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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宴饯别纪昀发遣 ...

  •   养心殿对英祥而言一点都不陌生,他在御前学习的时候,几乎天天在这里度过好几个时辰。那个如父亲一般的君王,常会手把手教自己一些处置政务的方法,真如半子一般看待。谁会知道世事翻覆,自己落得那样下场,而与这一切荣光再无半分关联?

      邵则正今日二次面君,反而心里安定多了,他与英祥并排站着,眼角余光可以看见身边这名亦幕亦友之人,行礼时如行云流水一般娴熟,报名时更是让他吃了一惊:“罪臣英祥,恭请皇上圣安!”

      乾隆的声音响起:“抬头让朕瞧瞧。”

      英祥心中悲酸,抬起头望了望乾隆,旋即垂下眼皮,口称:“罪臣当年辜负皇上栽培,犯下大过,如今忍死偷生,苟延残喘,能够再次面君,内心惶惑。求皇上立加刑罚,以正国律!”

      这说的是官样文字,只是由这个经历了近二十年年生死、贵贱、贫富、穷通的人口中说出来,格外令人怜悯。乾隆瞧着这个久久暌违的女婿,他与当年的富贵形象全然不同,一身疮痍沧桑似乎都写在脸上,其实脸还是那张脸,眼睛还是那双眼睛,长得没有不同,看起来却是另一种滋味;虽说如此,可他也洗脱了当年飞扬自负的纨绔子弟样貌,变得沉静而笃稳,眉间淡淡两痕皱纹,任是此刻表情平淡也消除不掉了。

      乾隆抬起下巴指指邵则正道:“你一直就在邵则正幕府之中?”

      “是。”英祥道,“罪臣协办衙门中书启,以讨生活。”

      “不要自称‘罪臣’了,那年的事情,情形复杂,如今阿睦尔撒纳早已伏诛多年,朕也不再以往事罪人。”乾隆道,“邵则正有慈悲心,朕明白了。”说罢目视邵则正道:“你不用紧张,朕御极多年,人的品性还是看得出来的。你先下去吧。”他的手头有巡抚那里开来的邵则正的引见公文,上头用朱笔浓浓的画着记号,写着小小的几个字:“人老实,中材,堪用。”

      英祥独个儿与乾隆面对面,心情有些忐忑,也有些复杂,埋头许久才听到乾隆发问:“奕霄教导得很好,你功不可没。在民间这么多年,朕瞧你的气质变化不小,听冰儿说你们也吃了不少苦头,不过苦其心志、劳其体肤,对磨练一个人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英祥定了定心神,回奏道:“皇上说得极是!罪——奴才这些年从底层劳力做起,目之所及,耳之所闻,颇有心得。奕霄喜好读书,且能胸怀天下,奴才不敢居教导之功,实在是他心有所感,才能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只是他年少轻狂,未免犯错,赶考时得罪于人,奴才也是知道的,所幸皇上关怀备至,未使他失却一片衷肠。”

      乾隆点头道:“奕霄不是池中物,将来一定雏凤清于老凤声。你在下面,目之所及,耳之所闻,又有何感想呢?”

      英祥听闻乾隆问这么大的话题,不由愣了神儿,好一会儿才答道:“奴才不敢妄言。”

      “说罢。”乾隆淡淡道,“朕坐在这个位置上,想听的话都听不到,只是这次清水教叛乱,又是自东省而起,星火燎原,自然是吏治里的问题。你在下面,看得比那些当官的通透。”

      英祥想了想道:“奴才不敢妄言朝政,只是如今官场风气奢靡,只图应对上宪,不会顾惜百姓,这是头一号弊政。”

      “详细说说。”

      “嗻。”英祥继续说道,“官场风气,做官做得好不好,全凭上司一言而定,至于民风如何,民意如何,上官只看你表章的文章舞弄得如何。因而地方官对百姓,小事则压制,大事则退让,越发使民间相悬甚大;而对上官,则一味逢迎,上面亦乐得自在,乐得富贵。有此积弊,若是上之所好颇甚,则下面必然变本加厉。东省之祸,便由此来。奕霄亦曾写家书回来,奴才细详之后,发现与浙省颇有类同。只不过是浙省富裕些,还能吃得住;东省民风悍些,当官的又过分了,便闹出这起逆案来。(1)”

      乾隆微微点头,用手指叩击着御案的桌面,赞许地看看英祥道:“怪不得邵则正倚你为左右手!这些年不见,果然该刮目相看。”他停了好一会儿,又说:“朕虽暂时还不能用你,但你把这些心得好好教导奕霄,将来他的出息必然大过你去,他的壮志也能因之实现得更好。”

      英祥磕头道:“奴才替奕霄谢皇上栽培!”

