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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可怜孤凄病沉疴 ...

  •   醒来时,四周已经是阴冷的青砖墙,似乎寒气从地下直往上冒着,朝南的门紧紧锁着,北边的窗户都用木条钉着,窗户上是破旧的白绵纸,如今已成了黄灰色,绵纸的破洞上不能透进阳光,却有冷风呼呼地灌进来,雨水悠悠地洒进来。地上一层灰,不知多少时间没有扫过了,床上是红色的旧毡子,已被雨水的湿气捂得发霉,散发着难闻的味道,另只有一条被捂得潮叽叽的破毯子,又硬又凉。冰儿呻_吟着想转个身换个舒服的姿势,却被袭来的钻心之痛搅得又差点晕了过去,她拼命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熬住,正好一阵阴风吹过,被雨水淋湿、被汗水浸湿的衣服全部转为冰凉,让她不由地打了哆嗦,突又觉得嗓子眼里干得冒烟,浑身毫无力气,渴望一口水润润喉咙的愿望极其迫切,因向外喊:“有人没有?”自己觉得自己的声音喑哑如撕破厚纸一般,她咳嗽了几声,清清喉咙,又叫:“有人没有?”

      哪儿有人理她!冰儿努力喊了好几声,才听到有个婆子不耐烦的声音:“嚎你娘的丧!老娘是伺候你的奴才,给你支来喝去的!?”说罢,就再也没了动静。

      冰儿觉得更冷上来了,浑身打着寒战,因为是伏在床上,所以很容易就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心脏跳得很快,急促而飘浮,人昏沉,虽然极度难受,却也嗜睡,就这么迷迷糊糊的,竟沉沉进了梦乡,隐约间身边有个火炉,但也是冰冷的,她使劲想去够,却怎么样也够不着……又似乎传来荆杖的声音,梦中的她怕得要死,却怎么也逃不掉、喊不出……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被人粗鲁地一推,入髓钻心的疼痛袭来,转脸一看,两个不认识的嬷嬷正在准备着给她上药。

      “痛……轻点……”

      两人笑着说:“是,轻点。不过痛总是难免的,少不得熬着些。”

      层层衣物都已经被血凝固,撕扯开来时如同剥皮;药酒性烈,清理伤口时滚擦在血肉上如火燎刀剜——而这样的苦楚绵绵延延,不知其终。冰儿痛得一身冷汗,渐觉眼前一片金星乱闪,渐次昏黑,再睁开眼睛时身上已经换了干衣裳,两个嬷嬷人也不见了,只觉得透心的寒冷,身上盖的那条潮叽叽的毯子一点都没有暖意,而口中干渴的难受更甚于身上疼痛,四处一望,墙角边远远的倒是放着一个茶壶,只是自己喑哑的声音呼唤几遍,也没有人理睬。

      半梦半醒昏沉沉,看着天色由白转黑,渐渐点起烛火来,才有人到了身边,送上来一碗老米饭,两盘菜:“吃吧。”

      “水……”

      等了半天,一碗带着淡淡茶褐色的水送到面前,就着喝了一口,却不是茶味儿,那人有些不耐烦地说:“还得我给你举着么?自己拿着喝。”冰儿竭力伸手捧碗,手却颤抖着不听指挥,没饮上两口水,终于还是将碗打翻在地上,那人越加不快,嘴里嘀咕了句什么,气哼哼把破瓷片捡了,甩了门出去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门又吱呀一声开了,听声音是换了个人过来,上来摸了摸冰儿的额头,轻声自语般道:“怎么这么烫?”把饭菜移近了些,道:“都冷了,快吃吧。人是铁饭是钢,甭管出了什么事,都不能糟践自己。”“我在哪儿?你是谁?”冰儿听见自己的声音,又嘶哑又暗沉,嗓子像被刀划拉过似的,钝得发痛,她狠命清了清喉咙,然而咽喉干燥得要出火,连一点唾沫星子都没有。

      那人挖起一匙饭,送到冰儿口边:“这是哪儿?这是宫里惩罚有罪宫人的地方。我是谁?熬到这个年纪呆在这个地方,你指望我是谁?”

