿上一笔勾销。存着这样的侥幸之心,他以异常谦恭的姿态,在英祥家门口投递了名帖,忐忑不安地等候着。

      英祥见他的名帖,皱着眉道:“这个人皮怎么这么厚!”转头对来传话的门房道:“打发他走吧。”

      “不急。”冰儿笑笑道,“且听他要来说什么。”

      “能说什么?”英祥亦笑,“大约就是得到些风言风语,知道你我不是当年;左不过想着升官发财,想着趋利避祸,想利用利用我们罢!”

      “是啊。所以呢,我们也利用利用他,可好?”

      卢宝润进门,见冰儿亦在正堂高坐,心放下了一半:若他家真是势焰熏天,肯不避内眷,以通家之好的身份相见,大约还是念着故人之情的。可心不在,新来的侍女乃是内务府包衣家指派的,进退都颇有度,给卢宝润奉上茶来。卢宝润躬身见了礼,四下打量一番,笑道:“新用的人儿有大家风范!”

      冰儿高坐未起,也不回礼,冷冷道:“怠慢了!这几日正准备搬家,屋子里乱得很,也不是待客之道,叫卢大人见笑了!”

      卢宝润道:“从何谈起!我们同乡之人……”正打算叙叙旧情。

      冰儿打断道:“慢来——,我们原就是直隶人氏,兰溪不过暂住而已。卢大人又不是不知道!那时候英祥身上的廪生身份,不是还差点叫卢大人拆破,几乎要惹一场官司的么?”

      她说话素来不大客气,直来直去的,但拆得那么狠,还是让对坐之人尴尬起来。“是……”卢宝润见她出语不善,自忖往日过节太深,大约未能消散,少不得自己先赔不是、做姿态,因而抚膝哀叹了一阵,才说,“那时我年纪也轻,不懂事理,还多蒙家里老爷子指点。转眼我也是四十多的人了,回想当年轻狂,愧得恨不能有地洞钻才好。还望二位能够大人不记小人过。”

      英祥、冰儿都是不易觉察地一撇嘴:“当年轻狂”,好轻飘飘的四个字!他一声“轻狂”抹去了当年的罪过,殊不知正是他当年的一点淫念,让一心要讨好的陈氏对奕霏犯下那样不可饶恕的过错;他当年的一点执念,让身为草民的他们几度在惶恐不安和屈辱羞耻中度日;以他们俩的身份,被迫上公堂出头露面,被人围观指戳,被迫给王德之流泥首跪叩,也均是拜他的“当年轻狂”所赐!

      英祥这些年倒历练得深沉,端茶啜饮一口之后笑谓:“既然如此,也不必重提当年,虽不是乡亲,但好歹有相识的缘分。如今同在京师,纵谈不上帮衬,也不至于记仇呢。”

      “不谈帮衬”几乎就是拒绝了。但卢宝润有心靠着这根救命的稻草,陪着笑道:“是是是……博先生好肚量!以后我们一荣俱荣,岂不是美谈?”他看得见上头两人满眼的不屑之色,却不肯轻弃,假作未见一般,只犹豫了一小会儿,便期艾道:“我如今遇上了些棘手事,不知奕霄可能为我转圜?奕霄这孩子,我从小看着他长大,如看待自己的子侄一般,不意如今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么有出息了!”

      英祥正欲推辞,冰儿却抢着说:“好说!卢三爷不嫌奕霄职位低微,肯抬举他,正是他的荣幸,不知是什么事呢?”

      卢宝润疑惑之余也有些欣慰,不管此时冰儿是真是假,能有个帮衬的架势总归强过没有。不过他当官也当了很多年,深知嘴紧的关窍,捡着不怕人听见的说:“甭管帮不帮得上,奕霄肯在中枢各大人面前替说两句好话,就强过我辗转托人,我这厢也好轻易过关——本来也算不上多大的事儿,怕牵扯不清罢了。”他拍拍腿,把事先准备好的话举重若轻地说道:“官场上错综复杂,彼此间总有个来往,我本意也不是要攀附谁,只是来往时免不得有个礼节,最怕是被牵连,但其实都算不得大事。这次于敏中的事出,我想摘一摘自己。其实除开这一路,我的师座、同年、乡里,在京城无数,也算得上盘根错节。若是奕霄肯帮忙,以后也算是我们江浙一派的自己人,大家彼此互相帮衬着,强过一个人打拼,若有个什么事,多一个肯说话的人总归是好事不是?……”他叨叨地说了半天,还给英祥譬解官场的风气和规矩,最后作揖道:“重重拜托了!”硬是要把带来的礼物留了下来,喜滋滋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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