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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清幽居恭迎圣驾 ...

  •   人仰马翻忙过了半年辰光,终于听到说乾隆从京城出发,侍奉太后、带着皇后和几位嫔妃,一路顺着山东、江苏、浙江的路线,南巡过来。浙江是最后一站,差使其实也最难办:怎么既能办出新意,又不让皇帝不习惯、不满意;既能注重每个细枝末节,又不让皇帝觉得奢侈;既能让老百姓踊跃捐输,又不能闹得民怨迭起;既能显示一片繁华太平盛世的景象,又不能作假太过,被皇帝看出端倪……都是需要考虑周全的事。

      闽浙总督苏昌、浙江巡抚富勒浑坐在总督衙门的花厅里商量:“皇上御驾十天后就要过杭州境了 ,偏巧是这么炎热的天气,倒是这么才能伺候得算是周到?”

      苏昌做事一味圆滑懦弱,全无主意,摊着手说:“虽然杭州不是头一次接驾,但是以前我又不在任。若说在任——”他的眼睛瞥向坐在下首的杭州织造成善:织造的职位虽然低微,但除非皇帝特旨,一般变更不大。

      没想到成善也是个油滑的“枇杷核子”,很会说话也很会推卸责任:“卑职一直以来署理钦命事务,只敢论勤俭,不敢说有为。大人怎么吩咐,我定当竭力报效!当今巡幸至杭州,一概盛况自不用说,以卑职看来,御舟临近时,两岸的房屋自当整修,至于孤山行宫,自有规制,只不过是杭州郊外,打前站的地方,要办得妥当。倒要看首县的能耐了。”

      首县就是邵则正,见一个烫手山芋抛了过来,他在这个位置上磨练得久了,性情虽也算是练出圆熟来了,但到他这里,这烫手山芋已经抛无可抛,自己分位又低,只能硬着头皮接下:“郊外的迎驾,少不得是我的事,只是能耐实在有限,还望诸位大人体谅!”

      “好说好说。”苏昌见任务有人接下,便可慢慢打个官腔,端起茶来用盖碗上的盖子拂着里头的白沫和浮叶,轻轻吹着气也不喝。

      邵则正没等听差喊“送客”,自己很见机地站起身来说:“那么卑职就先告退了。拿出图样来请大人们敲定。”

      苏昌这才道:“邵知县辛苦了!”着听差好好相送。邵则正在杭州没有什么根基,又是做这样难的一个附郭省城的知县,六月的暑天里急得一头油汗,觉得绀青绸子补服里,那件素来觉着舒服的杭纺褂子都被汗粘腻在身上,异常难受。

      回到自己衙门的外书房,先赶紧换了家常的便服,打了水洗洗抹抹一阵,才叫小丫鬟摇着扇子,啜着凉凉的菊花枸杞茶,对外面的长随道:“赶紧的,把博先生叫过来!”

      英祥匆匆赶到书房,迎面就受了邵则正兜头一揖,慌得赶紧侧身避让:“东翁!这成什么体统!”

      邵则正看看英祥长袍马褂穿得周正,而自己只散穿了件夏布的直裰,苦笑道:“我哪里还有体统。瞧瞧这身……”又道:“今儿真是热得很,我们也是熟不拘礼了,你也把外头大衣裳宽宽吧。”

      英祥因为没有邵则正这么心急,所以并没有觉得热不可耐,不过人家这么说,自己做张做智的也不好,因而不言声宽了外褂,里面的浅酱色葛布长衫上系着的月白缎带却没有解脱。缎带上一丝不苟挂着一对荷包,石青色缎料上绣浓淡不一的绿色兰草,下垂的络子上各缀着小小两块黄玉,虽不值钱,但雕刻得极为精致。

      邵则正看了看他,赞叹一声道:“我真正膺服你!哪怕是葛布,都能穿得极有样子!不光是人材齐楚,也是品位非凡!”

      英祥笑道:“东翁上来就是这样一番夸奖,倒是让我汗流浃背了!不知是什么事?我若帮得上忙的自当全力以赴。”

      急人之难,且言语宛转,让邵则正听得非常舒服,顿生知己之感,叹口气道:“上面抓我的差!类似以前的那些苦差倒罢了,苦是苦点,横竖能办完了事;这次给我派一项难差。亦是知道我是新来的,在杭州没有根基,也怪我,平素师房同年那里,没有好好打点,无人说话,临时抱佛脚,做事都不灵!”

