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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似虎狼衙门黑狱 ...

  •   班房里头正是灯火通明,时不时听到隐约的喝酒猜枚的呼喊声,门房的皂隶仔细打量了冰儿好几眼,方笑道:“小娘子来这里有什么公干啊?”冰儿蹲身行了个大礼,陪笑道:“我的丈夫,叫博英祥的,今日被两位头儿请到班房问话,到这会儿还没有回来,我心里着实担心,给他送点晚饭,还请头儿高抬贵手。”

      那皂隶看都不看那个提篮,扯到一边放下,趁势在冰儿手背上摸了一把,笑道:“好吧,那你进去吧。”

      班房不同于监狱,并没有层层的栅栏,只有一间间小屋子,但门上也都上着锁。门房朝里头大声道:“博英祥家的来看男人了!”里头昏暗灯光中,只闻一阵放肆的大笑,冰儿奓着胆子继续往里走,果然在皂隶们休息的班房最里头,看到一张八仙桌,围着几个黑衣服的皂隶,支起脚踩着条凳,正就着花生米喝着绍酒,瞥见冰儿来了,却没有人上前招呼,直等冰儿蹲低身子请了安,才有一个笑道:“果然标致!”

      冰儿在身后捏一捏拳头,虽然脸上在笑,语气却很冷静:“各位头儿担待!我家男人这回犯了过错,辛苦各位头儿指教。只是这会子天气晚了,我一个妇人家孤身一人,还请各位高抬贵手,放过我家男人一马。”

      皂隶中一个坐在上首的,慵慵起身,到冰儿面前居高临下看了一会儿才道:“起来吧!”

      冰儿伏低身子谢了一声,才慢慢站起来,便觉那一根手指伸到自己下颚下面挑起自己的脸,不由恶心万分,强忍着抬眼直视那张脸,那脸上倏忽一阵轻亵的笑意,然后用手指在她颌下嫩嫩的肌肤上好好摩挲了几下,才道:“你倒是懂事的。既然知道我们辛苦,总该有些辛苦费叫我们瞧见吧?”

      “是,请各位头儿给个数目,我一定去想办法!”

      那人冷冷一笑,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说:“看你这身打扮——只怕我们的数目你也出不起。不过——”他回头对其他人一笑,其他人都是明白的,哄然叫妙,那人这才又回头:“知趣还是知趣的。响鼓不用重锤,你看吧。”

      冰儿冷冷笑道:“可惜我这会子有了身子。”

      那人一愣,仔细看了冰儿好一会儿,她一身宽松的靛青粗布大衫,只觉得腰身里还松落落的,看不出有孕的样子。冰儿见他来回端详,就是不信的样子,道:“月份还小,只是这时候是最险的时候。各位头儿总不想弄出人命来吧?”

      那人想了想,没好气道:“好吧,明儿送十吊钱来,我就放你家男人!”

      漫天开价,总好就地还钱,冰儿毫不示弱,蹲蹲身道:“头儿英明,已经看出我们这样的薄门小户拿不出多余的大子儿来。如果我们做得到不去做,那是我们的不是;可是做不到的硬要我们去做,我们除却死路一条外,对头儿们还有什么好处呢?”

      那人咬着牙笑道:“你胆气不小,敢跟我还价!既如此,我带你去看看——”突然用力拽住冰儿的胳膊,把她拖到一间屋子前,“哗啦啦”打开门上缠绕的锁链,一把将门推开,一股骚臭气味扑鼻而来,地上散铺着稻草,已经沤得发黑发臭,里面竟然挤了十数人,有的还能好好倚墙坐着;有的上了梃棍,半蹲在那里,坐不下来也站不起来;有的用锁链拴在马桶旁边;还有几个吊在房梁上,披发被面,口中颤声呻_吟着,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冰儿仔细一瞅,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到房梁正中高吊着双腕的正是英祥,脚下还绑着沙袋,露出来的腕子上被勒得红紫破皮,两只手已经发紫了。他咬着牙没有出声,但神色痛苦却掩藏不住。冰儿心里揪得痛楚,比自己亲自受这罪还要难受,忍不住“扑通”跪倒在那皂隶面前哀求道:“你放过他吧!”

