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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得成比目何辞死 ...

  •   玉妞自忖已经成了公主府的人,再次回到浅晖院,竟有些衣锦还乡的错觉。临进门,新选在浅晖院的小丫鬟上来拜见,叫“姐姐”叫得甜蜜蜜的,再往里走,那时和自己一起挨打的大丫鬟正在院中晾晒衣物,见自己来了,上来亲热地拉了手,没寒暄几句眼眶就红了。“还是你命好!”她低声说。

      玉妞便也轻声问道:“怎么?她作践你?”

      “也谈不上作践。”那边抹抹眼泪,“她心里除了额驸爷,谁都没有,我们真正只是活活的奴才罢了。”

      玉妞冷笑道:“她的好日子也快过到头了!”她的手在衣袖中捏了捏,原本的趾高气昂突然有些泄气般怯了。玉妞毕竟年纪还小,先时的报复的快意,在触碰到那个纸包的时候,还是有些寒寒的害怕浮在脊背上,勉强笑着对大丫鬟道:“我进去找蓝姨娘说话,你帮我在外头看着点,别让人靠过来。若是额驸爷来了,赶紧地大声通报,让我知晓。”

      玉妞打起那张棉里子的锦缎门帘,屋子里一如既往是淡淡的沉香气息。此时水仙已经不在时令上,花瓶里供的是各色梅花,红得喷霞吐焰,白的玉洁冰清,粉的娇如羞靥,还有京中极贵重的绿萼梅,清丽脱俗地绽放在一个细白瓷暗花的仿定窑瓶中。蓝秋水手执两块抹布,先湿后干,细细擦拭着盛放梅花的瓶子,无论是瓷是玉,一概被她擦得泛出莹亮水光来。她是细心且洁癖到极致的人,不容得些许不美好存在。

      她明明听到玉妞进门请安的声音,可是恍若未闻,手里擦拭那个插绿萼梅的定瓶如爱惜珍宝一般。突然,手里一滑,瓶身一仄,几朵开得正好的浅绿色梅花从枝头拂落下来,蓝秋水眉头微微一皱,突然把整把的梅花枝尽数从瓶中拔了出来,扔在一旁的簸箕里,用力过猛,那个定瓶亦滴溜溜从架子上滚落在地,刹那跌得粉碎,里面的水在她暗绿色的裙边溅开一滩。

      玉妞上前惋惜道:“呀!这瓶子虽然是仿的,但也是官窑里难得出的精品呢!就这么碎了!”她说完,着意瞧瞧蓝秋水的神色,却见她脸上带着轻蔑的笑,歪着脖子,拎着裙角,半晌才问:“你来干什么?”

      玉妞咽了口吐沫,陪了些笑道:“奉公主的命令,赏姨娘一些东西。”

      蓝秋水冷笑道:“要我跪接么?”

      “这……理应是要的吧……”她的话还没说完,蓝秋水一提裙子,跪倒在地上的瓶碴和水渍中,朗声道:“谢恩!”

      玉妞倒被她吓了一跳,原想好好羞辱她一番的,此时竟不知怎么既说不出、也做不出了。摸索了一会儿,才从袖中把那个已经捏得有些汗湿的纸包递了过去:“喏,就是这个。”

      蓝秋水没有打开纸包,只是看着外面包得扎实的鹅黄纸,淡淡问道:“这个怎么用?”

      玉妞道:“公主主子说,万一到了推车撞壁的地步,直接温水调服即可。正好是一个人的分量,最不难受的剂量。”她突觉背上一阵冷汗,心里小鹿乱撞般跳得厉害,该传的话传完了,嚅嗫地又唤了声:“姨娘……”蓝秋水理都没有理,从地上站起来,到里面的卧室,玉妞看着她打开镜奁的抽屉,把那个鹅黄纸包放了进去,出来仍是云淡风轻的声音:“我晓得了。”

      玉妞欲待再说什么,感觉已经没有什么话适合她这位份了,曲曲膝盖逃也似的离开了浅晖院,到得公主府,尚且心“怦怦”直催得耳膜发胀。

      *******************************************************************************

      晚间,英祥在妾室房中休息,蓝秋水的异常沉默让他越发心怀愧疚,牙床之上格外卖力,他感觉到蓝秋水的指甲狠狠地掐进自己背上的肌肉中,虽则疼痛,反倒有一种赎罪的快意,因而一声不吭,任由她这般反常。雨消云散,英祥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背,几道锐利的痛楚,手指上染了点淡淡的血迹,他苦笑着自己下床取手巾擦了擦手,见蓝秋水不似往日的殷勤体贴,只顾着自己裹着被子仰头望着床顶。他过去在她微微汗湿的额头上亲了一下,道:“你有心事?”

