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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奇硕儒尺素传书 ...

  •   晚间回家,心里免不了的烦闷,便沽了一壶酒,期待能够借酒浇愁。路过隔壁杭世骏的门口时,想到他也是好酒的人,敲门想邀他一同共饮。不过杭世骏的妻子告诉他,平素闲来买卖破铜烂铁的杭世骏今日到书院去讲课了,估计要晚间才能回来。

      英祥只好独自一人回到家中,奕霄扑过来蹭着他的腿,小的奕雯则是拍着小手“咯咯”地笑个不停。英祥亲亲儿子,又抱抱女儿,心里暖融融之外又有些悲酸。冰儿问:“怎么了?”英祥深深吁了口气,对在一旁的可心说:“可心,你带弟弟去外面玩一会儿好不好?”

      可心懂事地带着奕霄出去了。英祥把奕雯抱坐在膝头,强笑道:“卢宝润贼心不死,想借我冒籍应考的事打击我。”

      “冒籍应考,罪有多重?”

      “说轻,不过就是革去功名;说重,甚至可以问到混淆国体,罪至流徒。更怕他借机搅扰,那岂不是永无宁日?”

      冰儿咬牙切齿地骂:“杀千刀的卢宝润!”可是一时也没有办法。两个人对愁相坐,可心突然在门口敲敲门框,轻声道:“先生,师母,隔壁的杭先生说来拜访。请不请?”

      英祥忙道:“请他进来!”

      他们家屋宇不深,杭世骏几步就摇摇地进来了,笑眯眯道:“听说你今儿又有好酒飨我。这不,一到家就紧赶着来了。”

      英祥忙请杭世骏坐下,冰儿自到厨下帮忙。杭世骏闻着酒香,一副馋相,美滋滋喝了几杯,连连赞好,这才发现主人家愁眉不展的样子,忙放下酒杯问:“怎么,遇到什么不快的事了?邵大令那边做事不顺利?”

      英祥把杭世骏当做自己的忘年友人,倒也不瞒他,叹口气道:“还是曾经在兰溪县的时候惹到的小人,也是那时候犯下的过失,如今被人捏着小辫子,已经放出话来要整治我。不知道如何善终呢!”

      杭世骏道:“怎么回事,你一一说给我听听。”英祥便把事情拣着能说的说了,最后叹气苦笑道:“他存心弄我,只怕躲不过。不过,他的欲望也触犯了我的底线,我也只好跟他死磕到底了。”

      杭世骏有一会儿冷冷地没有做声,半晌才“滋”了口酒冷笑道:“希麟小友,不必妄自菲薄!我当年年轻气盛,上了个御史试的条陈,抨击当今在满汉之间任用不公。当时条陈上去,我们左都御史的脸都吓白了,指着我定定地骂了半个时辰,说我‘昏聩之至’。我当时一笑,回家叫老婆子收拾了装裹,准备随时就死。结果传来消息,皇上虽然大怒,把我的折子扔到地上撕成两截,但清者自清,最终我不过是贬官回乡。如今,我这‘杭铁头’的名声也传开四野,杭州城里都知道我杭世骏是个不怕事、不怕死的铜豌豆。我无论买卖破烂也好,到书院讲书也好,杭州城里上至巡抚,下至县佐,也没有敢不恭恭敬敬的……”

      英祥听他说了半天,除了有些刮目相看之外,却不知道杭世骏到底要表达什么,最后见他又是一碗酒下肚,酡红的脸色泛起一阵醉意,神色也越发放荡不羁,挥挥手道:“所以说,世间虽然污浊不堪,民不畏死,就能等闲面对!希麟小友莫怕,邵则正身在官场,反而畏首畏尾,你又怕什么呢?……”

      英祥只好笑道:“也不是怕。既然都准备和他死磕了,自然有赴死的心。卢宝润有家族、有地位,肯放弃的东西比我少。我未必没有胜算。”

