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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3、胡任性奕雯出走 ...

  •   可这一夜,却不平静。

      天还没亮的时候,客栈老板来敲门,英祥朦胧中起身打开门,见老板脸色煞白,急急闪身进来说:“造反了!”

      “什么?”太平日久,英祥根本没明白店老板的意思,揉揉眼睛道,“是谁惹了祸端么?”

      店老板说:“自然是惹大祸了!清水教教主王伦,昨儿夜里起兵造反,已经杀掉了知县,正往其他几县开进!留在兖州的教众已经说了,要杀富济贫,你们把东西收好!钱是身外之物,但是命可是自己的!”说罢,顶着两个黑眼圈,急急地离开了。

      英祥霎时一点睡意都没有了,要紧进房间叫醒了冰儿、奕雯和可心,吩咐她们关好门窗,小心从事,然后自己到外头去看情况。

      外头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近处黑洞洞的,只看到远处的火光熊熊,半边天都变作赤红色。四邻的门都紧闭着,显出一种诡异的宁静,同样,反是远处隐隐能听到传来的喧嚣,恍如梦中一般。客栈里只剩下几名女眷,英祥不敢离开太远,大致看了看,又回到住处,把马匹套好,车备好,现在心里乱,也看不清形势,但是早做准备总是好的。他们不是有钱人家,但家中有人做官,万一遇到蛮不讲理的叛匪,还是有备无患的好。

      好容易熬到天明,路上开始有了杂乱的脚步声,同住在一家客栈的其他客人也开始向外探头探脑地打听情况。各路消息也渐渐传来:这次造反是实,清水教属于白莲教的支派,教主王伦以前为人治病,确实有些本事,信徒极多。山东自巡抚换了国泰之后,不管年成好坏,一律浮征滥收,去岁歉收,专司一省钱粮的布政使于易简压下朝廷赈灾的银钱粮食,仍然向民间征税,所得尽入自己和巡抚的腰囊。山东地方的民风素来是以豪迈著称的,好说话时好说话,逼极了也不会逆来顺受,这次造反可以说是星火燎原,把老百姓心头的不满发泄出来了。

      英祥回到自己的院子,叹息道:“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奕霄帮助钱沣弹劾国泰、于易简虽然莽撞,但确实是替天行道。如今国泰、于易简尚未就法,东省已经揭竿而起了。只是我们运气实在不好,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门。”

      到了中午,街上满是头缠白色头巾的教众,行事倒也不乱,口里呼着“大劫在遇,天地黑暗,日月无光”“黄天当死,苍天当生”。有胆子大的战战地上去问:“老爷们去哪儿?”

      那些教众笑眯眯道:“我们不是老爷。普天之下,众生平等,信白莲圣母则得永生,不信者则下地狱!现在去县监牢释放囚犯,去县库里收缴赃银。底下还要向其他地方开进呢!”这支义军不乱烧杀抢掠,又答应均田地、分银子,少顷就有贫苦的百姓投奔过去了。

      英祥一家只好在兖州龟缩了下来。听说省城很快派兵前来剿匪,但是这支义军声势浩大,竟也连连攻克官军,拿下了数个县城,把胆怯怕事的绿营打得丢盔弃甲,最后直接占领了作为交通要塞的临清。奕雯从父亲口中得知了这些消息,好奇心顿时又盛,对英祥道:“爹爹,听说这支队伍不杀老百姓,只杀当官的和富人,我们何必缩头乌龟一样蹲在这里,闷都闷死了!还照原计划走便是了。”

      英祥道:“又胡说来!你哥哥现在就是官身,万一遇到不讲理的,砍掉你的脑袋泄愤,你还有本事长回去?”

      奕雯道:“我哥哥当官,我们家里人又没有把这几个字写在脸上。怕他什么?”

      这个小鬼总是有说不完的理由,明明没道理,可也很不好驳倒,英祥此刻心里也正烦躁,没空与她叨叨,不耐烦说:“哪那么多道理!全家都在这儿,安分守己、保全平安为要,你不要瞎出主意了!实在闲,回房背两篇书,我明天来检查。”

      奕雯嘴翘得几乎可以挂油瓶,摔了帘子回房间了。那些书上的字像一个个蚂蚁似的扒着,看不一会儿就头疼欲裂。她打开窗户往远处眺望,目光越过小树林,再越过小河,那里已经看不清什么了,但是知道那里有一座医馆,有好些奇怪的人,还有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小男孩,他总是在自己面前显摆,但又很客气。少女的心突然“怦怦”跳动起来。

      *******************************************************************************

      傍晚时,英祥去房间瞧女儿,进门只见书摊在桌上,仍翻在上次的那页,奕雯这小鬼却不见了踪影。英祥心里大为着慌,四下喊着寻了一遍没有看见。在这样的多事之秋,谁知道会出什么样的事情!正当他决定出客栈去寻找的时候,一身小褂加长裤的奕雯一头大汗地从门口闯进来,小脸蛋红扑扑的,唇角犹带着笑意。英祥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喝问道:“你去哪里了?!”