      那皂隶这才得意说道:“你若拿不出钱来,我就让新来的人瞧瞧,这就是这里的规矩!看谁还敢心存侥幸!”

      英祥发出衰弱的声音:“你不要管我……”

      冰儿越是听他这样说心里越是难受,咬着牙对皂隶说:“我去想办法,我一定想办法!你放下他吧!”

      皂隶点头笑笑,对旁边一人点了点头,那人把系绳放开,把英祥松了下来,他一下子仰面倒在地上,挣扎不起身,只闻一声声喘息不断。皂隶笑道:“我姑且信你。若是明儿见不到钱,就还依今天这样子吊着。”

      冰儿乞求道:“给我点水吧!”那皂隶看在美人的面子上,倒也没太驳回,着人端了一碗水过来。冰儿含着眼泪扶起英祥的身子,先往他干得起皮的嘴唇里喂了一些水,等他摇摇头表示不用了,才用剩下的水小心清洗他的伤口。这时才发现,绳子捆绑处只是轻的,胳膊上一道一道竖着紫黑色的印子,不过筷子粗细,三四寸长短,既不像打的,也不像夹的,旁边一圈都青肿起来。冰儿抚着伤处轻声问:“怎么弄的?”

      英祥恢复了些精神,道:“你别管了。这地方就是无间地狱,你赶紧地离开!别忘了我们还有孩子!”

      冰儿含泪帮他把这些伤处也清洗了一下,想着肚子里还有个孩子,自知一时也没有办法,考虑了一会儿道:“你今天暂时在这里吃点苦,明天我无论如何要弄你出去!”英祥抬眼望着她道:“你别冲动!……”冰儿掩了掩眼泪说:“我知道的。不到最后的时候,我不会冲动。”

      ************************************************************************

      这一夜自是无眠。大早上天蒙蒙亮,冰儿翻身起床,顾不得早餐,匆匆洗漱后在枕下找出一个放着她最珍爱物件的小包裹:金叶子在水里丢失了,银两铜钱也花得河干海尽了,如今身边值点钱的,只剩下那块自己自小不离身的龙纹玉佩和义父传给自己的碧绿玉箫了。这两件珍物,并不是本身价值贵重,而是对她的意义重大,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再舍不得,也必须有所取舍才是。

      冰儿看着两件珍宝流了半天泪,终于抹干泪珠,打好包裹,到县里最大的典当去。

      等了约一个时辰,典当才开门。进门唤了一声“朝奉”,那站柜接待的朝奉在高高的柜台栅栏后面,见到来质当的是穷人,一脸不耐烦的神色,歪着身子道:“当什么?”

      冰儿把用手绢包着的龙纹玉佩送上了高高的台子,朝奉皱着眉头看看道:“我们这里一般不质当玉石。”

      冰儿道:“这是块好玉,你看这雕工——”

      朝奉笑道:“居然还敢用龙纹,胆子也未免太大了!”

      冰儿愣了愣说:“这是件古旧货,所以用了龙纹,其实这纹路也不是没有人用,其他不说,作为压箱还是很能辟邪的。再者,朝奉你看这玉质、雕工,难道不是好东西?”

      这些典当行里的徽州朝奉,都是眼睛极毒的人,一眼就看出这块玉佩虽非极品,但确也是珍品,只是不这么一番做作,何处讨得好价钱来?何况看冰儿一身打扮,估摸着是急等着用钱,且将来赎当的几率也很低的,若是压得低,等东西满当了,将来自己铺子便赚得满。因而,虽然皱着眉头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却并不把人往外推,只是用指甲刮着玉面挑剔:“这么大片的灰色瑕迹,再是雕俏色巧妙,也不能掩盖这玉本身不好的毛病……”

      冰儿本就舍不得把从不离身的玉佩质当,听他还这样鸡蛋里挑骨头,气得说道:“不当就算了!拿来还我!”

