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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济南府鸣凤朝阳 ...

  •   奕霄一路水旱结合,边行进边印证着自己平素读的史书和杂书的印象,果然是读万卷书还需行万里路,这一路上看到、听到、想到的,收获颇丰。

      算计着参加会试的时间还足足的,到了山东济南境内,奕霄打算好好休息两日,闲来在市井散散,各处景点逛逛,不意倒认识了一位奇人。

      说起来还是在一家茶馆,打着趵突泉的招牌,奕霄心里好奇,便想来尝尝泉城的水是不是名副其实,进去点了一壶茶,店小二欺他是个半大孩子,马马虎虎泡了茶过来,不想奕霄品茶功夫深得父亲真传,当即皱着眉道:“这是隔年的陈茶了!除却普洱要吃陈的,其他茶都是越新越好,现在在三月间,各处春茶早已上市,也并不昂贵,我又不求极品,但你何必拿这陈年老君眉来哄我?”

      店小二便有些讪讪的,见这主顾年纪小却很精明,也不敢再欺诳,下去换了一壶茶上来。坐在他旁边一桌的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椭圆脸上留三绺清须,眼睛亮如晨星,呵呵笑道:“小后生挺懂茶的!”

      奕霄露出少年儿郎洁白的牙齿粲然一笑:“不懂便要被欺,还是多懂些好。”

      “嗯!这等俗事被你说出不俗的况味来。”那人捋了捋胡须,似是想了想心事,过了一会儿又问道:“小兄弟是去哪里?”

      奕霄看他面目不像坏人,再加上自己进京赶考,有朝廷所发的“礼部会试”的黄布旗,一路地方官都是要大开便门的,心里便不畏惧,大方落落道:“进京赶考。”

      “你……才十五六岁吧?”

      奕霄笑道:“十五六岁不能考么?有志不在年高!”

      那人点头笑道:“说得好!我中进士那年已经三十二了,到底不如少年人意气风发啊!”

      不想这也是个读书人,而且考中进士就可以做官,奕霄不由又好好打量打量了他,谦恭问道:“如此是学生失礼于前辈了!冒昧求教,先生如何称呼?”

      “钱沣。号南园。”那个叫钱沣的人盯了奕霄一会儿,见他没有明显的反应,显然并不知道自己是谁,既觉得有趣,又觉得此少年诚朴,便与他攀谈起来。聊得颇为入港,奕霄觉得面前这个中年人亦是极有见地的人,虽然不好意思问他是否在朝,但心里已经把他当做了忘年之友。突然,耳边响起了旁边一桌颇为粗鲁的谈话:“你说起来是梨园班子里行走的,居然不知道咱们的巡抚国大人?真真是见识浅陋了!”

      奕霄的注意力不由被吸引了过去——梨园班子和巡抚大人有什么相干?莫不是巡抚喜欢听戏?那也正常得很。

      钱沣对他做了个“稍安毋躁”的手势,示意继续往下听。果然那边又说道:“啧啧!咱们的巡抚大人,原是旗下大爷,少年得志,如今也不过三十多岁,已经做到了封疆大吏!他那个相貌,俊美得很,不光爱听戏,还常常亲自粉墨登场,在衙署全套班子做《长生殿》,自己扮演杨妃,让于布政使演明皇。可惜我们小民无缘得见啊!”

      这行径可有些荒唐了。奕霄眼睛都睁圆了,见那钱沣仍是一脸淡笑,但是听得很认真的样子。那一桌口沫横飞,艳羡万分地讲巡抚与布政使演戏的奇缘,终于讲累了结帐离开。奕霄才发现自己面前的一壶茶,已经泡了四五水,泡得一点味道都没有了。那钱沣微微叹了一声,说道:“若只是演戏,虽说是玩物丧志,倒也无伤大体,只是……”也没有多说什么,对奕霄拱拱手道:“小兄弟,今日相见甚欢,萍水相逢亦是缘分。再见了!”

      奕霄也拱手为礼,拜别了这个在茶馆有一面之缘的钱沣。

      下午,奕霄去书肆挑书,路过巡抚衙门时见整条街尤为热闹。不过街口有一群差役看守,只能远远地在人群里看热闹,人群里有懂内_幕地说:“是钦差大人!要面见巡抚呢!”又有人手搭凉棚看了半天,好奇地问:“诶,你说,那三个钦差有两个蓝顶子,有一个水晶顶子,咱们的巡抚倒是红顶子,怎么反过来给他们磕头?”