      奕雯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收掉,就僵在嘴边,好半天才结结巴巴说:“我……我出去随便……随便看看……”

      “去哪儿随便看看?”

      奕雯圆溜溜的眼睛四下里乱转乱瞥,一副准备扯谎的样子。英祥气急,一巴掌直接扇了过去:“这是什么时候!你不要命了!”打完,心里又作痛起来,见奕雯捂着脸颊一副愕然神色,都没想到要哭一哭,不由喉头酸堵,柔声上前道:“对不起,爹爹心里太急了。让我瞧瞧,有没有打痛?……”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奕雯一把挥开他来抚摸自己脸颊的手,哭道:“爹爹现在动不动就打我!我已经长大了!哥哥这个年龄时自己去杭州贡院里考试,十五岁一个人都能去京城,你们怎么就不相信我也能独立呢?”

      “你是个女孩子——”

      “女孩子怎么了?女孩子就该关在家里等着嫁人生孩子么?我一辈子就注定了应该为别人活着么?人家清水教王教主的义女乌三娘,就可以和爹爹一起,轰轰烈烈做一场自己的事业!”

      前半段话还让英祥听得心里愧疚,可后半段让他顿时生出警惕来:“你这话是听哪里人说的?”

      “不用你管我!”奕雯今日叛逆得厉害,扭身奔回到自己的房间,把房门一闩,扑到床上哭着生气。她在床上哭了半天,把委屈发泄出来之后,心里才好过了点。眼泪渐渐哭不出来了,故意做出的响亮哭声也渐渐装不出来了。哭了半天,见也没有人像往常一样过来哄着她安慰,奕雯心头失落,盯着床铺上红花绿叶的被面,被面在她的视线里模糊了,脑海中浮现的是刚刚偷偷溜出去的情景:

      她又从窗户翻出去,准备到小河对岸的医馆找王硕祯,没想到今日的医馆和上次全然不同,里头挨挨挤挤都是头扎白巾的人,目光惕厉地看着自己,奕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退了半步道:“我……我是找阿祯的……”

      那个熟悉的身影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亲切笑容,头上也扎了一块白巾,对旁边人笑道:“这是我的朋友!”旁边人便露出友善的神色:“原来是少教主的朋友!只要不是官府的人就好。”王硕祯笑道:“官府再窝囊,也不会派个丁点大的小丫头来打探我们的消息吧?”

      旁人笑道:“那是!少教主有这么俊俏的小友,真是好得很!普天之下女子皆我姐妹!请这位小姐妹到里头坐,喝茶!”

      奕雯得到这么热情的款待,聊了一会儿才知道,原来王硕祯的爹爹就是这次起义的领袖——清水教教主王伦!王伦带着队伍去了临清,兖州的兄弟们则护着他十四岁的儿子占领着这个发祥地,他们切切地谈了如今官府的黑暗、朝廷的腐败,也切切地展望了这支白莲教的分支把“均田均贫富”的设想化为现实的理想,加之教主王伦颇有神力,与义女乌三娘一起用刀枪不入的功夫打败了几拨官兵,所向披靡,将来也自然会打进京城,重新恢复汉室江山……

      奕雯怯怯问道:“那么,在朝当官的就会都杀掉么?”

      王硕祯笑道:“当官的也有好官和坏官,只要不是鱼肉百姓的、不是和我们作对的,就是好官,他们一时受清妖蛊惑,怀着光宗耀祖的想法也不算大过,将来明白过来,我们自然也接纳他们的。”奕雯舒了一口气,对清水教中和睦而融洽的氛围心生向往。不过知道父母和可心还在客栈等待自己,奕雯毕竟舍不得他们,对王硕祯道:“我该回去了。”

      王硕祯也不强人所难,笑道:“自然的。你放心,我在这里,你一家一定平安!”奕雯美丽的眼睛看过去的时候,王硕祯总是带着笑容和那种“我明白你”的灵犀。他的目光热切,有着超越年龄的稳重与成熟,更有着让奕雯心里安宁的关爱和只有少男少女才懂的隐约情愫。

      奕雯本来准备找个机会把王硕祯的许诺告诉爹娘,让他们不必这么担心,不必天天不敢出门,没想到话未出口,先挨了一巴掌。自从哥哥科举一路通畅,他成了家里的骄傲和注目的重点,而自己,似乎已经如敝屣般被忽视和抛弃。奕雯心里难过,加之肚子饿了,终于伸手拔开门闩,准备去找点吃的,可门闩明明打开了,她拽了半天门却开不开。奕雯怔了怔才终于明白:门从外面被反锁了!