      这个站柜的朝奉还未说话,里头坐柜的一名年纪略大的朝奉赶紧上前来打圆场:“玉还是好的,只是不是上品,怕价格也不一定能如意。”说着,向站柜的小朝奉使个眼色,做个手势,道:“给个‘先千(1)’吧!”

      小朝奉便道:“值十吊,你当是不当?”

      冰儿心里觉得嫌少,又费了半天口舌,谈到了十二吊,朝奉死活不肯往上加了,冰儿想了想,当得太高自己将来也赎不起,叹口气同意了。

      小朝奉拖长声音喊道:“大瑕疵‘云根’(2)一块——”票台开好当票,冰儿眼睁睁见自己从未离身的玉佩被一块绢子裹上,收到了里面的库房中,她心里陡然一酸,不觉挂下泪来。那名坐柜的大朝奉恰恰把十二两银子(3)送过来,一个十两的锭子,一个二两的锞子,用戥子当面秤平了,才道:“都是足丝的银子。”又递过当票,说道:“收好。”

      冰儿怕看见自己的爱物倏忽不见的样子,接过东西,逃也似的离开了。

      再次来到县衙,腰里有了银两,也就有了底气,班房里躲过皂隶们不怀好意的目光,好在因着自己怀孕,那个皂隶头子也没有刻意为难,不过手头上似有似无地占了点便宜,揩了点油,接过那枚锭子掂了掂,笑道:“你是个识趣的。”把锭子揣入怀里,一边拔脚向里去,一边道:“等着。”

      冰儿的心一沉,但此时除却等着也无他法,那颗因忐忑而不断窜蹦的小心脏撞击了胸腔好一会儿,终于见里头两个最低等的白差,架着英祥的腋下,把他扶了出来。她赶紧赶上去接过手扶着,忍不住地脸上一阵滚热:“你……还好吧?……”

      “还好……”英祥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又打量了一番她的身子,犹疑着也问:“你……还好?”

      冰儿知道他的意思,沉着地点头道:“放心!”

      正说着,里头一人急急赶出来,对着他们就是一瞪眼:“婆婆妈妈做什么?!赶紧地走!”英祥大约腿里也受了伤,拖着步子行不快,在班房狭窄的甬道里,迎面撞见一群人,为首的戴大帽子,素金顶戴,没有穿补服,但可以猜得出,亦即本县的知县了。英祥隐隐记得听人说过这是个榜下即用的县令,姓邵,其他性格脾气、官箴派头一无所知,见两边的差役噤若寒蝉一般,大约是知县下班房来巡视,心道这名县令倒还不是任由下头弄鬼的颟顸人,因而避到一旁。

      邵知县左右看看,对昨日为首的那名皂隶道:“记得上回与你说过,班房里要多整顿,无辜的人不要扯进来才是!”用下巴指了指英祥道:“这是怎么回事?”

      皂隶知道他是抽查,有心给英祥使个眼色,但在自己老爷的眼皮底下,不敢弄鬼,陪笑道:“太爷明鉴!这个人与人斗殴,叫进来查一查的。——是不是?”扬起声音问英祥。

      英祥自知这些人的做派,但以往与京里做官的朋友闲聊时,也知道他们里头盘根错节,轻易不得沾惹,想到自己此时的身份,又既然已经出来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一个对头不如少一个对头,因而点头道:“是,小民愚昧,谨受教了!”

      邵知县目视英祥看了好一会儿问:“你读过书?”

      英祥一身灰扑扑的长衫,苦笑了一下道:“识几个字而已。”

      邵知县显见的不信,不过此时繁忙,也顾不上与他啰嗦,点点头继续朝里巡查,那帮子皂隶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到了门口,英祥走路越发艰难,冰儿在白日光线下,才看见他额头上俱是细密的汗珠,脸色发白,嘴唇都失了色,要紧扶他在路边坐下,英祥放松了下来,斜倚着身后的青砖墙道:“我实在走不动了……”

      “我去给你叫滑竿。”

      “哪来的钱?”

