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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孩抱娇儿亦钟情 ...

  •   冰儿照顾了奕霏一夜,针砭、艾灸、按摩、草药……无不用其极。奕霏的病势未见好转,但是好在也没有恶化下去。用灸姜敷在肚脐上,呕吐渐渐止息了,能喝得进一些水和母乳,但是随之而来的是下痢。好容易闻听鸡鸣,小夫妻都是郁青的眼圈,冰儿对英祥道:“我去药铺。你好好照顾孩子,别让他着凉,多喂些热水,泻得这么厉害,也是怕人的,千万大意不得!”

      英祥问:“钱万一还是不够怎么办?”

      冰儿冷冷道:“铺子是卢家的,你还没整明白?他就是要把我们逼到极处,好答应他的条件罢了!”

      “那你……”英祥伸手拉住妻子的衣袖,“还是我去吧!你若是和他们犯了脾气,万一有个好歹,叫我怎么办?!”

      冰儿道:“你不能去。我昨儿想了一夜,如果卢宝润真是冲的我来的,那些人必然会投鼠忌器,我大不了也就是受点皮肉之苦,一时总无性命之忧,你再慢慢想法子救我。若是换了你生事,岂不是正好撞在他们的圈套里,手黑一黑,当场就能要你的命,我纵是想救,又救谁去?”

      英祥听她分析得有道理,但此去会遭遇怎样可怕的经历,他也不敢想象。冰儿在他额上印了一吻,道:“放心,我决不会受辱的。真有个好歹,你带好孩子,也算是给我这辈子的交代了。”

      英祥拉着她的手说:“你自己千万多小心,少冲动!凡事三思。听说县太爷还是个端方的君子,真到了无路可走的时候,我就去击堂鼓报案,或许还求得了情。再不然……”

      冰儿知道他“再不然”后面是什么话,沉沉地摇了摇头说:“不到家破人亡的绝境,不能走那步路!你不怕被处死,我还怕被关在空屋子看四方天的日子呢!”说完又亲了亲昏睡着的小奕霏的脸蛋,拿着最后的一百来个钱到了县里的庆康药铺。

      庆康药铺的东家既是兰溪县里最有权势的卢家,店大未免有些欺客,太阳照遍了四野,这家药铺才开了门。冰儿拿着方子走进去抓药,进门便感觉到众伙计的异样,她佯作不知,见伙计们拿着方子假装斟酌着,自己便四处打量。一会儿,掌柜出来了,冰儿已从小伙计那里打听到他姓王名德,平素就以看人下菜碟儿闻名的,见他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干脆不与他客气,上前道:“抓这副药。”

      王德上下打量了冰儿一番,冷笑道:“好轻巧!钱拿出来瞧瞧!”

      冰儿不言声,把一串钱放在柜台板上,王德数都没数便说:“不够!”

      冰儿说:“去掉太子参呢?”

      “也不够!”

      “去掉黄芩吧。”

      王德怔了怔,不好意思再说“不够”,又上下打量了冰儿几眼,才说:“那药效就差得多了!”

      冰儿冷笑道:“聊胜于无吧。你抓药。”

      王德连装样都懒得装,翻翻眼睛慵然说:“黄连和甘草都卖完了!”

      冰儿握着拳头,忍着就要爆发出来的怒火,笑道:“不能吧!这两味药最为常用,若是都卖完了,店铺还不如不要开。”

      王德瞪着眼睛说:“怎么着!老子爱卖不卖!”

      冰儿微笑着福了福身,轻声对王德说道:“王掌柜,我知道您是晓事儿的!内里我和卢三爷的私交,只怕你没最明白呢!你若便当,我悄悄和你说。”

      冰儿那一副长相,卢宝润那素来的脾性,王德哪有不明白其中道道的!见她笃稳的样子,心里倒犯了嘀咕:若是这娘们儿将来真到了卢家,做了受宠爱的姨奶奶,枕边风这么一吹,自己的铺盖卷儿是不是该背着走了可就说不定了!既如此,倒不妨先恭后倨,弄明白了再说。他想定了,便打开柜台的门,到冰儿面前,听听她想说什么。

      他啥挠心的话都没听到,便觉得一拳头砸在太阳穴上打得发昏,随即胳膊急遽地被反扭过来,压根挣扎不开,人不由自主地弯下腰,肩头痛得几乎要断掉,旁边的小伙计倒是咋咋呼呼的,那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声音极为沉稳:“做生意没你这个道理!今日是人命关天的事,钱我带来了,药我得带走!——你再动了试试!”