      乾隆叹息一声道:“阴差阳错!如今也不必谈了。你和冰儿能够过得好,朕心里也少些难受,以后总会恢复你们的身份爵位,只是暂时朕不好给你个确切的时间。放宽心吧!”他抬脸道:“高云从,送英祥出去,他虽是白身,以后若要觐见,只管替朕传达。”

      高云从掀了帘子进来,斜着眼睛看了英祥一眼。乾隆在西暖阁说话,没有特别吩咐避开,这些太监们一般都在帘子外伺候,刚刚里头一番对话,高云从已经在心里琢磨了很多遍,虽则没有完全明白英祥的身份,也大致知道这个“白身”不是普通人,此刻自然地就哈下腰来,做了媚色。英祥心里厌恶他这副两面三刀的样子,淡笑着对乾隆谢恩跪安,旋即道:“奴才谢皇上隆恩,召见频繁,奴才怕家境不足,没有那许多银子填送。”

      乾隆眉一皱,转眼瞥见高云从脸色煞白的样子,心里便明白了,转而笑道:“朕明白,你说的那些欺上瞒下、见人下菜碟的角色,朕的身边也有。”扬声对外头道:“马国用,传敬事房,把高云从重责四十板,再好好问他,他一个撮尔贱役,凭什么在宫里作威作福?若是倚着是朕身边的人,就叫他知道,朕还不是那等昏君!”

      高云从“扑通”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马国用哪里理他,手一挥派两个小太监把高云从拖了下去。

      英祥再次谢恩跪安后,恰见高云从被四个行刑太监按着挨揍,他平素作威作福惯了,很少受这些皮肉之苦,叫得杀猪似的,还得忍着痛楚在板子的间隙中求饶认错,少顷脸上就布满了豆大的汗珠。马国用见英祥停下来驻足观望的样子,陪着笑道:“英额驸,这杀才不认得您,叫您受委屈了!这场景难看,别污了您的眼,您要腿酸,不嫌弃的话到奴才的下处坐会儿?”

      英祥摇摇头道:“不用了。我马上就走。”正说着,于敏中前来奏事,见高云从这副样子,愣了一下,才把目光瞥向英祥和马国用。英祥不认得于敏中,马国用却是熟识的,哈哈腰道:“于大人,有事递奏?”

      于敏中回过神儿来,带着些不自然的神情道:“是,还劳烦总管帮着递牌子。——这里是?”

      马国用笑道:“杀才犯了过失,被皇上教训呢!”

      高云从抬头看见于敏中,痛得昏乱中大声求救道:“于大人,帮我跟皇上求求情!哎哟——奴才实在捱不住了!念在我素来帮你的份儿上!哎哟——”

      于敏中瞬间失色,大骂道:“混账!我堂堂大臣,与你一个内监有什么干连?”他这话欲盖弥彰,要弥补已经来不及了,马国用和英祥对视一眼,都没有做声,但是于敏中已经不由背上出汗,暗道“不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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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多久,吏部放告下来,邵则正听说自己放了盐运使,亦即俗称的“盐道”,起初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几年考评,都很一般,这次不光从从五品的知州,升到了从四品,也算超擢了,而且盐道上是出名的肥得流油,没有偌大的关系后台,等闲是选得上的?!

      而后想想,便明白是英祥夫妇的功劳,引见那日面圣,隐约觉得英祥背景了得,后来登门拜访,英祥面上谦虚,谈起家世还是虚与委蛇的多。不过没有不透风的墙,过几日拜会师座时,恰恰遇到同桌吃饭的一个内务府的一名司员,那是油锅里滚过多少遍的老油条,席上吹牛得瑟不一而足,自己的师座也耐着性子赔笑脸,不敢丝毫怠慢。邵则正知道内务府公事离皇上最近,自然明白不少秘辛,过几日拿张拜帖拜门,把原来准备到吏部打点的土产清玩之类的,填送了不少到这名司员家中。

      司员诧异之余,少不得笑脸相迎。闲坐分许,寒暄过后,司员道:“大人好福气!新点的差使你不知道,吏部有多少人头削尖了要抢,都没想到居然是皇上亲自委派了大人!”语气中甚是客气,打量的眼神也带了三分疑惑出来。

      邵则正尴尬赔笑道:“我算什么名分上的人!只叫运气好罢。”见那司员似笑不笑,显见的大不以为然的样子,怕闹了生分,低声道:“不瞒大人,也托了人,原先在地方上的朋友,名唤英祥的,他儿子奕霄现在御前伺候,是军机处的章京。”

      “哦!”司员一副恍然的样子,“我道怎的!原来是他!”然后也压低了声音:“奕霄新入军机,还算是自己能耐。他一个落第举子,又得罪了上头大人物的,能不降反升,还不是靠的娘老子!”