      蓝秋水这才探手在他背上轻轻抚了一下,淡淡摇头:“没有。”

      英祥宽慰她道:“你放心,只要我在,不会让人伤害你的。”

      蓝秋水半晌才文不对题地回应道:“你心里,更喜欢我,还是公主?”

      英祥愣了一愣,从小到大,他都极少撒谎,虽然明知答案会让眼前人不快,还是犹疑着说:“自从见到你,我心里就很舍不得,这样玉洁冰清、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吃那么多苦,上苍未免太不公平。如今我既然娶了你,自然会对你负责到底的。”

      蓝秋水果然神色一滞,俄而才微微笑道:“那你喜欢她时,又是什么感觉呢?”

      英祥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然而心思却还是不受控制地飞到了那个初夏的午后,大雨后遍地的丁香花,在青砖石漫地的寺庙后院,形成一片艳丽繁华的生死道场。伊人临风伫立,萧然而孤独,衬着那个下午的雨后清芬的丁香气息,缥缈在记忆里长久不散,成为永恒的美丽。虽然后来才知道,那日她在法源寺,不过为了祭奠她深爱过的义兄,与自己全然无关,可是自己心底深处对她一见钟情的爱恋,刻骨铭心般化作对她身心一切的占有和征服欲望。因而才有了这样的相爱相伤,那种令人切齿的妒忌,用“不专”报复她时的快意,又何尝不是源自内里最深厚的感情?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竟然是一语成谶么?

      又一双手臂缠在自己的胸膛上,眼前不是那个爱到生恨的人,却是自己也同样关心、怜惜、想去负责的女子。英祥有对她道不出的抱愧。“我们俩,生不能日日同衾,死亦不能日日同穴。”她流着泪,含着笑,带着最绝望的苦楚拥抱着他,“所以,有得一日是一日吧。”

      因为她说的是实情,所以英祥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只好抚着她的肌肤,吻着她的脸颊,一遍遍地说“你放心”。

      “英祥……”她恍若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第一次如此切切地呼唤他的名字,低沉地震荡着他的耳膜,带着泪水的咸涩感,“你不知道我喜欢你有多深!你不知道……”

      “我知道!”

      “你不知道……”她紧紧揽着他,似乎要揉进怀里,舍不得放手,心里却道:情深不寿,大概是我们前世消不去、报不完、偿不尽的业障吧?

      ****************************************************************************

      日子还能有多久,蓝秋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如何纷繁变化,她也不知道。她只在窝在小小一方院落里,看着檐头廊下冰雪消融,那海棠枝头渐渐鼓胀起叶芽,那芭蕉枯处重抽绿蜡,那每日不变的朝晖夕阴渐渐带出了暖意。春天来了,来得那么迟,她越发眷恋这春光,屡屡伸出手想留住流水般的时间,可是指缝间漏下只不过是点点阳光的光痕,再没有其他。

      英祥来这里也越发少了,蓝秋水不过问男人的事,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只是每一次她念及他,想到他极有可能在隔墙的公主府中,那个女人——那个尊贵而冷酷的人——的身边,心里的爱意慢慢酿成不满与不平,毒蛇一般噬咬着她的心。她付出那么多,几乎是自己全部的身心,然而得到那么少,连与公主府那个人平分都做不到。而今不知道自己尚能留在人间多久,镜奁里那个鹅黄纸包如卡在咽间的刺,每一次普通的吞咽都会惹得剧烈的疼痛——而那个人,终将得到一切,露出成功者的笑。

      “为我准备烛纸香供,再备个火盆,扫净天井。”她淡淡吩咐着。

      伺候她的人面无表情,也不来多问,只管照着便做,不打折扣,让蓝秋水心头的孤寂更增了三四分。见一切备好了,她遣开周围的嬷嬷和侍女,她们也都乐得躲闲,避得远远的自顾自钻沙去了。蓝秋水这才自己点燃香烛,先对着东南方祭奠了自己的父母,又对着西北方祷祝:“干娘,你死得冤!可惜只怕你的家人,亦不知你早已不在人世,也无人再为你供上一碗水饭、三支香烛,让你在那个地方吃饱穿暖。我今日祭你,也是兔死狐悲,哪一日我也去了,大约与你一样,再无人记得,三魂渺渺,不过是黄泉路上的孤魂野鬼,难得超生。”