      英祥听他发牢骚有没完没了的架势,趁着间隙打断问道:“什么样的难差呢?”

      邵则正便把在杭州郊外设计供皇帝打尖的地方这件事说了,摇摇头道:“我这里要钱没钱,上回巡抚富大人那里,话里话外还叮嘱我要把上一任的亏空一起接手过去。可是万岁爷南巡打尖站的地方,岂是等闲能敷衍的?莫说把整个家产赔进去不算,万一皇上一皱眉,我这前程也就不要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英祥知道这特殊时期,邵则正被穿了小鞋。不过一合计,大家也不过欺着他是新来的,倒也不是真与谁有过节,因而劝道:“虽然烦难,但迎驾的事情一荣俱荣,大家也不会看着东翁你一个人吃挂落。决不至于赔进家产这回事的!”

      邵则正道:“区区十数天,可怎么做才好呢?我一个风尘俗吏,平素天天和算盘、板子、案牍打交道的,心里实在没有主意,你素来清雅,又有想法,你给我想想办法吧!”

      英祥凝了凝神,乾隆南巡至杭州,他心里怦然跳动了几回,既是紧张,也有不甘,还有些说不出口的孺慕之思——当年御前学习,乾隆一点点指点自己处理事情、识人用人、通达政务、了解军机,有时还代为拟旨,真如半子看待。说不得如今已经十多年过去,皇帝也该是五十五岁的老人了,不知他头发白了没有?眼角唇边长皱纹了没有?那能开十力弓的胳膊还是那样力量十足么?那英察的眼睛还是那样清亮锐利得令人不敢逼视么?

      想了好一会儿,耳边传来邵则正带着紧张而显得尖锐的声音:“怎么,你看这事是不是太难?”英祥转过神儿来笑道:“法子自然有,东翁如肯信及我,这还不失是一个好法子。”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了,邵则正问:“既然是好法子,我当然信及你,只是……”

      英祥一笑,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他,邵则正眨眨眼睛,半天才道:“当今是见惯大富贵的人,这样……可行么?”英祥道:“正是见惯大富贵,才喜欢我说的这样洗眼。一味的肥甘油腻、一味的花红柳绿、一味的铺金设锦,东翁以为,皇上看得不腻么?”

      邵则正咬咬牙道:“好吧,就照你的办!这样倒花不了几文!就算——”见机地把话噎住了。英祥却懂他的意思:横竖是要倒霉,这样倒霉少一样亏空破家,倒也不亏了。英祥笑着摇摇手中的扇子,御前两年,圆明园里转过几遭,不说摸透了乾隆的性子,他的品位却是通晓的:要么一味奢华,耀目夺声,穷工极巧,自能吸引皇帝视线;要么干脆沉稳质朴,洗却烟火俗气,哪怕实则也是人为夺了天然的正色,也一样能招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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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舟顺着运河到了杭州。连日坐船,其实也不舒服,北方人尤其不喜欢这种脚不落地的感觉。过了郊区,果然如总督巡抚的意思,中午打个尖,容皇帝、太后、皇后和嫔妃们歇歇脚,也趁午后打个中觉。

      总督苏昌、巡抚富勒浑带着治下的官员,在矶口迎了御舟,俯伏在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乾隆见面前铺得长长的红毡,皱了皱眉道:“这么靡费做什么?若是朕南巡,弄得劳民伤财,可要唯你们是问!”

      苏昌脑袋一低,赔笑道:“奴才岂敢劳民伤财,都是官署里自己的孝敬。前头打尖儿,怕主子嫌素净呢!”

      “素净好。”乾隆淡淡说了一句,坐进御辇里。后面太监拉起帏帐,伺候宫眷们上轿。

      早上的日头也很晒人,御辇里放着冰块,还是有些溽热,乾隆在外面,袍服一向是一丝不苟的,虽则里头也是兼丝葛布的薄袍子,到底外头还有一层石青妆纱的褂子,只能努力让自己心静下来,闭着眼睛想着这几日加急驿递来的折子。外头随侍的官员们,平素起居八座,不知有多威风,今儿乖乖跟在一串轿子后头甩开双腿走路,还得大帽子、大罩衫穿得一丝不苟,各个脸色通红,汗湿重衣。

      乾隆在御辇中,突然感觉渐渐清凉,先以为是自己静心有效,后又觉得不对,那种舒适的感觉愈加浓厚,而耳边偶尔传来的嘶嘶蝉鸣,又有进入山野林间的感觉。他不由伸手挑开一些窗帘,向外张望。

