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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显才华亲书衷情 ...

  •   “请大令暂缓行刑!听我一言!”

      邵则正一皱眉,瞪着堂下道:“本官令出,谁在搅扰公堂?!”

      英祥排开众人,进门跪在堂前道:“小人冒犯!实在有话不吐不快!”

      邵则正听他谈吐颇为文雅,定睛一看,来人额发簇起寸许高,被夏季太阳晒得黧黑的皮肤,一身补丁摞补丁的短打衣衫,又不由皱眉,靠坐在官椅上有些不耐烦地问:“你是有不服气吗?”

      英祥在御前的时候,六部里都经常跑过,有时闲来在刑部听书办们讲各种案例,对律例倒不是一概懵懂;且得到过乾隆指点,颇晓得些与官员们行事打交道的道理,听邵则正口风不对,要紧先哄得他开心,于是就地一磕头道:“小人不敢!小人是码头的脚夫,名叫博英祥。堂上这妇人是小人_妻子,妇道人家不懂事,太爷合当责罚。只是官法沉重,叫弱女子难以承受!太爷恩察,望能体恤!”

      他说话清楚明了,且有理有据,不胡搅蛮缠,和前头蠢笨自负的王德比起来不啻天壤,立时叫邵则正有了好感,直起身子问道:“这么说,你是准备收赎?”

      王德一听,已经不服气地叫起来:“太爷!虽然她是妇道人家,但做出这样可恶的事情来,还许收赎,以后若是妇女们都学得这样泼悍可还了得?我瞧她打人时健壮得很,一顿板子就是该当她受的!”英祥心头愤恨,但暗想自己穷困,收赎的银子虽然不多,可是也交不起,不能再与王德多纠缠,眼角瞥见邵县令也是一皱眉,赶紧抢着时机磕头道:“小人家贫,无隔宿之粮!不敢求大令开恩赦免,也无力交收赎的银子。但请网开一面,让我代替受刑!”

      受刑从无代替的道理,可邵则正见英祥目露哀色,想着他刚刚丧子,说话又如此谦和雅致,实在起不了驳斥的心思。正在踌躇间,见这男子只是一个劲地向堂上磕头,他不由道:“好了,你先别磕了。”英祥抬起头时,额头青了一片,眼中隐隐闪着泪光。

      冰儿早已泣不成声,泪眼朦胧中,见身边这个男人,晒得黝黑,一脸沧桑,全然不似当年面如冠玉、风流倜傥的小王爷。她和他一起生活了这些年,也如火如荼过,也嫉妒吵闹过,也生儿育女、同甘共苦过,也两情冷淡、互不理睬过,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感受到,原来世间情感,还有一个词叫“相濡以沫”!她泣不成声道:“英祥,你别管我。我没事的!”

      堂上邵则正,见这对小夫妻痛哭流涕的样子,只道他们伤心害怕,却不能明白英祥心中的歉疚和冰儿心中的感动。邵则正轻叹了一声对冰儿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念你是初犯,又是妇道人家,今日也不笞责了。按收赎的例把银子缴纳进公中;退赔抢夺庆康药铺的钱,赔偿王德治病的银钱,再登门磕头道歉。”

      王德高叫道:“太爷!那几味药又值几个钱?小人被殴打成这样,就赔几个钱磕头了事,小人万难服气!”

      邵则正心头火起,厉声道:“既然不值几个钱,你好歹也是悬壶济世的人家,就不能赠药救人么?人家儿子丧命,你也没有同情之意么?何必非要妇道人家挨顿官法才足意呢?”

      王德仗着背后势力,毫不退缩:“太爷,一码归一码。小人好歹没有犯大清律;她既犯了律法,自然该以律法从重处置才是。”

      英祥道:“那你还想怎么样?圣人未以鞭扑治天下,所以许老弱妇幼收赎,就是怜惜弱者的意思。何况当此盛世,岂有可以减轻,反而滥用重典的道理?”

