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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多谋断应变裕如 ...

  •   英祥心中,颇为感念去年邵则正的宽恕之恩和提携之情,恹恹然回家,寻思着如何做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尽量把邵则正的罪行减到最低才好。进门听到了阵阵笑声,走近一看,刚刚会笑的小奕霄,不论谁做个鬼脸,就能把他逗得乐不可支,此刻躺在床上手舞足蹈,突然一个翻身,差点滚下床去,好在冰儿眼疾手快,在床边上扶住了他,小人儿也没有惧色,见母亲瞪圆了眼睛惊恐的样子,竟然又觉得好玩,张着没牙的嘴巴笑了起来。

      英祥心里也着实喜欢这个小把戏,上前在他脸上乱亲了一阵,小人儿玩累了,哼哼唧唧喝了奶,眼睛一闭就睡着了。

      冰儿把儿子放回床上,问道:“急急地召你过去,是什么事?”

      英祥便把邵县令的事说了,叹口气道:“他倒是难得的循吏,可是这年头,老老实实做事,不如会玩弄花样的。这次事出,上面肯定参劾,位置保不住是一定的,我们好过了这一年,不知道以后又当怎样。”

      冰儿一听切身相关,不由就注意了,又问了一遍细节,抬起头望着天花板想了想说:“那下一站的县令理应也瞧不见里头的文书喽?”

      “是啊……”英祥接上一句,突然就有些悟过来了,定神把前后翻来覆去想了几遍,终于好笑地说,“你是说,将错就错?”

      冰儿摆摆手道:“你们官场的门道,我都不明白。随你将错就错,将对就对,我累了一天,我要去睡了。”打了个哈欠。英祥最喜欢她这样旁若无人的神态,见那小眼神慵慵懒懒的,走路都带了几许拖拉劲儿,更是觉得惹疼,一把从背后抱住她,腻在脖颈里说话:“好家伙,一句话解了邵县令的急。亲亲肉,也解解我的急吧!……”

      冰儿从前面往后推他的脑袋,笑道:“越来越没正形了!是不是这两日又有人请你喝花酒去了,见到什么样儿就回来学给我看?”

      英祥顾不得和她说废话,绕过儿子的小床,一把把她拖到大床上。如今换了木床,虽然没有雕饰,也不是多好的木材,但榻上动静不会为人随时耳闻,少了以往的提心吊胆,越发容易享受敦伦之乐。两人倒在绵软的茵褥之上,隔着纱帐亦能感受清凉的晚风拂在身上。英祥道:“本来今晚还要熬夜帮县太爷写自劾的文章,亏了你,又偷得浮生半日闲。小生无以为报,只好殚精竭虑、以身相许了。”

      冰儿“噗嗤”一笑,拍拍他的背轻声说:“坏家伙!哪里学得越发油嘴滑舌的?你仔细,再弄个娃儿到我肚子里,你就再打十个月光棍吧。”

      早晨起来,不觉天已近大亮了。晨风吹动纱帐,英祥一激灵醒了过来,枕边人已经穿上了亵衣,睡得正香。英祥不觉好笑,自己把那些胡乱扯下的衣服一件件整理好,有的已经汗湿不能穿,只好下床到箱子前翻找衣物。等再回床上穿衣服时,见那人已经一手支颐,斜倚着枕头在看自己,俏目里波光粼粼,含着笑意,身上一条薄被,掩着侧卧的曲线。英祥上前顺着曲线捋了一遍,惹得她笑成一团,直嚷“别闹!”才笑问道:“看你睡得挺香的,什么时候起来穿的衣服?”

      冰儿笑道:“你才睡得像死猪呢!晚上奕霄闹着要喝奶,你却紧紧握着我……怎么都醒不过来,也不肯撒手。最后我急了,在你手背上掐了一把,你梦里头嘟嘟囔囔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松开了,翻个身倒又睡着了!真是累死你了!”