      道路两旁,俱种高槐,平民之极的树种,但细叶森森,浓荫蔽空,还残留在树间的几串槐花,散发着淡淡的甜香。轿夫走在绿阴匝地的青石板路面上,脚步也轻快了许多,而乾隆,望着这些爽目的清新绿色,亦觉得眼目清凉,背上汗水为之一收。

      及进了馆地,并不是很大,原是当地富户在郊外的别院,为县令征用而来暂做行宫。绿树层层,后面掩着无数素馨、茉莉、西番莲等香花,隔开三五尺摆一盆,那香味就淡淡的,又缕缕不绝。进了仪门,四处都搭着天棚,棚子用芦席,上面铺着松针,内外植卉,也多用大小松柏,其后杂置茉莉等香花,满目令人舒适的绿色,鼻端只觉芳香,不见群花张扬。地上数度喷洒了密密的水珠,屋面棚上亦复如是,极润泽,又能抵消一部分骄阳的炎威。

      乾隆不由赞一声好,在仪门落轿,吩咐道:“朕和浙江诸员先去正厅,太后、皇后和嫔妃们的凤辇仪仗一律从角门先进内间休息。”

      正厅里亦觉毫无烟火气:地方不大,窗纸皆是淡淡的灰黄旧色,窗棂是简单的冰裂纹镂花,窗帘门帘均用绿色和黄色的虾须竹丝编制而成,桌椅是乌油发亮的木头,靠背软和处都是棕丝绷成,引枕靠垫是半旧的蔺草,蓝缎镶边,以玫瑰、茉莉的干花杂以杨花缝制,比棉絮更觉凉软而有清香。乾隆举目四望,中堂一幅用的是董其昌的雪景山水,两边都是赵孟頫的字,不光风雅,而且自然地却暑。厅中没有摆置冰块的盆子,但其实之前已经用冰块凉过,冰水拖过地,清阴阴的舒服。

      乾隆笑道:“这字画哪里来的?都是西贝货!”转头见总督巡抚有点不自在地陪着笑,又道:“不过这趟差,办得真好!舒服极了!”

      苏昌赶紧笑道:“主子爷觉得适意,就是奴才们的心意到了!”

      “嗯!”乾隆笑着点点头,“这不光是实不实心办差的问题——各处接驾,也没有敢含混的——但是杭州的这处打尖的地方,做得用心且有古意,沉静舒适,爽洁清凉,不是等闲俗吏可为。有些渴了,可有已经备好的茶水?”

      “有,有!”苏昌赶紧先应着,趁乾隆不注意,丢了个眼色给邵则正。邵则正是胸有成竹的,挥一挥手,后面侍奉的人便把备好的饮料送了上来:一种是西瓜汁,滤清后略加薄荷水;一种是龙井,沏好后在井水里放得温凉适口;还有一种是茉莉、松子和竹叶泡的凉茶,淡绿色的清香宜人。茶饮俱用仿汝窑的冰裂开片的天青瓷,古意盎然。

      乾隆进了茗饮,溽暑更消,吩咐太后那里也一例供应,然后叫传膳。

      席面摆上来也不觉奢侈:皇帝食前方丈原是定制,但是方丈与食,未必吃得舒服。何况一路行来,各地方供应的俱是上方玉食,虽则珍贵,但肥甘用久了,终觉肚腹难受。这次摆上席来,先是青、白、红、黄、黑等八味小菜,仔细一看,原来是拌青芹、冰碗百合、糟鳜鱼、白斩鸡、笋片拌木耳、咸蛋黄炸酥肉、乌鱼蛋、蜜汁方腿。都是解暑的凉菜,看着就有食欲;等正式碗盘上来,又是醋溜鱼、火腿黄芽、玉带羹、糊涂鸭、龙井虾仁、蟹粉豆腐等,也多是清爽而不费的佳肴。就着碧粳米,乾隆吃得很香,食毕还命人把几味好菜分赏皇后嫔妃。最后笑问道:“苏昌日理万机,必然管不到这里,这次的差是谁办的?”

      苏昌见乾隆一派融融神色,虽不是自己得彩头,但胜过自己被赞,忙回话道:“禀主子,是杭州的首县,名字叫邵则正。”

      “嗯。叫进来。”

      苏昌忙向外一使眼色,邵则正在外间,虽然阴凉,还是一身燥热,紧张不安,闻听皇帝要见自己,更是紧张的头顶上汗都出来了,赶紧整一整衣冠,抹一把额头,进到里间甩下马蹄袖行了大礼,口里自报职名:“臣余杭知县邵则正,恭请皇上圣安!”说话声音都抖了起来。

      乾隆随和一笑,道:“你的差使办得好,朕不光安,而且舒适。你是进士出身?哪一年的科名?”