      懂行的那个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钦差职位不高,却是代皇上视察问事。红顶子的见皇上要不要跪叩?这就是在给皇上请安呢!”

      果不其然,巡抚那里的礼节行完,接着就是三位钦差行随常的庭参,因为级别差距并不很大,不过是拱手而已。懂行的那个又摇头道:“这三位架子大。于布政使恰恰相反。于布政使每见巡抚必然长跪答话,那媚答答的架子,见过的人都撇嘴,说得不好听些,就叫做‘没有官体’!”他话音刚落,发现不少差役朝这个方向而来,赶紧噤声。

      好在这些差役并不是来听他们谈话的,只是开出道来让几位当官的行走,鞭子挥得虽响,并不碰到人群,而人群也自动地让开一条道,那个人又开始显摆:“你们看,朝这个方向,又是步行,八成是去藩库,离得不远,大约有好戏看呢!”奕霄听这个人说了一串,好奇心确实被吊上来了,伸着脖子看去,见巡抚一手向外摊,恭恭敬敬请三位钦差先行,自己跟在后头,脸上带笑,但态度还是稍有倨傲。

      奕霄仔细一看这越来越近的几个人,猛然发现其间那个水晶顶子的,不正是早间与自己偶遇的钱沣?!再仔细看,钱沣前头两个人,一个脸色黧黑,背略佝偻,一个年轻英俊,脸上带着柔和的笑容。钱沣后头的是巡抚和衙署的下属,巡抚国泰,果然俊美婉妙如美妇一般,脸上犹带粉墨残妆,大约是正在与僚属演戏纵乐,听闻钦差突至,仓皇卸妆却没有卸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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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分两头,却说钱沣,此时职务是江南道监察御史,和二品的巡抚比起来,实在是个芝麻绿豆官,但他却是个很有鲠骨的人。乾隆因为明季时言官喜欢摭拾浮文,明里博建言之名,而暗里行钳制之计,使内外官僚动辄成水火不容之势,后来明亡,也有人分析是中央政体在这些党同伐异的细事上没有注重。因而他以前朝为鉴,对言官钳制甚重,从杭世骏起,到后来李漱芳、王盖等御史,凡是进言有不太洽圣意的,常常遭咎,所以很多御史言官都是金人之口——能不开就不开,到了年末考察的时候,随便作两篇无关痛痒的文章糊弄差事而已。但钱沣不同,自幼读圣贤书颇有心得,对当时御史们尸位素餐、缄默怠职的行为十分不满,这次来山东查案,就是因为他惊动天听的一份风闻弹劾折子——矛头直指山东巡抚国泰和布政使于易简,弹劾他们狼狈为奸,贪贿挪用,欺瞒朝廷,鱼肉百姓。

      国泰和于易简是什么人?除却是朝廷重臣、封疆大吏之外,背后的背景也是不容小觑的。

      国泰是满洲镶白旗人,父亲官至四川总督,他自己少年时就在景山官学被乾隆关注提拔,从六部主事一路平步青云,年纪轻轻当上巡抚。就算偶有荒唐行径为乾隆知道,也不过因无关大体,一笑而过了。

      于易简虽然不是满人,但也不是寒户细民。他的哥哥于敏中是状元出身,在朝廷要职上做了多年,如今在军机处的位置仅次于傅恒,颇得乾隆信任。他也跟着哥哥鸡犬升天,以庸才而担重任了。

      而钱沣不过是云南一名纯靠读书应考一步步艰难上来的小官,竟然一举敢打这样两只大老虎,不可谓不勇敢!弹劾折子一上,他就收拾行装准备好了被皇帝远谪边疆。好在乾隆并不是昏君,不因为自己的个人喜好而无辜责难言官,虽然心里有些疑惑,但还是很快下达旨意,命自己最信任的两员大臣刘墉与和珅,跟钱沣一起前往山东查案。

      今日,便是对巡抚衙门的突然袭击,果然还在衙署中扮演杨贵妃的国泰给搞得措手不及,狼狈不堪。彼此客气了一阵,和珅还待撺掇刘墉坐下歇息一会儿,钱沣却直言道:“大人,还是先办公事,去藩库查账吧。”

      和珅此时尚未进军机,只是还在部里历练,因而大家基本唯刘墉马首是瞻。刘墉是被乾隆称为“真宰相”的刘统勋之子,与乃父一样不苟言笑,颇有鲠骨,自父亲去世后,他特为乾隆亲简,坐的也是他父亲当年坐过的位置——左副都御史,算来是钱沣的上司。他扯扯嘴角,略向上弯,皮笑肉不笑的也算是客气过了,扭头道:“对,先办公事。回来有的是时间喝茶。”