      “对了!”杭世骏双目一勒,炯炯之光毕现,道声,“走了!”摇摇晃晃就准备回家。英祥忙上前扶住,把这个行事如魏晋风流人物般散漫而自在的主儿送回了隔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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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宝润在杭州还没有过完二月,就接到加急的家书,他的老父亲严词命他速速回家,卢宝润虽然心里有事尚未办完,不过不敢轻违父命,只好交代了自己素来得用的几名跟班,切切地叮嘱他们把学政那里的路子跑通,自己坐着大车,冒着南方二月阴湿的严寒,赶回了兰溪老家。

      进了卢家暖融融的花厅,卢老太爷正抽着水烟在看书,见儿子进门打千问安,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只等他躬着身子站了半晌功夫,才淡淡说:“你出息了!连我也不敢难为你了!”

      卢家家风谨严,儿子怕老子,卢宝润在外头无法无天,但回到家一声儿都不敢吱,陪着笑道:“老爷这话,折死儿子了!儿子虽然这次又侥幸了,但还多亏老爷多年的教导和师座的提携。”

      卢老爷鼻子里“哼”了一声,又是半天不理不睬,见卢宝润站得脸色都变了,才又说:“你也知道你背后是谁!虽然说会试侥幸也是你自己的本事,但是这次往杭州,大家这么给你面子,你也不要夜郎自大得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

      “还请老爷指教……”

      卢老爷起身,恨铁不成钢地站在儿子身边,曲着手指敲他的脑袋:“你现在翅膀还没有硬呢!不要仗着自己中了进士,即将选官,就开始横行乡里!兰溪你横行了这些年,以为杭州也是你横行得的?杭州城里藏龙卧虎,多少人是我都得罪不起的?!不过为了区区女人——还是个有夫之妇——又在想歪门邪道!……”

      卢宝润被骂得一头冷汗,一句话都不敢反驳,见他老爷子越发得劲,骂得他狗血淋头也没有住嘴的意思,好容易寻到一个话缝儿,陪着笑、哈着腰说:“老爷,不知谁吹的邪风?儿子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这样事。”

      “你不敢?!”卢老爷横了他一眼,“你是我养的,你肚子里长什么花花肠子我不知道?!我告诉你,别以为跟着你的那起子狗腿子混蛋能给你瞒得滴水不漏,我这里收到的是杭大宗的信——知道其人么?当年一封御史试折子名满天下,虽然现在身无半职,可是连总督、巡抚都不能不卖他面子!朝廷里关心他、钦佩他的人难以计数!挖出谁来动一动脚趾头就能把你踩成齑粉!他把你做的那些事查得一清二楚,十页纸写给我瞧了!我的老脸只恨没有被你这个孽障羞死!”他又开始喋喋不休地痛骂,直骂得卢宝润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才顿了顿,到桌边喝了茶,放缓了声气说:“万恶淫为首!你屋子里哪儿没有娇妻美妾?非得觊觎人家堂客?我上回就跟你说过,那个姓博的师爷看面相就不是普通人,将来总有发达的一天,我这么多年在官场上混,你连你老子的眼光都不信么?不要自以为是,弄得自己不可收拾,断送了小命还不知道为什么!”

      卢宝润虽然中了进士,实则翅膀根本没有硬起来,以后做官,多要靠父亲背后的关系网,此刻更是一犟都不敢犟,老老实实挨了顿臭骂。回到屋子里也只好把一腔的怒火撒到自己妻子小妾的身上,卢三奶奶又做了一回受气包,不过至此,他也好好地消停了一阵。

      ******************************************************************************

      那白驹过隙的时光悠悠而过,两个孩子眼看着就长大了不少。奕霄从小在父亲的书室里长大,天然地对书本就有爱好,后来英祥重新回到邵则正幕中,附郭省城的县令比以前在兰溪小县中繁忙很多,尤其是迎来送往的功夫,没个会写会说的人搭手实在忙不过来,因而英祥也常有脚不点地的时候,没有心思再亲自课子,只好把奕霄送进邻近的书塾读书。