      这些邵则正也有耳闻:“只不知……”

      “他老子看着落魄,来头足够吓死人!原是科尔沁郡王的独生儿子,将来承袭郡王爵的王子!当年万岁爷带在身边教导,如亲儿子一般培养的,后来因着阿逆的事受了牵连……”那司员突然噤声,稍许才又道:“奕霄他老子也不算什么。你知道英祥当年还有个什么身份?——固伦额驸!”

      邵则正已经听得如雷击顶,话都说不出来,张嘴傻看着那司员的嘴一张一翕。“那位公主,原是孝贤皇后嫡生的,身世坎坷,宫里有不少传闻,我们知道的也不详细,只知道未嫁前万岁爷盛宠,要金的不给玉的,她撒个娇儿,后宫哪个贵妃嫔主子不要礼让三分!后来因着额驸犯了事,几十年没有回宫。如今到京里,虽没有正了分位,万岁爷到底心疼,只要不过分,有几句话是不依的?!”

      那司员最后谄笑道:“邵大人和英额驸是朋友,自然是莫逆之交才肯帮大人说这样的话,让万岁爷亲自点派职位。只怕将来要大升发的!我们这里看着离万岁爷近,到底伴君如伴虎,以后还得邵大人多多提点照应才是!”说罢,竟叫家人拿出一份厚厚的回礼塞给邵则正。

      邵则正推诿半天,不得已收下东西,心头还是有点恍惚:一直只觉得英祥和冰儿气度不是一般等下小民,身世也显得隐秘,然而无论如何不会想到竟然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上去。还没前后照应明白,又闻耳边司员的声音:“大人切记!外言不出,内言不入,才是保身的正理!公主额驸这段身世,讳莫如深,大人不要莽撞,弄出事情来。万岁爷虽不以文字为狱,到底也不喜欢下头胡乱揣测宫闱秘辛。切记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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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昀这次遭劫,部议论死,他再宽的心胸,还是愁得掉了好几斤肉,都准备好了接受这最坏的消息了,结果最后批复下来,乾隆法外开恩,只判他发遣乌鲁木齐军前效力,对于已经以为必死无疑的人来说,这不啻是最令人喜悦的结果。

      发遣的要求,得到谕旨第二天就必须上路,绝不可以耽搁,纪昀与家人折腾了一夜,打点行囊,第二天一早就出了内城,这才可以稍事休息,缓一缓劲儿。

      他虽为官品级不高,但是“纪大才子”名动天下,前来城郊饯别的人络绎不绝。纪昀喝了一杯又一杯践行酒,黑脸上带着一些醺红,豁达的劲头倒又足了,在郊外简陋的草棚下又开始谈笑风生:“诸位,纪昀蒙皇上隆恩开赦了死罪,等于是再生之人。西边人说荒芜,我说它就如养在深闺的妙龄好女,只待有人发掘她的美貌。我自中式之后,一直忙忙碌碌,此刻终于有了闲暇的机会,还是壮年,好好在外走走,领略领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缺一不可嘛!”

      前来送别的奕霄感慨道:“岚翁心胸开阔,无论在哪里都将大放异彩。想必皇上将来不久也会赐环赦归的。”

      纪昀笑笑看着这个自己一手简拔的小友,道:“武英殿修书的事情不要懈怠,等这部书编完,就是历代文坛盛举也不一定能及呢!”

      旁边一人道:“天色近午了,今日这顿饯别宴,是南园兄做东,纪大人好吃肉食,今儿全是荤的,放开来吃吧。”

      纪昀拱手向钱沣致谢,接着笑道:“担心我什么?到了西北,据说都是牛羊肉,我这大肉肚子以后可以常常餍足所欲喽!”说着,见菜上来,一时兴起,挽起袖子拿筷子挟起一只淋淋漓漓的酱肘子,略让一让便大嚼起来。他的豁达大度让前来送别的人抛却了心中的酸楚,也一道愉悦笑对,在简陋的草棚中喝酒吃肉。

      有人提议道:“就这么吃,嘴里太寡淡,岚翁一肚子的好笑话,可否拿一个出来侑酒?”