      王德素来作威作福惯了,倒也有几分硬气,挣扎着说:“你这不是明抢么?放开我!不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话音未落,突然感觉胳膊和肩膀一阵被反转引起的剧烈的疼痛,少顷听到“咯嘣”一声,剧痛变得绵延不止,而那条被扭着的胳膊下垂无力,原来生生地被拧脱臼了!王德还待挣扎,冰儿一把捞住他的脖子,手臂用着力,让他觉得呼吸困难,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听着她在耳边低低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你拿他几个钱薪水?想把命也送掉么?”

      这话攻心有术,王德疼痛难忍,也挣扎不动,见冰儿也不是要自己性命的样子,但恐怕她会狗急跳墙,只好被她扯到哪里算哪里,旋即被用力推倒在地上坐着,耳边是清脆的落闩声,原来她已经在药柜前站定了。柜台的门锁着,自己被挟持着,外面那些伙计干瞪眼又进不来,王德只有认栽,“哎哟哎哟”呻_吟着,看冰儿利索地在柜子里上翻下找,也不知她取了多少药,只见总总地打了五六个纸包。王德心道“晦气”,见冰儿盯着自己看了一会儿,突然面现狞色,狠狠把他的头撞在柜角上,直痛得他眼前冒了无数金花,渐次昏黑下去,不省人事。

      店里那些伙计早就看呆了,见这美貌女子大踏步出来,真个强盗似的一脸峻色,瞧到谁脸上,谁就是脊骨发麻。冰儿道:“钱我放在这里,不够的以后再补。施药救人是积阴骘的事情,谁拦着我别怪我不客气!”说完发足就跑了。那些小伙计赶紧上前救掌柜王德,喷了两碗凉水、掐了半天人中,他才倒抽一口气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好一会儿才发急说道:“你们都是傻的?!还不快告诉三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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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儿拎着药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到了门口,首先入眼的是他们院子门口拴着的那条草狗,平素倒是挺机灵、挺威风的,这会儿蔫蔫地趴在地上,吐着半拉舌头,见人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一旁可见一些呕吐和排泄物。冰儿捏着拳头,心里恨毒了陈氏,不过此时最要紧的不是对付她,她飞奔进门,见英祥正在烧热水给孩子擦洗,她急急问道:“好些没?”

      英祥的眼眶子都是红的,慢慢摇了摇头。冰儿上前看奕霏,小小的娃儿脸色蜡黄,咬着牙关只有丝溜溜的气息,小手小脚抽搐不止,反而是小胸脯上下起伏得极为厉害。冰儿几乎要跌坐下来,强撑着给孩子又把了一脉,泪水已经忍不住地一串串直往下掉。怔了一会儿,她才打开药包,抢药时匆忙,只管捡着需要的往里头放,此时才开始分拣,估定分量,她的双手抖得几乎不能操作,泪水砸在手背上,滚进药料里。英祥见她这样子,心里也知道病情不妙,可惜帮不上忙,只有紧紧揽着她,把自己硬是支撑的那股力量分些给她。

      好容易拣出一服的剂量,英祥匆匆拿到厨下煎药。他亦是忧心如煎,颤抖的手把锅碗瓢盆碰得叮当作响。可煎药是要慢功夫的,只有心忡忡地坐在小凳上吹火,等着药气慢慢弥散,锅中水渐渐由清变浊,呈现出暗沉的褐色。

      “英祥……”

      里面的这声凄楚传唤让他心头一凉,但还是努力撑着说:“快了!就要煎好了。”

      半天,里面才又传出带着哭腔的一声:“不用煎了……”

      英祥看着铫子中翻滚的褐色水花,清苦的药气和着袅袅的蒸汽在不大的堂屋里升腾,他的眼前一片雾气,而心似乎也被这片雾霾蒙住了,钝钝的只觉得沉闷,忽而像被一弯利刃划开那片沉闷,锐痛霎时间让他克制不住地浑身缩成一团。他听不见里屋的动静,只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撞在天灵盖上,牵得整个脑袋疼得几乎裂开。他明白此时自己应该进去,却本能地逃避,只愿意蜷在那里不动,明明呼吸不过来,却渴望若这只是个没有醒来的梦魇该有多好……