      “我到底算家里的什么?!”

      奕雯心里大为光火,使劲摇了摇门,可惜连听见动静的人都没有,她流着眼泪,从装衣物的藤箱里收拾了一个简单的包裹,熟门熟路从没有被注意到的后窗翻了出去……

      奕雯任性妄为的出走让英祥和冰儿急得茶饭不思。这会子义军势如破竹,官府里县令、县丞和一些衙役都被杀死,整个衙门就是一团散沙,再没有人来管百姓家中人口失踪之类的闲事。一家人顾不得外面烽火连城,出了客栈亲自寻找,但偌大的兖州城,刻意要躲开的奕雯,岂是在家躲猫猫那样可以简单找到的?!

      好在五天后,他们终于接到奕雯派人塞在门缝里的一封信,上面用她稚嫩而尚算清秀的字迹写着:“爹娘安好。女儿决意与清水教义军一道,惩恶扬善,锄奸布道,争天夺国。望爹娘不要记挂!不孝女奕雯敬上”

      字迹不错,语气也是奕雯的语气。两个人捏着信几乎要晕了过去。一夜之间,冰儿就在丈夫的头上看见丝丝白发,英祥少有地痛哭流涕:“都是怪我!我不该不分青红皂白下手打她……也怪我从小太任着她的性子,酿出这样的大祸!都是怪我!她还这么小,又是一个女儿家,这从逆的罪过和这段经历,叫她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敢想……”

      这时反倒是冰儿撑得住些,抹去眼泪劝他:“事情已经发生了,多想也无益。奕雯年纪虽小,好在头脑聪明,愿她吉人天相,好好儿地平安渡此一劫。你放宽心吧,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女儿大了,心生外向,也不是我们能够控制得住的!”

      这支乌合之众的义军,也并没有支持很久。教主王伦在临清的大部队,虽然对付绿营军所向披靡,但当朝廷真的调集骁勇的健锐、火器禁卫军千余人,由作战经验丰富的舒赫德带领着火速赶往临清后,这些喝下“仙水”,以为自己能够刀枪不入的穷苦无知百姓,在体验了一把“翻身做主”的快乐之后,很快发现,他们的所谓“仙力”和胜利,在鸟铳、劈山炮、佛郎机等火器的攻势下,根本不堪一击!不过区区两个月,临清被攻陷,王伦藏在民人家,也很快被告发,他见大势已去,举火自焚,他的义女乌三娘中鸟铳而亡。这场闹剧般的白莲教起义被严酷封杀,临清的义军被官军一一捉拿,或凌迟、或大辟、或枷号、或充发、或鞭杖,也有无数人或是害怕,或是不堪折辱,寻了自尽的,一时间临清旧城血流漂杵、尸骨遍野,活似地狱画卷展现在人间。

      王伦本人之外,舒赫德还要协同山东官府,捉拿他的五服族人株连问罪,少不得回到兖州,展开排查。但兖州王伦最近的一支,却消失了似的,再也寻不到踪迹。

      奕雯也和王伦之子王硕祯一道消失了。

      英祥托官场的朋友去舒赫德那里招呼,只说是女儿被王伦的教众劫持,不知所踪,央官府帮着追查下落,可是所有在扣的囚犯里找遍了,甚至符合奕雯年龄、性别的尸首也找遍了,人就跟蒸发了似的,连一点踪迹都寻不见。倒是那个受托的人劝解道:“别说你女儿,官府布下那么密的天罗地网,只为着找到王伦的长子王硕祯,可也一点消息都没有呢!少不得自己想想开,放宽心,以后慢慢再找吧,若是上天垂怜,你们一家还有再团聚的一天!”

      英祥在这两个月中,憔损得老了几岁一般,眼看初冬将至,全家还停留在异地客居,再耽误下去,只怕得在山东官路上或运河的船只上过年了,实在不成话。在邵则正等的苦劝下,只好放弃继续找寻奕雯,转道旱路,一路向京城而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山东兖州清水教王伦起义,时间本应在乾隆三十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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