      英祥抬手看看手背,连个红印子都没有,不大肯相信。恰好此刻奕霄又醒了,哼哼唧唧表示肚子又饿了。冰儿抬手抱起他,天热穿得少,小人儿自顾自把母亲斜襟的领口扒开,迫不及待找奶喝。英祥边吟着“脸似芙蓉胸似玉”,手不老实地又上去摸了一把,冰儿不理他,对奕霄道:“看,昨天晚上就是这个坏人抢了你的饭碗!”小人儿好像听懂了一般,伸手捧着 “饭碗”护牢了,警惕地看了英祥一眼,大口大口咂巴得更香了,真如怕面前这人来抢吃的一般。英祥又好气又好笑,在他的宽脑门上长长地亲了一口,才说:“听你娘胡说!”

      ******************************************************************************

      英祥神清气爽来到县衙,脸上的笑意还没有收住,便看到一脸愁容的邵则正。英祥见邵则正露出诧色,不言声轻轻一点头,邵则正会意,把他带到花厅,遣退一旁服侍的小厮长随,问道:“先生是有什么主意了?”

      英祥笑道:“大令,那个文书的封套还在不在?”

      “在。”邵则正拿来封套,看到旁边烧黑了半边的文书,又是一声长叹。英祥端详了一下封套和烧坏的文书,拿了一张同样大小的空白夹宣公文纸,折成原来的形状,塞进了那个封套中,把绳子穿过洞眼,同样打了个“瓣”。然后他把这套公文交到邵则正手中:“东翁。好了。”

      邵则正一脸疑惑地接过封套,踌躇着问:“这?下一站发现了怎么办?”

      “东翁你想,下一站打开发现是白纸,他会怎么办?”

      邵则正张着嘴想了想:是啊,私自拆开公文是有过失的,下一站发现是白纸,也只好装不知道,否则自己首先就说不清,还有遗落公文的嫌疑。谁会拿自己的前途开这样的玩笑?“那么,要是到了地方上,发现是白纸,又当如何?”邵则正心里最后一个疑团不由还要发问。

      英祥笑道:“那只好对不起刑部的吏员了,就当是他们办事粗心,错把白纸当成公文装进封套。也不过是罚俸一两个月的小过失,刑部那些书办们,从来不是靠这点薪俸过日子的。”

      说穿了这法子一钱不值,难就难在想不到上。邵则正心头一下子松懈下来,脸上的笑容都不勉强了,连连拍着英祥的肩膀夸他聪明。

      这日不放告,出了花厅便见余庆丰过来送帖子。邵则正问:“是谁的帖子?”

      余庆丰道:“是卢老爷送来的,卢家三爷中举,今儿从杭州回来了,家里设了宴,卢老爷请父母官、县学教谕和县里的缙绅们一道吃个饭。特别说了,要请太爷赏脸呢!”

      邵则正此刻心情大好,点点头道:“我们小小县城,能出个乡试第一,殊属不易,若是卢宝润继续加劲,连中三元,可是几百年不遇的大喜事了,连我这个县令也脸上有光呢!你帮我批个回帖,晚上一定去。”转头对英祥道:“还要麻烦博先生捉刀,帮我写篇贺辞,四六骈体也行,排韵也行。——晚上一道去他们家喝酒!”

      英祥勉强笑道:“写贺辞可以,喝酒的话,我这身份也不配啊。”

      邵则正笑道:“怎么不配?!我都以先生相称,他卢宝润能不买账?何况以往的例子,但凡中了生员、中了举人的,县父母依例都要带各幕府去。”他含笑拍拍英祥肩膀道:“去年那事,都过去了,卢家药铺的掌柜不懂事,未必与卢家主子相干,你也该当和卢家修好才是。况你现在还是个白身,倒也不妨请教二三,将来为自己求个功名,强过在我这里。”

      英祥脸上一呆,邵则正已经自作主张:“就这样定了!等会儿你就费心了。晚上我叫人来叫你!”

      傍晚天尚明亮,邵则正便叫人来唤英祥一起到卢家去,英祥无法推脱,心道有县太爷这个挡箭牌,卢宝润也当顾忌,只好跟着一起去了。卢家装饰得如办婚礼似的,大红毡子从黑油大门铺到里头仪门,梁上苏式彩画也重新描过,隔三五步便是大红的纱灯笼,点得白昼般明亮,院子里开了流水席,此刻丫头小厮们正在布凉菜,而卢家老爷和这次新近中式的三爷卢宝润,一身鲜衣,在院子里迎宾,见县太爷来了,两人抢上几步笑融融拱手作揖,邵则正也拱手回礼,好好地道了几声“恭喜!”