      里面声音的悲意愈重:“英祥……”

      英祥死死地咬着后槽牙,用拳头狠狠地在自己疼得要命的头上砸了两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是个男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纵然是被抛弃在这样穷困的境地,里面还有一个女人更加脆弱地等待自己的怀抱与安慰。他艰难地站起身,踉跄地行进在堂屋到里屋那短短的一段距离里,到了门口,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住眼睛的酸楚,来到奕霏的小床前。

      他聪慧、可爱、漂亮、懂事的儿子,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小床里,长长的眼线、浅浅的双眼皮,跟他的母亲和外祖父拥有一样的精致弧度;小嘴有些干裂,微微地嘟着;小手伸在脸侧,每根小手指稍稍弯曲着,尚能看见手背上一个个小小的酒窝……他跟睡熟时一样乖,只是没有了小肚皮轻微的起伏,也没有了令人心醉的呼吸声。英祥探手去抚摸他的脸蛋,依然是那么温暖而富有弹性,可英祥知道,这温度、这弹性,很快就将如同他生命中那些已经消逝不见的美好一样,永远地离他们而去,再不复回……

      他终是不忍再看这美丽的小生灵,转而抱住床边那个颤抖不止的肩膀,与她一同掉落眼泪。

      那个肩膀的主人却突然暴虐起来,拳头雨点般砸在英祥的身上,这不是平时打情骂趣的力度,而是生生地把她的所有的恨发泄在他的身上。英祥只觉得胸口、肩臂一阵阵钝痛,渐次叠加,涌到骨髓里,几乎难以忍受。可和他心里的痛楚一样,英祥感觉这样的疼痛是自己应得的部分,无法逃避,也无法减轻,只有接纳,只有忍受。

      上苍不公,对他们尤为不公,在人生的大浪中,他们如被抛弃的小船,只好随波逐流,却无法把持!

      怀里的人儿终于捶得累了,那双拳头瘫软下来,紧随其后的是裂帛般尖锐的哭声。英祥第一次见她这样地哭,疯狂地嘶吼,然而看不见眼泪,只看见双目中血丝层层,如濒死的野兽,发出最后的惨呼。英祥就如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己一样,无法安慰她,只好任凭那疯狂在自己的怀里继续延续,直到再一次累得发不出声音为止。

      两个人在昏天黑地的痛楚中迎来了人生最黯然的一个黑夜,肚子里未进粒米,却丝毫没有饥饿的感觉。只是终于平静了下来。冰儿无力地指了指一旁的油灯,英祥拖着发麻的步伐把灯点亮了。

      “还有多少热水?”冰儿轻声道,“我给霏儿擦个身,让他干干净净地去。”

      “早上的热水已经凉了。”

      “不,我就要热水!不然,孩子会着凉的。”

      英祥明白她的执拗,心里也不愿再存在冷静和常识,点点头到外间烧了热水进来,和妻子一起把小小人儿全身擦洗干净,那身体上又飘出淡淡的乳花香味,他们在那冰凉的小脸蛋上亲了又亲,在那渐渐僵硬的小身体上揉了又揉,才依依不舍地从箱子中找到奕霏最好的一套衣裳为他换上。灯光下看不清脸色,只觉得依然白嫩,叫人恍如做了一场梦。——只是这梦,恐怕醒不来了!

      *****************************************************************************

      不知不觉中,天又亮了,早上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在细雨霏霏中来,也在细雨霏霏中走。邻居里有些爱打听事情的,在门口探头探脑,见英祥颓然出来,悄悄问道:“昨天出什么事了?你们两口子又是哭又是闹的?”

      英祥闭闭眼,知道瞒不过,自己也必须接受这个事实,苦涩说道:“孩子夭折了。”

      “哦!”问的人露出同情的神色,又劝道,“一个奶娃娃,也不必过分伤心,以后还会有的!”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然则情之所钟,正在吾辈……英祥想着先人的语句,心里痛楚之余竟也有些通透之感,苦笑道:“谢谢你!如今伤心也无用了。”

      那人确是好心,指点道:“未满季就殇了的孩子,也不过是火化,或者拿席子裹了葬在郊外。这天气热了,倒也耽误不得,否则很快就有味道的!”