      国泰那张俊美的脸上露出一点不屑之色,淡淡道:“那好吧。”

      于是,一行人到了济南首县的历城藩库,当即贴上封条,准备查库。库里经年不曾打扫,到处灰蓬蓬的,国泰不易察觉地掸掸自己并未被灰尘污染的衣服,昂首待查。和珅笑道:“偌大的库,若是彻查账目,只怕一个月也未必能查完。我觉得抽查为好,抽到哪本账册,就核对哪处的钱粮,核查几处无误,也可以和圣上交代了。”他撇首望了望钱沣,却并没有准备听他的主意,回头对刘墉道:“大人以为如何?”

      刘墉面无表情,四下里看了看,终于点头道:“好。当着我的面抽查。”

      抽查了数十封,发现钱粮与印册并无二致。和珅拍拍沾灰的双手,含着他一贯的谦恭笑意望着刘墉,刘墉仍是一样的神色,点点头说:“打道回府。”

      钱沣心里一阵凉——所查无误,就是自己风闻有误。虽然言官理论上可以风闻弹劾,说错了也并不治罪,但是自己弹劾的是什么人自己知道,不在这次事情上发作,谁知道会在哪件事上发作?梁子是结下了,以后这顶乌纱和这个脑袋就开始摇摇欲坠了。他带着些不甘,也带着些无奈,对刘墉道:“刘大人,可否封库?”

      国泰蓦然变了脸色,指着钱沣骂道:“你是何物?在我的藩库里指手画脚?你听信人家小道消息,诬赖于我,我已经忍了;在主上面前弹劾我,我也就不跟你计较了!如今,你又出幺蛾子!你一个五品微员,还想踩在我头上拉屎不成?”

      这话说得粗鲁,没想到的是,连一直容色淡漠的刘墉也转了神情,皱着眉有勃然之色,用力一拍座椅道:“御史是奉诏查案,虽然位卑,也是天使。国大人,我品级亦不如你,你是打算连我也一起骂了不成?”

      国泰没料到触忤到了刘墉,不由神色讪讪,求助地看着和珅,和珅这时才幽幽开口:“算了吧。身正不怕影子斜,脚正不怕鞋子歪。封就封吧。”说完,小心地把指甲里一点灰垢挑去,一派正直的模样。

      钱沣初战失利,心头不免有些烦闷,第二天一早来到昨日喝茶的小茶馆,虽叫了最好的茶叶和趵突泉的泉水,喝起来还是无滋无味。突然觉得谁坐在自己面前,抬头一看,是笑吟吟的奕霄。

      奕霄有着超越自己年龄的少年老成,笑着拱手为礼:“钱大人!”

      钱沣眯眯眼睛笑道:“今儿怎么换了这个称呼?”

      奕霄笑道:“昨日下午,恰好在巡抚衙门口看到大人风姿。”他看了看一身便服的钱沣,由衷道:“大人鸣凤朝阳,无愧胸前那只獬豸。”

      钱沣不由动容,胸中又酸又涩,却又有不屈的气概顶上心口,慨然吟了声:“忆昔中台簪獬豸,曾封直谏动銮舆。”他摸了摸并没有佩戴补子的前胸衣服,摇摇头说:“獬豸之性,遇邪则触,所以历代言官都以獬豸为饰。可惜我这只獬豸,将为邪恶反噬了。”

      “为什么这么说?”奕霄不禁有些愕然。钱沣心里烦闷,正愁没有个宣泄口,便把昨日查库的事告诉了这个萍水相逢的少年,末了叹道:“我这次弹劾有误,少不得贬官外发,一己得失倒也没什么,横竖靠写字画画卖钱还饿不死;只是不能剔奸除贪,致使豺狼遍野而皇上不可而知。言官御史身为陛下耳目之臣,可如今实在是有不若无!”

      奕霄还是少年人的热血心性,加之小时候听杭世骏讲解经史,颇有“一身学问要经世致用”的侠义心肠,不知怎么的,竟有与钱沣同甘共苦的想法,凝眸沉思了一阵,突然问道:“大人,在藩库查账,所见是怎样的?”

      钱沣回忆了一下说:“抽查一律无误。”

      “那有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钱沣看看奕霄,先不忙着回答,而是抬眼盯视着他问:“那又如何?你有什么见解?”