      邵则正急忙把自己的科名和历任的职位都报了一遍。乾隆点点头道:“一直都在地方州县上,倒没想到你有如此风雅!”

      邵则正不敢居功,先赞了一圈上宪的恩德指教,又道:“臣是风尘俗吏,这些都是臣的一员文书指点的。”

      乾隆大感兴趣,问道:“文书?倒有这样的妙人?何时给朕引见引见吧!”

      乾隆午后休息,接着到了傍晚时分进杭州城里入住行宫,就与邵则正没有多大的关系了。他心里难忍的兴奋,连连催着四个轿夫把自己送到了英祥的宅子。

      “东翁?怎么劳驾亲自降临寒舍?”英祥不由有些诧异,赶忙延客进屋,他与邵则正既是宾主,也是朋友,家眷也不大避嫌,加之家里使用的人也不多,是冰儿亲自奉茶出来,然后也含着笑坐在下首听邵则正这天的奇遇与恩遇。

      邵则正把乾隆入住打尖非常满意,以及居然以万乘之尊亲自垂问自己的事情讲了,激动得口沫横飞、不能自已。最后握住英祥的手道:“我只谢你!若不是你,不能得今日的好彩头!”

      英祥矜持笑着:“能帮到东翁,也是我的幸事。将来东翁升迁有望,我们也一道沾沾福气呢。”

      冰儿则是饶有兴趣问道:“皇上现在什么样子?穿戴什么?有没有白发?说话和蔼不和蔼?”

      邵则正又激动万分地把乾隆的形容无略巨细地讲了一遍,冰儿怔怔地听着,渐觉有些说不出的喜悦,混杂着心酸和思念,惹得鼻尖发酸、眼眶发红。英祥发觉她的失态,轻轻咳嗽一声,抛了个眼色过去。冰儿强自按捺心神,掩饰着笑道:“东翁不嫌简陋,今儿我炖了冬瓜蛏子火腿汤,我去尝尝火腿煨得够不够味。”转身准备往厨房去。

      邵则正拱拱手道:“叨扰叨扰!今日我连家都不想回,只想与你说话!——英祥,你是不是前年刚中的生员?努力检点些以前的诗文出来,这次迎驾的感恩欢跃也可以好好构思几篇诗文。说不定会有恩典,说不定赏个举人给你,明年大比,你就可以下场试试!”

      这话说得英祥与冰儿都吓了一跳,冰儿连厨房里的汤都顾不得去看了,停下脚步等英祥发问。英祥问道:“东翁这话吓死我了!怎么会有我的恩典?为什么要赏举人给我?”

      邵则正不疑有他,高兴地说:“今儿皇上夸赞差使,我就抬出了你来——本来么,我一个俗人,将来应承也应承不来许多——皇上对你很感兴趣的样子,叫引见呢!这可是特恩,不能不把握着……”

      他喋喋地说着,英祥觉得脑袋“嗡嗡嗡”地乱响,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邵则正兴奋得谈到子初,才跳起来告辞,走路生风,腿脚簸动,喜悦得有些忘乎所以。冰儿收拾了碗盘,叫醒在厨房椅子上打着盹的可心把碗筷涮洗了。自己来到卧室耳房,先查看了两个孩子,见他们睡得都香,才放心地回到自己的正寝。

      英祥脱了外面衣衫,着里面的小褂,坐在床沿上发愣。冰儿卸了妆,解开外衣盥洗抹身,然后也坐到床边,道:“不早了,我都困死了。睡吧。”

      英祥看看她,一身细白布的半臂短衫,露着两条洁白的胳膊,伸手上去抚了抚,道:“你倒睡得着?”

      “为什么睡不着?”她反问道。

      “你不想他?不想见他?”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他”是谁。冰儿说:“我现在算是什么人?想见就是能见到的么?”

      英祥道:“如果真的机缘巧合,能让你见到了呢?”

      冰儿苦笑道:“你太把邵则正的话当回事了吧!皇上出巡,既要视察,又要游览,朝中公务还得加急地从京里送来,引见些地方官或是耆宿还有可能,引见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官府幕客,只不过为着拍了一场好马屁,有可能么?”

      英祥笑道:“也是呢!就是你说话,真真刺人!”揽着她道:“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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