      先生迂腐,开讲完四书,便教孩子们开笔写文章,奕霄却不似英祥一样厌恶八股文,因为屡屡被赞扬,他写文章的劲头极为浓厚,有时见他爹爹不起劲,干脆拿着文章去找杭世骏——杭世骏是杭州有名的硕儒,买卖破烂之余,就在各家书院串讲,是等闲请不到的奇人——偏生对这个没满十岁的娃娃极有耐心,讲解譬喻得比奕霄的先生还好,还不时摸摸奕霄的小脑袋说:“好娃娃!做文章不过是块敲门砖,真正的读书人要胸怀天下,要为天下黎民做合乎道义的事。”说罢,就给他讲文天祥、海瑞等人的故事,最后常常以这样的话结尾:“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从今而后庶几无悔!”

      奕霄听得热血沸腾,握着小拳头对杭世骏说:“杭先生,我爹爹说你是个了不起的文人,我将来也要像你似的,敢为天下先,做庶几无悔的事!”

      杭世骏眼神中带着一些朦胧,许久含着泪光摸摸奕霄脑袋后的黑亮辫子,自己的脑袋晃动着,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孩子,我这些话,不知道是不是该对你说啊……”

      奕霄回到家,他虚龄六岁的妹妹却不知道哪里去了,问可心,可心含着笑指了指院子中的一棵槐树,奕雯正坐在六尺多高的树杈中间,摘着槐花往嘴里塞,两条藕似的小腿儿从略嫌短的裤腿中露出来,自在地来回打晃儿。她见到哥哥,那塞满槐花的小嘴巴含混不清地嚷嚷着:“哥哥,这花可香、可好吃了!晚上叫娘做槐花饭好不好?”

      奕霄在妹妹面前显得比实际年龄成熟很多,皱着小眉头,背着手说:“你看看你像个女孩子的样子吗?快下来,让娘知道了可不得揍你?”

      奕雯才不怕母亲吓唬自己时那轻飘飘的巴掌呢!继续晃着双腿,满不在乎地说:“女孩子应该是什么样子?不就是我这个样子吗?”她嚼完了口里的花,口齿清楚起来,边指着自己的一头黑鸦鸦的长发边说:“不用剃半个秃瓢,还可以穿花裙子,这就是女孩子的样子!”

      奕霄一看,不提“花裙子”还好,提了叫人喷饭:那条青草般绿的花裙子,挽成一大坨,皱在膝盖处,在树皮上蹭得脏兮兮,底下还掉了针线,毛毛的布边露着,挂下一丝一丝的线来。

      奕霄平素在塾里嘴快,能言善辩得打遍“天下”无敌手,偏生在妹子面前口呆舌笨,说不过她的一套套歪理,正在张口结舌间,在门口把风的可心急匆匆进来,对奕雯说:“了不得!你娘回来了!”

      奕雯像突然上了发条一样,刚刚散漫的样子一下子不见了,转过身就往树下爬,一时心急,那条绿裙子不小心挂在一根伸出来的树枝上,“刺啦”一声撕了个口子。奕霄也帮她着急,上前扶的时候被妹妹的重量一压,两个人都差点栽个跟头。

      甫一站稳,院门已经推开了,奕霄忙把裙子破了洞、脸上一团黑,一看就没干好事的奕雯挡在身后,示意她赶紧把裙子整理好。冰儿那张脸,和她的名字似的,冷冰冰地板着,见奕雯在奕霄身后忙不迭做小动作的样子,也不去揭破她,只问儿子:“今儿下学倒早?”

      奕霄皮了脸一笑:“也不早,在杭先生家听他讲史书呢。”

      “嗯。”趁两个孩子还有些松弛,冰儿猛地上前,一把揪开奕霄,一脸慌乱的奕雯拎着裙子正打算把破损的地方往腰后面挪,挪了半截儿被抓个现行,她到底年纪还小,反应不过来,傻眼儿地站在那里,瞪着一双漂亮而无辜的大眼睛,半天叫了声:“娘……”

      冰儿气极反笑,上前一把从她手里揪下裙子,忍不住点点女儿的脑门责骂:“这条新裙子才上身三天吧?就弄成这个样子?你以后还是穿穿旧的算了!刚刚,你在干什么?”