      邵县令心里一动,这个码头扛包的汉子说出话来文绉绉的,引经据典竟又毫不偏颇,邵则正问英祥道:“你会写字么?”英祥一愣:“会。”

      邵则正道:“你将此事原原本本写来,写得好,便许你收赎——且缓几日也不要紧。”于是一旁的书办拿了一张毛边纸,一支略秃的羊毫笔,一个墨盒给英祥,英祥跪在地上,一手撑地按纸,一手抚平纸张,凝神构思了一会儿,执笔在墨盒中掭了掭笔尖,他略一皱眉,三指握住笔杆上端,悬空行腕,笔走龙蛇,写了起来。王德见他握笔姿势奇怪(1),在一旁蔑笑,邵则正却是有些吃惊。少顷,英祥写毕,见墨迹未干,又吹了吹,才膝行上前交给邵则正。

      邵则正一看那字,笔走龙蛇,鸾翔凤翥,再看那文:

      “窃闻《礼》义: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辨讼,非礼不决。小人身系贫氓,家徒四壁,井晨不爨,夜床凄寒,虽身至下贱,然不敢稍有乱法之心,向以力役以资妻儿温饱。寒荆不习针黹,素以洗浣贴补家用,衣褐钗荆,养儿持家,亦称克勤克俭,未有觊觎非分之妄念。

      “然家贫无粮,风邪备侵,犬子幼冲之龄,素质羸弱,身染瘰疬重疾,一时汤饮不进,吐泻不止,两日而气息奄然,小民访医而冀愈沉疴,奈何生活之艰难,囊无青蚨,医门何开?唯荆妻略通药理,惜乎良药值昂,坐视小儿三魂渺渺,长入幽冥之路。虽孩抱中物,然吾辈情之所钟,泣涕涟涟将所不免。儿殇母悲,白日无分,元夜何长,泪兼血垂,目与魂断。闻之不忍,岂惟夏日冬夜,哀痛直摧心肝!

      “先,小人往庆康药铺求药四味,差钱数百文,乞恩暂赊,以备徐徐图之,王掌柜德称东家不许,逐出门肆;又称天晚打烊,不肯出售。隔日荆妻亦去买药,相与争执,反被詈辱,一时愤极,便奋拳相殴,致伤颜面,更有肩肘脱榫之忧,后虽归复,然争斗情形,无可辩驳。掷钱购药,亦不足数,固有抢掠之说,实则非矣!

      “但念荆妻妇道无知,实非故意藐视王法,紊乱国宪。宥过无大,刑故无小,伏惟俯赐恩察。”(2)

      虽说不上唾珠咳玉,然而情味真切,且满纸淋漓间尚夹杂泪痕,邵则正亦不由动容,遂道:“‘宥过无大,刑故无小。’诚哉斯言,《书》不我欺。既这样,赔退药钱,磕头赔罪,再罚你纳收赎的四百钱入公中。此判。”

      英祥大喜过望,叩首道:“大人秦镜高悬!”

      王德不服,大嚷道:“此间莫不是没有王法了么?”

      邵则正大怒,但知道王德的东家便是兰溪城中赫赫有名的卢家,他小小县令,打狗必然要看主人脸色,忍了又忍,道:“你何苦跟妇人家相争!”算是打发了他。英祥见冰儿眼神阴郁,不过此时此地也不得不暂且低头,和她一起给王德磕了三个头。王德见有县令做主,也不敢太过,挓挲着手大大咧咧地受了礼,嘟囔了几句离开了,临了还没忘了对英祥道:“你少付几个钱的棒疮药罢!明儿我就来取赔的钱!”

      英祥见此人小人形象尽出,也不屑于和他争执,只是向堂上又磕了一个头,扶起尚在饮泣的冰儿,离开公堂。不过转念便开始犯愁:虽然纳赎的钱允许暂缓,但就算缓了几天,自己又从哪里去借这么多钱?一时也恨自己平日好酒,把家中积蓄花得罄尽,没有保住儿子不说,差点连妻子都免不得受辱受苦。

      ******************************************************************************

      回到家中,冰儿默默地拾掇着奕霏的小衣裳,虽是粗粝的百家衣,自己缝制的手工也不大好,可睹物思人,倍觉心酸,小奕霏瘦瘦的小脸上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仿佛还在看着自己,仿佛还含着笑软糯地牙牙学语,只是此时,他只是裹在一领薄薄的草席中,浅浅埋葬在郊外坟茔——但凡没有失去过,都无法感受这种摧心肝的痛楚。英祥过来默默地从背后环抱着她,什么都没说,冰儿感觉耳后阵阵温暖的气息,颓然道:“他怨我们吗?”