      纪昀笑道:“你看人挑担不吃力,我还没吃饱,哪有笑话出炉?”他话虽这么说,眼睛却是一转,边用筷子搛起碗里一只甲鱼的裙边边道:“这东西有地方也叫它鳖,东西是好东西,不值钱,却能滋阴补益。我倒想起我上次在于重棠(于敏中)那里吃过的他招待同年的一顿饭。你们都知道的,老于他恪行皇上对大臣的要求,从来克勤克俭,朴素自修,那日请客,说怕坏了朝堂的风气,就按驿站的规矩四菜一汤。我们几个都答应了。端上来的四菜一汤,你们猜猜有什么?两个梨切了一盘,还是捂熟的;红萝卜拌蒜一盘;隔了夜的韭菜肉丝一盘;烧白菜一盘;汤就是甲鱼汤,可惜甲鱼不新鲜,大概是死了才做的。”

      大家听他揶揄于敏中,内里多有些受于敏中排挤的,便都笑起来。纪昀虽在夸于敏中“俭朴”,其实人尽皆知他是个手长嘴短的。有人催促道:“老纪快接着讲啊!”

      只听纪昀又道:“老于和我客气,直往我碗里夹生梨和萝卜。可我是个‘肉食者鄙’的,一口都咽不下。老于便敲汤碗:‘老纪爱吃肉,这鳖是荤的,多吃点!’我吃了一口,道:‘人生最大苦事,莫过于生离死别(生梨死鳖)啊!’”

      大家愣了愣才明白过来,哄堂大笑,小小草棚霎时热闹不已,纪昀也陪着笑,笑笑却想到自己远去西域,龙沙万里,此刻再豁达,将来是不是能活着回来还是未知数,大约也是要“生梨死鳖”了,笑容变成苦笑又变成干笑,忙斟酒劝菜掩饰过去。

      世上无不散的筵席,饯别的酒席终至零落,众人捧着酒杯,心里不免渐生悲凉,纪昀拱手做谢,道:“诸位,纪昀犯下国法,能得不死,已经是感念天恩皇恩,自觉幸运之极了。今日一别,还望诸君勉力,为我大清昌荣再辛苦!”当下便有人掩泪,不过还是不得不一一散了。

      奕霄自忖自己虽然不是纪昀的弟子,但一直蒙他提携照顾,才有今天的际遇,感念之情更甚于其他人,见其他人都离开了,他还是在一旁帮着纪昀捆扎行囊,放上马车,最后抹着泪道:“今日一别,不知什么时候再能见面……”

      纪昀爽朗笑道:“能见自然好,不能见也无妨。我就是一个匆匆过客罢了,并不值当什么。在我见过的这些年轻人里,既不迂阔,又不势利,你算是少有的,能得皇上厚爱,将来飞黄腾达是必然的。我年纪大了,其实最想的还是四处游历,最后回归林泉,自己著书立作,了此一生罢了。”他拍拍马车,看看官路远处,轻声吟道:“平生心力坐销磨,纸上烟云过眼多。拟著书仓今老矣,只应说鬼似东坡。”奕霄看他那张饱满的脸颊上是复杂的笑意,心里不由悲酸。

      “老爷,车套好了!”车把式说。

      纪昀点点头,对奕霄笑道:“我该走了。有一句忠告,你年纪轻,心肠直,不过于重棠在朝几十年,根基极厚,不要轻易招惹他。诸葛一生唯谨慎,要多磨练几年,自己翅膀硬了,才能飞得更高更远。”

      奕霄含泪道:“我明白。不过朝中有此大蠹,我心里时时刻刻放着。”

      纪昀愣着神儿,半晌轻轻道:“皇上对你好,但他得顾忌着清议,所以你万不可恃宠生骄。我这次事出,实在是有人‘好心’告诉我卢见曾的事情,我一时糊涂铸成大错;事后想来,这‘好心’人只怕也存不善之念,而我一念之差,便把自己带入万劫不复……”他今天一天,此刻神色最为阴郁,但见奕霄懵懂,也没有再点破,楚叹一声,对奕霄笑一笑,又对车把式道:“走吧!”绝尘而去。

  • 作者有话要说:  (1)说实话,对英祥的这段奏对极其不满意,但水平有限,时间又紧,就凑合了。本意向借这个在民间待了很多年的人之口来表达我对当时乾隆盛世底里一些污浊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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