      她说得泪下而浑然不觉,把酒水酹在地上,把纸供在火盆里燃尽。磨得严丝合缝的青砖地上蜿蜒流淌着琥珀色的酒汁,而火盆上方的小小天际,则“哔剥”作响,翻飞着无数灰黑色的蝴蝶,它们飘飘悠悠,亦不知所踪、不知所往。她的眼睛望着这些纸灰在头顶的天空中升腾,突又想起了什么,到房间里搬了压在最下面的藤箱,里头有一个小小的丝绸锦袱,装着她见之流泪的至宝们——是她一针针、一线线,寄予了无尽希望的爱物,也是见证她一切希冀毁灭的证据。

      蓝秋水把她亲手精心缝制的小肚兜、小百衲衣、小鞋、小袜、小帽子……一件件丢进火盆里,丝绸、棉布和里面刺绣用的金银线,在熊熊火中突然腾起,闪动着诡异的光焰,在仍袅袅不绝的线香味道中散发出美好事物忽成灰烬的气息。

      她看着这样的光焰,跪坐在地上,已经疲乏到完全没有了泪水,只是突然想起半年前的那天,自己哭得眼睛发痛,俯身在父母的薄棺前不知所措,家园千里,一个孤弱的女子,只剩花得河干海尽的腰囊,不知怎样才能把父母返回桑梓的遗愿付诸现实。那一刻,仿佛天上的诸神听到了自己哀苦的求乞,派了这样完美的贵人降临在自己身边,他说话声音温和,叫人心里柔暖;他双手修长白皙,捧过四个沉重的大锭子放在自己面前;他身如玉树,俊逸洵美,衣领间总飘着淡淡的沉香气息……

      那时,她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令自己愉悦的单恋,想着他的身影和气息,一切仿佛重生活力,自己亦有了生的希望。她那样决然地一路跟到京城,那样决然地卖身进府,那样决然地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他,那样决然地愿意卑微地为他做一切。然而,这一切美好恍如一梦,得到的越多,失去的就越多,仿佛只不过是一瞬间,她从天堂重回地狱——而那个地狱,自打逃离开来,就再也不想见到了。

      “你在干什么!”这样一声惊呼从背后传来,随着传来的,是那熟悉的沉香味,是那熟悉的一双手,从火盆里抢救出还没有燃尽的小衣服、小肚兜和小鞋子,扔在地上乱踩着,意图扑灭上头还燃着的火焰。听着侍从们的惊呼:“爷!当心烫手!”她的脸上反倒绽开笑容来——他来了!

      英祥几乎有些气急败坏:“秋水!你在做什么?!你怎么把咱们孩子的衣服给烧掉了?”

      蓝秋水笑着问他:“我们还会再有孩子吗?”

      英祥见她神色大不同往常,心里不由急痛,一把把她从地上拖起来。蓝秋水是纤弱女子,被他拖得毫无抗争的力气,就那么软软地歪着,如一株弱柳,摆动但凭春风。英祥觉出自己的粗暴,扶着她的腰痛心道:“你今天昏了?怎么回事?咱们怎么就不能再有孩子了?”

      蓝秋水定定地凝视着眼前的男人,他的眸子里闪着光,竟不知是平素就这么亮呢,还是此刻眼中有泪意?黑黑的瞳仁里头,映着一个她,疏淡的眉眼在眼眸的曲面上变异得厉害,宛如一双空空的洞。

      英祥见她神色,心里难受,顾不得旁人还在,一把把蓝秋水拉进自己怀里紧紧抱着:“我说过,我一定会护你周全!你要信我,你要信我……你难受,你就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我们以后还是好好地过,还要生好多孩子,一个个都像你似的可人意儿……”他感觉到她在自己怀里颤抖,以为她终于哭出来了,越发把她搂得紧,轻轻拍着她的肩背,像对待小孩子似的哄着。

      与此同时,他亦能感受到她的双臂,无所顾忌地紧紧箍着他的脊背,似乎要把他揉进怀里,再不分开。只等两人呼吸相闻,渐觉彼此都透不过气来,英祥才松开手臂,低头看她的脸——脸上、眼里一滴泪都不见,倒是唇边笑意满满,却充满绝望的悲凉气息。

      “你愿意不愿意与我在一起?”她空洞的声音传到英祥的耳边。

      英祥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愿意!当然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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