      英祥只觉眼睛一酸,愈发把冰儿搂紧了些:“他只会怨我。当爹的,什么都没有给他。”若一切没有发生,奕霏,也许正是众星捧月娇养在冰图郡王府里金枝玉叶的小王爷;他们俩,也绝不会给王德这样一个卑贱人物磕头赔罪——只是,一切因果皆有来处,英祥不敢多想,日子只能过一天算一天。

      冰儿抬手拭去脸上绷得皮肤发紧的泪痕,起身道:“我去做饭,还有点米,够煮两天粥。”蹲身到灶边取米时,突然觉得胃里直冒酸水,奋力咽了一口吐沫,酸更泛上来了,她几步到屋前,肚子里没有粮食,只是干呕,好歹吐了点酸水出来,已经呛得眼睛都发红了。

      英祥上前扶住她:“你歇歇,我来做饭。今儿怕是气急攻心?”

      冰儿呆呆的,木头人似的被英祥扶到桌前坐下,见他果然到灶台边去忙碌,定神想了想,方道:“英祥……我怕是又有了。”

      英祥几乎没有反应过来,好一会儿回头道:“你说什么?”

      冰儿望着他说:“一直还在哺乳,没往这方面去想。霏儿已经七个月了,我奶水又少,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英祥早喜不自胜,坐到冰儿旁边道:“是了!怪不得之前你老浑身无力,脾气又急,前次怀霏儿就是这样的!你自己看看脉!”冰儿知道有八_九分确切,那颗凉透的心里也略有些温暖和喜悦。英祥道:“好险!要是邵县令苛酷一点,一顿笞责下来,保不齐出什么事呢!”

      冰儿道:“若真那样,也只是命罢!”又问:“赔退药钱,加上收赎,也得一两吊,怎么办?”英祥呆了一会儿道:“你不用操心,我去想法子。”冰儿知道他没啥法子,张了张嘴却没忍心说什么打击他的话。两人就着咸菜喝粥,须臾锅子就见了底,英祥从自己碗里倒了一半给冰儿:“你多吃点,两个人呢!”冰儿苦笑道:“这时能有多大?吃多了反而嗳酸。还是你吃。”正说着,突然有人敲门。

      英祥一直以来担惊受怕的,浑身便是一紧,轻声对冰儿道:“你别动。若是王德又来找事,我来对付他。他若敢怎么样你,我拼着挨顿板子,也要揍得他满地找牙。”起身开门一看,却是个不认识的,一身长随打扮,上下打量了英祥几眼,唇角略带了点笑,客客气气道:“你就是博英祥吧?”

      “你是……”英祥抬手作揖,却不放他进来。那人笑道:“今儿你在堂上可出了风头,我自然认得你。我么,是跟在邵太爷身边的。”

      英祥忙道:“失敬!敢问贵姓台甫?”

      那人道:“敝姓余,贱字庆丰。”英祥思忖了一下,自己此时身份低贱,也当不起和他直呼台甫,只是跪下拜了一拜,口称:“余三爷(3)!”这余庆丰脸上的笑便显得舒服了许多,赶紧扶起英祥,又深深一揖回礼,方道:“不敢当!邵太爷觉得你是个人才,想请你过府一叙。”

      英祥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沉吟不语。余庆丰笑道:“你不用担心,我们太爷人极好的,尤其是惜才,既然想见你,许是要用你呢!我说你写得这样一笔好字,作得这样的一篇好文章,敢情是没落书生?”英祥唯剩苦笑,点头道:“我换件干净衣服就去。稍等。”

      英祥换了衣服出来,余庆丰一看,仍是一件旧的:外面是靛蓝色粗布短夹袄,已经洗得略略发白,领口衣肘有些磨破,用同色布补了,倒不显色。下身着一条灰布裤子,放下了裤脚没有扎,微露出一双草鞋,双脚粗糙开裂,倒也微叹,道:“走吧。”引着英祥直往县衙而去。

      这次到县衙却是走的角门,门子见到余庆丰,都是客客气气叫声“余三爷”,客客气气引了进去。英祥跟着余庆丰一直走到花厅,但见花厅四边养着各色花木,此时夏末,水缸里养着好莲花,清隽雅致,远远的就感受到它的幽香清逸,近处倒闻不到了。进了花厅,四面也摆了两盘冰,只觉得一室清凉,厅间俱是一色半旧的明式桌椅,中堂上挂着一幅青莲白鹭图,两旁联为:“奉君命守是邦,只求对头上青天,眼前赤子;与其民安此土,最难忘山间白石,寺里清泉。”中间立着一个人,只穿一件家常的赭色八团单绸袍,罩着石青纱马褂,微露腰间枣红带子,正在赏看案前一盆碗莲。英祥知道这便是县令邵则正,跪下磕头道:“草民博英祥问大老爷安!”

