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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扪心此日归去来 ...

  •   第二天县太爷果然提审。思量了一晚上的冰儿想好了应对之词。到了公堂,依例问过了姓名籍贯,县太爷发话道:“苏州知府那里的案底,你是被发去了打牲乌拉,应该才一年多的时间,也没有听说天下大赦。我倒问你,你怎么会逃到京城,又被宣四娘拐到这里?你从实招供,不要讨苦头吃!”

      冰儿道:“太爷觉得我带的东西奇怪,你请再问一问宣四娘,我被她拐的时候穿着什么。”

      县太爷眉一皱,怒道:“你小小年纪,倒是惯能东拉西扯,说话如此刁钻!你打量着我这里的刑具不够分量是不是?!”旁边皂隶会意,把一干刑具摆放到冰儿面前,冰儿见那还带着血迹的拶子、皮板和夹棍,想起一年前在苏州府衙亲眼见到哥哥慕容业和姆妈所受刑讯,心里便是一悸。她抬头看看县太爷,咬咬牙道:“太爷,我不是故意要拉扯。我的身世,不能当众说的。如果太爷肯听我讲,求您找个单独的地方,我什么都告诉你。”

      县太爷见冰儿吓得脸色发白的样子,又想本案中费解的地方,确实好奇起来,点头道:“好,我听你说。”向身边的刑名师爷和班头点了点头,转身去了二堂。

      冰儿被带到二堂,只有县太爷、师爷、班头等几个人在旁,小厮关上门,堂中静悄悄的。县太爷把几件东西拿出来,问道:“你哪里来的这些东西?”

      冰儿膝行到东西前,数月未见,亦恍如隔世。她拿起玉箫,泪已经流了下来,县太爷道:“我不是来听你的哭的!”冰儿擦了擦眼泪说:“这是我义父留给我的遗物。”

      “义父?”知县皱了皱眉,“慕容敬之逆天行事,已被处斩,他莫非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冰儿点点头,忍不住还要加一句:“虽然不是亲生的,我也只把他当亲爹看。”

      县太爷看看那杆箫,又问:“那金项圈也是你义父留给你的遗物?”

      “不是。”冰儿顿了顿,道,“我在京城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这是他们给我的东西。”

      知县愣了愣道:“你这是说的戏文么?”

      冰儿抬头道:“我离开家那天,穿的是桃红色旗袍,油绿的坎肩,脖子里挂着金项圈,还有雕着龙纹的玉佩。你可以问宣四娘,我说的是不是实话。”知县点头道:“这我自然要查实的。那你的亲生父母又是什么人?你是出去做什么被拐的?”

      冰儿犹豫一会儿道:“我父母是京中的贵人。你不信,你去京里查。”

      知县一拍桌子道:“你自己不会说么?还给本官猜谜不成?”

      冰儿抬眼望了望知县,打算赌上一赌,闭上嘴不再说话。

      却说知县,此时大有投鼠忌器的心理——若真是京中贵人家的闺女,此刻定然不能稍有为难;可是这个才八九岁的小女孩,说话如此语焉不详,又叫他心生疑惑:到底有何不可说?思忖了半日,知县觉得不宜动刑逼问,着人叫了宣四娘详细推问了半天,果然与冰儿所说一言不差——果然当时一身富贵旗装,又问出当年城门口盘查的事宜,能动用城门守卫细查,绝不是等闲百姓家能做到。

      知县语气中又客气了三分,摒绝旁人,只留冰儿一人在二堂内,和声问道:“你若是京城贵人家的女儿,我自然要派人护送你回去。只是你总要告诉我,你家在哪里,家里有谁,否则,偌大的京城,又找谁去?”

      冰儿只道:“你把我送到京里管事的衙门,他们自然知道。”问了数遍,都是这一个回答。知县无奈,下令寻了间干净的空屋让冰儿住下,派了两个老成的家人媳妇服侍着。一边命人飞马进京,打探消息。

      来回用了一个多月的时光,派出的差役把消息回复过来,只说顺天府知道消息后已经上报,严令知县看管伺候好这个女孩,不得把消息外泄;又说不日顺天府、宗人府均将派人前来查核,到时再做定夺。知县大吃一惊,动用到宗人府,又不肯把事情丝毫外泄,敢情这女孩子还是皇亲贵戚不成?回顾一直以来,除了审案时吓唬了几句外,似乎并没有过分的地方,知县略略放心,又把冰儿从空屋转到县衙的后堂,由自己的夫人亲自照顾,整日嘘寒问暖,不敢有半点怠慢——宁可此时认错了人,也不能得罪错了人。