      奕雯闪闪眼睛,看看母亲又看看哥哥,眨巴眨巴眼皮,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和哥哥一起玩。”

      “霄儿,是不是?”

      奕霄是个不善于撒谎的个性,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说了个“是”。

      冰儿看看他,回头突然又问奕雯:“那裙子是怎么脏的?怎么坏的?”

      奕雯咬着手指说:“哥哥和我扮官兵抓贼,他是官兵我是贼,他抓我的时候我跑得快,摔了一跤,裙子就坏了。”

      这话还真是绘声绘色,奕霄听见母亲又问“是不是?”急得都快哭了,可又怕妹妹挨打,硬着头皮点点头,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是……”他倒不是怕为妹妹担责任,甚至不怕为她挨顿打,但是自幼就学“内不欺己,外不欺人”的他,撒这么个小谎都觉得欺心,低着头想着干脆母亲打自己一顿,心里还能好受些。

      冰儿却变得和颜悦色,拉过奕雯,拍拍她身上的灰,问道:“哦,是这样。真是这样倒怪不得你了!哎,昨日邻居家说屋顶上的瓦片叫谁给踩碎了,是不是你呀?”

      “不是!”答得极其干脆,“不过,这两天我听到屋顶上有野猫叫,敢情是猫。”

      “哦。是猫啊!”冰儿点点头,“那邻居家的在街上骂了一顿之后,也是‘猫’把一捆稻草塞他们家烟囱里的喽?”

      奕雯眨巴着眼睛,不知道怎么接词儿才好,转眼看见娘亲已经变了脸色,笑眯眯时的圆润下巴变成了尖尖长长的形状,她不等冰儿发话,“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还有脸哭!”冰儿见她撒谎、无赖,在家没事犯下了一堆错误,早就气得七窍生烟了,怕她在院子里大哭被邻居听到笑话,拎小鸡一般一把把她抓起来往房间里拎,头也不回地对可心说:“把堂屋那把鸡毛掸子给我拿来!”

      奕雯那双眼睛里的泪更是无根水一般不停地往下流,她知道进房间就要挨打,又知道母亲还好点面子,断不会在外头就动手,因而一屁股坐在地上,死命地抱住身边的一切东西,赖在地上不肯走。可心和奕霄都急了,上来为妹妹求情。冰儿怒道:“可心不听我的话了?奕霄让开!”她毕竟也不舍得生拖硬拽,挡开其他两个孩子,把小奕雯从地上抱起来,见她身上滚得泥团一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到了房间先把她外头脏兮兮的一身扒干净,才把她按在床上,先照屁股上打了几巴掌,见奕雯虽然用力地大声哭,倒也不是很疼痛的样子,心想不好好教训一下不行,又对外头的可心说:“叫你拿鸡毛掸子的呢?”

      可心好半天才磨磨蹭蹭把鸡毛掸子拿过来,望望外面的天色说:“先生也该回来了……雯儿说今天要吃槐花饭呢……先生大约也喜欢吃的……”

      冰儿不耐烦她的牵三绊四,夺过掸子说:“她就知道吃!不用理她!你出去吧,把门带上。”

      可心没办法,知道这家女主人发起急来,是谁也劝不了的,只好哀怜地看了看惊恐得瞪大眼睛的小奕雯,示意她挨打时嘴甜一点,早点求饶少受皮肉之苦。

      冰儿的掸子一举起来,奕雯就开始碎碎念:“娘,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冰儿给她说得好笑,可肚子里的气还没平下去,也笑不出来,虎着脸道:“这话我怎么听着耳熟啊?好像谁每次都‘再也不敢了’,然后呢?”

      奕雯也不知道怎么巧言令色合适,扁着小嘴也不敢大声哭,只让眼泪一串串往下掉,可怜兮兮地抓着冰儿的衣襟,很诚恳地说:“这次是真的!这次说的一定算话!”

      “行,下次不犯错,下次就不打。今儿咱们好好把账算算!”

  •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加更啦,小伙伴们快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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