      冰儿含泪道:“我身上还有我家老爷子赏给我的龙纹玉佩,我当了救个急。”

      英祥微微喘息着说:“我就知道,把人从那种地方捞出来不是件容易事情。可惜了……”也无力再多说什么,闭上眼睛似睡不睡地倚着,浑身像被吸干了一般。

      好容易到了家,冰儿摸出几个大子儿付了滑竿钱,扶英祥到床上躺下,到隔壁央求着借了一盆热水,方始插上门,检查他身上的伤势。英祥苦笑着举起胳膊道:“怪道都说‘阎王好过,小鬼难捱’,官刑亦不过笞杖拶夹,还有规章额度,怕出人命;那个地方暗无天日,只要不死,随便可以折腾。你知道这痕迹怎么弄的?”他自己触了触胳膊上一道道紫得发黑的伤痕,痛得倒抽一口气,继续说道:“先说叫尝尝捆的花样:要松的,挣两下就能挣出来;要紧的,叫你血脉不通,呼吸不畅,肢端坏死;这还不算,还有花式:说粽子就像粽子,说野鸡就像野鸡,说仙人指路就像仙人指路,我亲眼见几个人指头被捆得掉落下来,还看见那些倒挂的、反拗的,瞧着都替他们难受。我这里是被扎紧了胳膊,一开始只是有些痛,刻把钟后手臂酸麻酸麻的,像蚂蚁啃噬一般。然后他们拿了一把竹筷子,一根根顺着绳缝往肉里硬塞。塞了三四根,我就痛得气血倒涌,而他着实塞了十几根筷子,那时若他是问供,我估计就是自诬也愿意了。后来绳子解开,筷子全嵌在肉里,都是拿小刀一根根剔出来的。”

      冰儿听得毛骨悚然,问道:“那你走路不便当,是挨笞杖了?”

      “不是。”英祥小心用受伤的手卷起裤腿,膝盖小腿上亦是一片青紫,上面密密地渗着紫红的出血点,还形成回环形的花纹,“跪链。一盘磨得锋利的铁链,拿杠子压着膝弯跪了一个时辰,说是给其他人做个榜样。”他大概平生从未吃过这样的苦头,苦笑中带着一些颓丧色:“我原以为我也算是个读透诗书的人,却原来遇到皮肉之痛时仍是个懦夫……”

      冰儿含泪道:“谁的皮肉不是怕痛的?何况你并没有做错事。这若还要自责,普天下还要圣人、英雄做什么?别说这些了,譬如是我们遇到的劫难,渡了这一关也就好了。你别多想了,现在是好好休息。我当玉佩还多了些银子,现在去买些药酒,早些针砭敷药,淤血消散得快,不留内伤。”

      英祥点点头,见冰儿麻利地往外走,急忙道:“你不许心急,当心身子!”见她走了,虽然困倦之极,但根本没有睡意,满脑子都是那一幕幕活地狱般的场景,印证着以前读史书时那些节义之士的传记传奇,如今身受刑罚,才知道看人挑担不吃力,要顶着那样生不如死的苦痛煎熬坚持自己的节操理想,果然是最艰难的事。自己读万卷书,然躬行太少,果然还是一身的轻浮自满脾气。吃此一堑,不知以后能改掉多少?

  • 作者有话要说:  (1)当铺里的行话,表示“十”数。
    (2)当铺里的行话,云根表示宝石、玉石。一般当铺都会把东西说得糟糕,以免将来赎当的时候起口舌。
    (3)清代银、钱折换率不同时期不等,一般来说乾隆间铸币质量最好,钱也最值钱些。不过还是按常规一两银子折一吊来算。鸦片战争以后铜钱越来越不值钱,那就另当别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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