      ****

      生如转蓬,数月间,冰儿历遍人世间冷暖种种。而骨子里,她却不知道如何回宫面对亲生父母——除了想到皇后富察氏时,心里还有点思念和酸楚,更多的,还是慕容敬之被高悬的头颅,血淋淋的总萦绕在心头,令她对皇宫和皇帝充满厌恶。扳着指头算算,归期愈发临近,心里的不愿也愈发浓重,终于像一个梦魇般缠住了她,心心念念思量的,就是怎么逃出去。

      那晚,知县还在堂上处理事务,忽然,家中小厮偷偷上前使了个眼色。知县知道这个小厮素来是夫人身边使唤的,心里不由一惊,把事情交付给几个师爷,跟着小厮到了后衙,迎面正看见夫人一脸焦急。

      “怎么了?”

      夫人欲说还休,但知道事情急迫,且也是隐瞒不住的,只好说道:“那个冰儿,逃走了。”
      知县立刻勃然作色,大声对夫人吼道:“这么大个人!你怎么管的?”

      夫人眼泪扑簌簌而落,边拿帕子拭着边分辩:“一直都是好好的,晚上我还瞧着她吃了点心,叫几个家人媳妇服侍着上了床才走的。后来闹哄哄起来说人没了,又说院墙那里又一块还扒塌了,我才想起那时这丫头不正是翻墙进来才被你拿住的么?这墙,是拦得住她的吗?”

      知县听了,也不好一味指责夫人,然而胸中着恼,脸色就难看得很了,跺脚道:“五黄六月的,我这里忙得要死,你也分不了我的忧。平素出这档子事也就罢了,这案子已经上报到京里了,不日核查的人就要来了,你可叫我如何交代?!”

      夫人道:“若这丫头真是什么贵人家的孩子,为什么不敢见人?我看,八成还是骗子,所以临了才吓得逃走了。你不妨说已经查清,打发来人回去就是了。”知县道:“你以为这是你们娘们吩咐事,没后文就找个理由打发走?若是宗人府都备了案,我这回的祸可是闯大了!”

      夫妻俩吵了半天,毕竟没有什么计较,恹恹不乐派人四出寻找,折腾到了半夜,毫无结果。检点东西,只少了冰儿自己带来的那个包裹,以及里面玉箫、玉佩、短剑、书籍等等,那个金项圈却没有拿走,金光熠熠地摆在那里。

      第二日大早,眼圈发乌的知县派手下小厮把几位幕友都请了过来,愁眉苦脸说了事情缘由,问计道:“诸位,我这番是出了大丑了,本年的京察也不指望卓异了。但是不日京里来人,这事总要交代过去,否则追问下来,只怕祸事临头。还请诸位教我!”说罢,竟是一揖下去。

      几位幕友连忙起身避让。其中年纪稍长的一个,是县里的刑名师爷,人送外号“鬼见愁”的,捻须道:“东翁,这事入了京里,要瞒只怕是瞒不住。但事在人为,只要做圆满了,也未见得不能转圜过来。依老朽看,首要先侍奉好京里派下的人,部里该送的也得到位,那些书办们,一字之谬,足以杀人,亦足以活人。”

      知县点点头,但眉头仍未舒展。“鬼见愁”呷了一口茶,又道:“其次,这事在县里出,自然由县里先行收束。本主跑了,如今缉拿也好,暗访也好,如今都不是要务,就是抓到了,我看里头也未必没有问题。倒是怎么把事情大化小、小化了,不如干脆声称,该女就是冒认,此番已经县里严查,刑讯处置了。”

      知县倒抽一口凉气,“刑讯处置”,就是刑毙,就是明火执仗的强盗被刑毙,当官的也要吃挂落,何况冰儿充其量不过是冒称富贵,绝不至刑重至此。知县说了自己的顾虑,“鬼见愁”点头道:“太爷话不错。刑毙不妥,瘐毙狱中总不好算我们的过失;就算过失,亦不过申斥罚俸的小过。”见知县点头,“鬼见愁”又道:“不过万一来人要验尸……”

      亦即总得有人死在狱中,才好瞒天过海,躲过此劫。“咝……狱中绝少这个年纪的女子啊!”

      大家自然知道,也都明白,此议一出,必然有人要倒霉顶缸。知县也是读书人,做这样伤天害理、草菅人命的事,心里不由犹豫起来。“鬼见愁”不好再说话,低头喝茶不语。另外几个人倒劝说起来:“太爷,仕途蹭蹬不易!十年寒窗,好容易中了式,再翰林院苦读,再拣选着地方候补分发,好容易今日!一个考语事小,太爷已经几年报了卓异,吏部那里冰炭敬年年不误,也颇得几位大人的青眼。正是腾达升发的好时候,不能因妇人之仁,断送前程啊!”