      英祥实则是第一次端详卢宝润其人:不得不说,他是个富家公子、读书种子的模样。尖瘦的下颌骨配着斜飞的双目,长得称得上清俊。加之今天一身打扮簇簇新,摹本缎的马褂,细密江绸的袍子,腰间精绣的荷包、润泽的汉玉佩,笔挺地站在哪里,谁不夸是个人才!可惜却不知他腔子里那份肮脏!

      卢宝润倒是颇为惊讶地看着英祥:记忆中上大堂愿意代妻子受刑的那个粗糙脚夫,黧黑的肌肤经过这么久的休养,已经变得白皙多了,把五官整个地衬了出来,穿的是一身细布长衫,颜色也不脱佻,站在一群绫罗绸缎里反而显得风清月朗,温润如玉,只是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卢宝润还是禁不住心里略一瑟缩,旋即又恼恨自己:刚刚才中了举,怕这个小小的县衙师爷做什么?!卢宝润招呼过邵则正后,越过其他几位师爷,首先向英祥笑道:“这位是大令新纳入幕中的博先生吧?听说好文采!”

      他语气中挑衅的意味还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英祥淡淡笑道:“举人老爷夸奖了!”心里不愿意理他,连常规的马屁都不肯拍他的。

      卢老爷露出惊喜的笑意:“噢!原来这位就是博先生!幸会幸会!方才读了博先生写的贺辞,实在令犬子惭愧!他这次不过是侥幸而已,民间藏龙卧虎,他实乃区区而已,并没有自负的资格。”言罢,瞥眼看了看儿子。卢宝润在父亲面前不敢张狂,弯弯脖子称是。

      宴饮到一半,卢宝润已经被众人灌得微醺,借酒盖脸,摇摇晃晃举着杯来到次席的这些师爷们席前敬酒。敬过诸人后,他别出心裁又单独来敬英祥,带着些大舌头道:“今天内子在后院里宴请诸位女客,县太爷的夫人也到了。不知道博先生的娘子为什么没有赏脸啊?”

      英祥礼貌地回应道:“她不见世面,又不是什么分位上的人,卢举人家的大宴,哪里有她的位置?”

      卢宝润反而凑得更近,打着酒嗝笑嘻嘻说:“你不对……你家娘子是我家常客……呃……那时我爹爹虽不喜欢三姑六婆进门,但内子无知,就喜欢招揽这些人……呃……你娘子给我内子做药婆……别说……呃……手艺还真不坏……你堂客长得也美:‘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襛纤得衷,修短合度。芳泽无加,铅华弗御……’”旁边人见说得越发轻薄得不像了,英祥颊上虽持着礼节性的淡笑,眼睛里已经流露出恨意,脸色也跟着铁青起来,忙把半醉的卢宝润拉开哄走,又劝英祥不必与醉鬼计较。

      卢宝润借酒装疯,奚落了英祥一番,心里十分熨帖,尤其还想着暌违近一年的那个美人儿,越是得不到,越是迫切希冀。

      宴毕,众人渐渐离散,英祥望着卢家的黑油大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颤抖:这个世界如此现实,位卑者被欺,位尊者欺人,虽然有着孔孟约束,但若是有心不遵,什么孔孟、程朱,也不过一句空话。

      而卢宝润喝下了一大碗醒酒汤,吐过两场,脑子里终于清明了一点,面前却是父亲严肃的脸庞:“醒过来了?”

      卢宝润一个激灵,陪笑道:“是。老爷有何训示?”

      卢老爷死死盯了儿子一会儿,才说:“你今日醉得好!不大像一个新科的举人,倒像个堂子里吃飞醋的嫖客。我替你留着面子,但不知道这面子能给你留多久!”

      这话说得不轻,卢宝润更加清醒过来,不由身子一矮跪在地上:“老爷这话,儿子不大明白!”

      卢老爷背过手去不理睬他,半晌才问:“博英祥和你有什么过节?!”

      “没……没有……”

      “那你老提人家堂客是什么意思?”