      英祥茫然四顾,又道了一声谢,心知人家的话有道理。回身和冰儿说了,见她恍若没有听见一般,叹了口气,只好自己做主,去为孩子准备裹身的席子和下葬的地方了。

      冰儿看着空落落的家,心里却蓦然涌起强烈的愤恨。奕霏被一领薄席裹走了,她心里空荡荡的哪儿都不得着落,望着孩子离开的方向发了半天呆,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说:“作孽啊!这么乖巧的娃娃!”她转脸一看,是陈氏,装模作样用手帕擦着眼角,见自己的注意力转过来了,便亲昵地抚着冰儿的胳膊道:“也是和孩子的缘分未到,也是这家里实在太穷了!你这样的人材,何苦熬这样的穷日子,弄得连自己孩子都保不住?!”

      冰儿冷冷笑道:“那怎么办呢?命不好。”

      陈氏瞥瞥英祥横竖不在家,拉着冰儿坐在里头堂屋的板凳上,“好心好意”地说:“他能给你啥?女人家嫁人,不就图个穿衣吃饭?不就图个儿孙满堂——这些,他都没办法给你!我们这种人家,又不是读书读傻了的,难不成还为他从一而终?依我说,早早地另谋个好人家嫁了,不光你自己不受这个罪了,你家英祥也得些银子,强过这样受害!……”

      冰儿斜着眼睛看着陈氏,凄凄笑道:“谁会要我?”

      “有的是人!”陈氏瞧出有戏,不由兴奋起来,把板凳拉得离冰儿更近,凑在她旁边说,“不过我看你是好人材,等闲的人家也配不上你!其实卢三爷老早就看上了你,跟我说了多少次,要买了你当姨奶奶——他们家,不用我告诉你,那是何等的富贵!他们家的丫鬟都是穿金戴银的,他们家的姨奶奶,比大户的太太奶奶过得还好!”她拉着冰儿的手,摸着她长了些茧子的掌心,啧啧地叹气,说:“进门就排丫鬟妈子服侍,养了少爷小姐,都有奶娘保姆照顾,你只管享福便是,再不用操一点心!奕霏没了也好,你心里也没啥牵挂,定神为卢三爷传宗接代:他如今还没有儿子,要是你生一个,虽然名分是姨奶奶,岂不是连正经的三奶奶都比下去了?!唉,这么说着,我都羡慕死你了!”

      “哦,原来卢三爷老早就有心了……”

      陈氏没听出她语气里可怖的寒意,自顾自拍大腿拉纤:“所以说,这才叫缘分!可可儿的一眼见了就不能忘,想着法子也要娶你过门!你早早地依了他,岂不省得受如今这些苦——不过前事也不必说它,以后有后福真真不能再怠慢了……”

      “我和英祥是有婚书的,他不同意,我也没奈何。”

      “不怕!”陈氏笑道,“只要你同意,我慢慢来劝他,没有劝不过来的!再说,我劝他也是为他好,我一直顶着,就怕他太犟,惹得卢三爷不高兴,弄到号子里受罪,哪里又保得了命下来?……”

      她在这里滔滔不绝分析利害,冰儿起身到灶台间,取了一个鸡蛋,对陈氏笑道:“你衷心地为我们两口子想,真真是个好人!我也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说了那么久也累了,我卧个鸡子儿给你搪搪饥吧?——我也是借花献佛,这还是你送的鸡蛋呢!”

      陈氏的话像卡在嗓子眼里一样,突然发不出声儿来了,好一会儿方尴尬笑道:“你跟我这么客气干什么?我又不饿!”

      “没事,我该当谢你!”

      陈氏陪笑道:“不用了,我不大爱吃鸡蛋的……”

      冰儿冷笑道:“确实呢,这样的瘟鸡蛋,吃了是容易生病呢!大人勉强扛得住,小孩子就受不了。”

      陈氏的脸色变得像鬼一样,忽青忽红忽白,急急地跳起身,后退了几步才勉强笑道:“你在说什么?我怎么没听明白?我……我家里还有些事,我就先走了。你……你忙吧。”转身找着门就夺路而出,那双小脚跑得飞快。

      冰儿死死地瞪着她的背影,心里的愤怒和仇恨生了一重又一重:她想逼迫自己嫁给卢宝润,用其他什么法子都还可恕,唯独用残害孩子的手段迫自己走投无路而就范,这是绝不能原谅的狠毒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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