      知县思忖了半日,点头应了下来。

      ****

      京里来人,竟是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快马前来的。才不过几日,知县得到驿站的消息,赶紧整装前往迎接。

      到得驿站,站在那里两人都是水晶顶子,知道是四品,知县不敢怠慢,提袍下跪,行了庭参礼。两个“水晶顶子”面无表情,拱拱手就算回礼,其中微胖的一个拖长了腔调问道:“人在哪里?”

      知县忙弓腰道:“天气炎热,大人先到衙中喝口茶,卑职立刻把详情上禀。”

      瘦些的那个“水晶顶子”道:“哪有时间!我们俩骑马骑得浑身酸痛,也不敢略微轻慢了皇差。”胖些的那个笑道:“欸,人都到了,岂是急在一时的?也罢,先随贵县进衙门。”

      进了县衙花厅,四周均摆着大块雪亮的冰块,陪着雅香的兰花,知县着人奉了当地出产的瓜片好茶,又唤了家中颜色清丽的几个丫鬟小心打扇伺候,两位“上差”的脸色好看了许多。知县忙悄悄上前一人手中塞一张纸,轻声道:“庆丰号的票子,京里也有分号,是见票即兑的。”两位“上差”知道是银票,也不好意思看数额,知道决不会怠慢,便塞进靴页子里,脸色更加怡和。
      知县请教了称呼,小心翼翼道:“大人,卑职前番业已查明,先那个女孩子素来以诓骗为生,不知她从何知道了些京中贵人的消息,竟敢冒认了。”

      两位上差面面相觑,一个问道:“你前番派来的人可不是这么说的!”

      “是、是。前番是卑职冒失了!”知县一时好奇,抬眼问道,“只不知这女子冒称的是谁?”

      上座的两位大人面色凝重,俄而道:“既是冒认,不说也罢。那么,她既然胆敢冒认,想必心里对情况也是了然的。贵县不妨推问一下,她的消息是从何而来?顺藤摸瓜,不定也能查出真伪来。”

      “这个……”知县情知瞒不过,咬咬牙道,“卑职将她发付狱中监禁,不意前几日暴病夭折了。卑职渎职!铸成大错!还望两位大人体察!”

      银票揣在怀中,不“体察”也不好意思。但是总归是要查一查的,不然他们也有上司,问起来也没办法交代;加之知道此女身份贵重,不得不谨慎再四,力求万无一失,便要求去狱中查验。知县暗暗松了一口气,幸好听了师爷的话,否则西洋镜拆穿,自己要吃大挂落。

      狱中自然也早就清理干净,以往熏天的臭气早已闻不见,代之以淡淡新稻草芬芳。一具尸首横在那里,也还没有开始散发味道。

      两位“上差”拿手帕掩着半边脸,态度却不肯怠慢,对狱卒道:“把遮脸的布揭开。”

      布揭开,露出的是一张青灰的脸,口眼微张,短眉细目,圆脸塌鼻,年纪虽然不大,但看得出只是中下资质。“上差”放了一半的心,又叫人看了身上确无刑伤,亦没有中毒的青紫印记。“上差”点头道:“确实是冒认的。可惜人没了,不然还要好好推问一下。”又问:“那当时说有玉佩、金项圈什么的,应该还在吧?”

      知县自然也早有准备,摊手请两位“上差”回到花厅,吩咐班头捧来几件物事。“上差”定睛一看,笑道:“到底你们没见过世面!奏报的说什么‘精致绝伦’,就这玩意儿,还称得上‘精致绝伦’?别说是御用、上用,就是一般居京的官宦家姑娘小姐所带的,也远远比这做得精巧!”随手把一件灰蒙蒙的玉佩和一圈硕大然粗粝的金项圈丢在一旁。

      知县陪笑称是,心里不由一咯噔,又是暗暗舒了一口气。

      好酒好菜供奉了“上差”们几天,两位意犹未足地道:“可惜此来无功而返。不过贵县用心巴结差使,我们回去还是要上奏的。”

      只有牢里住着的宣四娘,望着跟了自己也有好几年的鸳姐的尸体,无声长叹。她作孽,不过拐了好人家儿女打着逼着为自己挣钱;官场上作孽,就是拿人命,一声不发弄死,为自己弥补缺漏、脸上贴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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