      卢宝润在家怕父亲,此刻更不敢答话,半天才回复道:“只是玩笑而已!”

      “玩笑?这样的玩笑?!你是个什么东西,我还不知道?!”卢老爷手一挥,几乎巴掌要甩到儿子脸上,不过只是一阵风擦过卢宝润的脸边而已,“你自己屋中娇妻美妾还不足意?在外面吃花酒,沾惹那些婊子,我也睁眼闭眼没有太过束缚你!可是人家有男人的妇女,你还去招惹做什么?你那时的事,真当我全不知道?”

      卢宝润低着头,酒液都随着冷汗从额角渗了出来,跪着听父亲训示不敢有一点不恭敬。卢老爷的怒声在他耳边响起:“人家现在是县令那里得用的师爷,你看他的样子,比你聪明百倍有余!人家肯吃苦在码头做脚夫、受腌臜气,这样的隐忍,这样的才气,一朝翻覆便是大成!你以为你做得两章好八股,就通晓世事了?史书读过几篇?韩信、张良、苏秦、朱买臣都知道么?你现在只管轻狂,等人家翻起身来记起仇,还有你的葬身之地?”

      卢宝润心里不由有些不服气,但只敢偷偷腹诽,并不敢当面顶撞父亲,在晚风里跪了半个时辰听父亲训示。他从卢家几代的家风,谈到如今官场的不易;从宦海的险峻,谈到和气做人的道理;从程朱理学的根基,谈到释教来生往世的轮回……直说得口干舌燥,要了茶来喝了,才挥挥手道:“爹爹也是看中你,才教导你这些道理。以后请你不要再去沾惹这个博英祥和他的内人。真有喜欢的女人,要家世清白、愿意嫁你的,才可以纳娶。走吧!”

      卢宝润如蒙大赦,弯着腰退着身离开了前院。心里这口窝囊气憋得难受,回到自己的院落,见堂客们的宴席也早结束了,自己的妻子正在翘首盼望着自己,他不由恶向胆边生,见等门的小丫鬟打着哈欠神思困倦,便一脚踢上去骂道:“老子在杭州这多半年辛苦读书应考尚且没有喊一声累,你们倒好,享着清福还嫌累么?!”

      小丫头被踢得欲哭不敢,爬起来忍着痛一溜烟走了。卢三奶奶不知道是怎么了,呆了呆陪着笑过来道:“爷这是怎么了?金榜题名,多快活的事儿,谁惹了爷了?”

      卢宝润重重地“哼”了一声,也不理睬妻子,大踏步朝房间走,三奶奶忙跟上去,怕他气性不好,用眼神示意其他人小心从事,自己主动上前为他解外头褂子,脱靴子,陪笑道:“爷今儿怎么不痛快了?”

      卢宝润用一根手指挑起妻子的下巴,冷冷笑道:“我痛快什么?煮熟的鸭子飞了,到手的美人没了。金榜题名的快活比得上洞房花烛么?”

      卢三奶奶不由眼睛含着泪,硬撑着笑道:“爷若是又看上了谁,不妨告诉我,我想法子聘了来给爷做小。”

      卢宝润狞笑道:“我看上谁,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不过人家老公如今一飞冲天,成了县太爷的幕府,你大约也好好松了口气吧?我倒奇怪,我喜欢哪个女人,咱爹怎么知道那么快呢?”卢三奶奶极口称冤,卢宝润也不待她多言,自顾自道:“我卢宝润想要的东西,还没有过得不到的!他不过就是个县衙的师爷,总有被我找到漏洞的时候!”

      他气恨恨地盘算着,一时却也没有法子,只是越得不到的越想得到,心里想着冰儿的样子,只觉得愈加美艳动人,无人可比。回头看见自己妻子坐在脚踏上饮泣,那弯眉细眼的,一点都不觉得漂亮,纵使是满头珠翠、一身绫罗,也比不上记忆中的那人粗服乱头的小模样。他厌恶地在妻子肩膀上推了一把,道:“滚吧!看着你就恶心!叫五姨奶奶过来侍奉!”

      人都说“小别胜新婚”,唯有三奶奶这场重逢,竟是这副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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