      邵则正知道英祥到了,听到他的请安声清朗有力,转头却见他粗衣鄙服,蓬头垢面,心里不由暗叹,道:“既然不在公堂,何苦这么大礼数。你叫——博英祥?起来请坐。”

      英祥连道“不敢”,拗不过邵则正再三叫坐,斜签着坐在下首的一张椅子上。邵则正自在上首坐下,衙里小丫鬟奉上茶来,邵则正道:“你不必拘谨,且尝尝这茶。”

      英祥告声罪,捧起盖碗,邵则正见他从容不迫,打碗盖,轻轻吹去浮沫,轻嗅了一下茶香,才品了一小口,便问道:“如何?”

      英祥笑道:“在碧螺春里,算是好的。其香清冽,汤色碧绿,叶也较细嫩。”邵则正笑道:“欲抑先扬,必然还有话。”英祥不好意思笑道:“抑谈不上。若说一等好碧螺春,泡出茶来,还需一叶一芽,叶叶上指,白毫纤嫩,如雪片翻飞。入口香味之余,更有花果鲜味。不过那不是一般可得。”他想了想,补上一句,“草民也是听人说的。”

      邵则正仔细看看英祥:他脸颊略有些粗糙,肤色黄黑,双眼垂着,然而说话间眉头都不乱跳一下,谈吐更是温雅。邵则正道:“你来兰溪前是做什么的?”

      英祥略惊,抬头望着邵则正:“回太爷,小人原就是个下民。”

      邵则正道:“我是乾隆八年中的试,一直是风尘俗吏,倒也阅人无数,你若从来就是码头扛包的,我这双眸子就该抉了去。”

      英祥犹豫一阵,道:“年幼时倒也读过几本书。”

      “家境呢?”

      英祥不敢太过隐瞒,道:“祖辈里原也是官宦,只是到我这儿没落了。”

      邵则正觉得不像,尤其想到冰儿清艳绝伦,不由从“文君红拂”的掌故开始浮想联翩,却怕戳到英祥伤口,只道:“既是诗书礼教的人家,原也该读书做学问才是,何苦自轻自贱,做这等贱民的活计?”说得正及英祥痛处,英祥想想这一年多的苦楚,几欲坠泪,忍住道:“贫富贵贱,夭寿贤愚,禀性赋分,各自有定,此乃天命。”

      邵则正哼了一声道:“只怕是执炬逆风,有烧手之患吧?”

      这却是英祥不敢苟同的,他抬头看看邵则正,不卑不亢道:“上苍便是连蝼蚁也许生长,我等凡人,命虽微贱,也敬天法礼,纵有爱欲,不敢妨碍别人。何况……”何况冰儿随他,换华服为布裳,卸金珠簪荆钗,原本金尊玉贵,却甘愿与他来吃这般低贱的苦——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英祥起身道:“草民愚顽,不敢领大人教训!今日两度蒙大人恩典,如有机会,必当结草衔环!”

      邵则正弛然一笑,按着英祥的肩膀:“我说笑而已。你家里的我在堂上也见过了,并不是民间悍妇的样子。我们在这儿引经据典的,我都嫌累。来人——”一个小丫鬟走了进来,英祥忙低头不视,邵则正道:“把我新做的那套便服拿来。”小丫鬟去了少顷,捧出来几件衣服,一一摊开给英祥看:一件天蓝色细青布直裰,一件玄色外褂,一条大青布单裤,一双青绒便履——并不豪奢富贵,却做工精细,布料细腻。邵则正道:“只上身了一次。原说下乡踏青穿的,内子嫌它颜色太素,又做得偏大了些。你穿来我看。”

      英祥连连摆手:“草民岂敢僭越!“

      “诶!你是见过富贵世面的,自然知道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你既然是读书人,就要有读书人的样子,总是短打,愣叫人看轻了你。”邵则正叫道,“三顺!带博英祥去清川池洗个澡,换上这身衣服,再来见我。晚上季家老六的饭局,帮我推一推。再到福稷阁要四碗四碟的小菜,一坛女儿红。”又对英祥笑道:“晚上,陪我饮一杯?”

      英祥早听得呆了,三顺是个二十出头的机灵小伙,满脸带笑拉过英祥:“老爷怜才,你就跟我走吧。”

  • 作者有话要说:  (1)这是顶端执笔法,又称拨镫法。董其昌就是这么写字的。我试了几次,只能画出蚯蚓来,佩服。
    (2)古文水准到此为止了。毁了英小爷的文采只好抱歉了。
    (3)当时的风俗,称长随,多称三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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