      奕霄知道钱沣对自己还不够信任,笑笑道:“我的父亲,常年在州县里当幕僚,学的是书启,但与刑名、钱谷、各房书办等人都能交好,有时我听他说些官场的秘辛,才知道里头‘学问’极大,不是空读圣贤书就可以了然的。只可惜我年轻识浅,不知道有没有能耐帮助大人。”

      钱沣似乎舒了一口气,叹道:“银两数目无误,我就不能发难。不过其间不都是官锭,而是夹杂散碎银子,成色也不均匀。我知道里头会有文章,可不知道怎么破解。”

      官府入库的银子,理应都是五十两的大锭子,俗称“元宝”的,而杂着碎银,意味着这些银子属于临时充数用的。可国泰就是有这个能耐,把银账抹平。钱沣位卑,不好无故挑理,反而被国泰责辱。奕霄仰头想了想,才说道:“以前杭州迎接圣驾南巡的时候,我听爹爹说,官银用来接驾的甚多,且不敢上报,怕被皇上责处为‘靡费’,都是各级官员各自想法子挪借。皇上来时怕要查库,又会取借于民。□□富,又怕得罪官府,长官开口借贷,再没有不许的,日后慢慢还贷,各处总有足够出息。小时候我还不懂其间门道,后来读书时读到历代的《食货志》,遇到类似问题时请教家父,方窥门径。”

      钱沣沉吟不语半晌,少顷突然起身,对这个后生小子拱手为礼:“谨受教!”竟然拔脚就走。

      下午,奕霄正在文玩店四处把玩一些老竹雕,突然听见外面有差役在沿街大喊:“凡借藩库银两者,务必于明日晌午前到藩库认取!”便喊便在墙边刷上告示。

      文玩店老板现出慌乱的神色,到外头墙边看了几遍告示,进来后皱着眉头、搓着手唉声叹气,却不见举动。奕霄知道是钱沣的主意,特特去问那老板:“怎么,掌柜你也有钱借到藩库?”

      老板一脸为难地说:“可不是!大约早先就风闻要查账了,官府里早早派人在各商会提出了挪借的要求,全部记名,我们小本经营,敢得罪官家?此刻又要认取,只怕其中有诈,万一得罪了官府,我这生意以后还要做不要做了?!”进到里头拿了张借条看看,却犹豫着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这厢在犹豫,那厢走了这条街一遭的差役又折回头来,依然用那大嗓门呼喊宣传,只是内容变了:“来晚一步,银子全部封库没官了!”

      那老板一下子跳了起来,拍着膝盖嚷嚷着:“这叫什么话!说好了有借有还的,不然,我一家子喝西北风去?八十两呢!不行!”扭头见奕霄还在怔怔地看,勉强挤个笑对他说:“客官,对不住,今儿有事要早点打烊了。”驱了客人,直接拿门板关门,在褡裢里捏牢了那张借条,急匆匆地就往藩库去。

      钱沣这一招,挤兑得藩库门口举着借条向官府“要账”的人几乎把街上石头路都踩坏了。国泰、于易简勃然大怒,但是碍着三位钦差在侧,除了抹一抹头上淌的汗,竟然别无法子可寻。晚来,巡抚衙门的贴身长随偷偷进了钦差的驿馆,但无一不是灰溜溜地嗒然而出——钱沣、刘墉不要钱,和珅亦是智者,此刻纳贿,无异于找死,同样严词拒绝。三个人商量着写好回奏飞报乾隆。

      熬到半夜,回奏写好,和珅看着钱沣最后用他那一笔刚劲有力的颜书把密奏稿缮写完毕,笑赞道:“南园兄这一笔字——啧啧——堪称独步天下!”

      钱沣此刻心情大好,笑笑道:“岂敢当这四个字的批语!不怕诸君笑话,我昨日还在想着若是因此案被充发,以后只好靠卖字画为生了,还要庆幸自己不至于成了百无一用的书生。”

      和珅跟着笑了一番,随口道:“何至于要充发?钱御史不光有鲠骨,更有慧心,这样一招着实高妙!”

      钱沣亦随口道:“还是茶馆遇到的一员公车举人,提醒于我,才做此想。”

  • 作者有话要说:  此事真实,深佩钱沣其人。时间错乱,因而一些人物出场的年份也错乱,勿对照年份了。当小说看足矣。
    和珅、刘墉在这个时候其实还没有这么出头露脸,也不管了。这两个人因为影视剧的原因,被大家熟知,就不单独介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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