      冰儿顿觉自伤,慕容业死了,已经让她觉得眼前一片黯淡;如今父亲又如此忍心,那么惨酷的责打不算,还发落到这里不闻不问。想到这里,冰儿别转开头,避开那一勺饭食:“我不饿。”

      “不饿也要吃。”那人又把饭送到嘴边,“上头来人说了,照顾上不能有闪失。我这条老命,虽活得辛苦,还是想要的。”外面便听见有人远远的说:“矫情!凭是哪宫的姑娘,到这里来还使什么二主子脾气?爱吃不吃!”那人回头向外道:“得得,你少说两句吧!”勺子依然坚持地伸在冰儿嘴边。

      冰儿没奈何,吃下饭食,到喉咙口却似被堵住了似的怎么也咽不下去,一阵恶心,忍不住张口把饭都呕吐了出来,胃里依然不适,又张着口干呕,动作一剧烈,就牵着身上的伤麻麻的疼痛。那婆子皱着眉“哎呀”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拿抹布把呕吐物拭掉,却见里面掺着血丝,不由又来探探冰儿的额头,也没有再强她用餐,只从旁边倒了一碗水,看着她大口大口喝完,才退了出去。

      **********************************************************************

      却说到乾隆,自从痛打了冰儿,心也一直未安宁过,想到她和慕容业的孽缘,就恨她的不知轻重、不顾体统;然而想到她平日里的娇俏率真,依偎在自己身边时天然真切的孺慕之思,又是心底里舍不得她。悬在心上的滋味儿最不好受,除却给太后请安要摆一副笑脸,御门听政还要显得从容,回到养心殿里,就整天脸板得比铁板还严,身边的太监宫女时时陪着小心,一个相关的字儿都不敢提起。

      这日,乾隆强装笑脸去给太后请安,又恰被问到冰儿这件头疼事,太后对冰儿也是又恨又爱,叹了半天气道:“五格格在民间长大的,又是流落江湖,怪不了她的无法无天。不过皇帝也不值得生那么大的气,当心自己个儿身子!瞧你这两天定是没有睡好觉,眼睛都陷了!至于五格格嘛,你打也打了,关也关了,教训也教训了,怎么说一个女孩子家,罚得还是别太狠了,她从盛京回来时那么瘦的身子,平日自以为强壮,你可得有数!万一有个好歹,后悔就来不及了。”

      乾隆陪着笑脸应了,回去脸色就难看得很。小太监上来奉茶,摆的不是平日里的位置,又比平时烫了三分,他一把把杯子砸在地上,水花四溅。马国用怕他要大怒,上来讨情:“新来的不懂规矩,皇上别为这腌臜奴才动气……”话没说完,就被乾隆指着鼻子骂道:“他不懂规矩,你也不懂规矩!日日无法无天!你,罚三个月月银;他,拖出去责四十板!”

      倒霉的小太监吓得一泡眼泪含在眼眶里,不敢讨饶,被敬事房的散差按在外头地上就是毛竹大板一顿臭揍,他年纪不过十四五岁,耐不住剧痛,扭着身子尖叫着讨饶。乾隆皱着眉头从暖阁的窗户往外瞧着监刑,打到二十几板子,杖头就带起鲜血飞溅,小太监大约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苦楚,浑身抽搐,哽咽得连哭都发不出声,马国用见他挨打也挨得不合规矩,正怕乾隆再发脾气,却听乾隆道:“别打了。”忙到外头叫停。

      小太监被人搀进来,满脸蹭得灰蓬蓬的,还被泪水横一道竖一道冲出沟壑来,倒吸着凉气勉强跪下去磕头谢恩。乾隆问道:“你知错么?”小太监虽被打得半死,脑筋倒还机灵,忙给自己找了几条错处按上,又是忍着痛连连磕头请罪。乾隆道:“给你半个月休养着,日后当差勤谨着些。”

      马国用松了一口气,着人把小太监背回了下房。乾隆目视着外面的人擦地上的血迹,不知是对马国用还是在自语:“识时务多好。认个错,看个脸色就有这么难吗?”

      马国用不知这话从何而来,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又不敢接话,又半天才道:“公主现在肯定也知道自己错了。”乾隆一声叹,见敬事房的太监奉来晚上侍寝嫔妃的绿头牌,定着神看了半天,拿起令妃的一枚。敬事房的太监不由轻轻“呃……”了一声:因为绿头牌上头蒙着红布,令妃这几日正是不方便的时候。

      乾隆懒得解释,把牌子翻过来丢在盘子里。马国用不知这主子这几日心里想什么,只知道不招惹才是明智之举,一言不发给敬事房的使了个眼色打发走了。

      令妃本不以为自己月事里头还能有侍寝的机会,一听自己被翻了牌子,旁边几个岁数差不多的都是带着揶揄的目光瞧着自己,还有个过来轻声道“恭喜啊!”,越发羞涩且不安起来。晚间在养心殿,侍奉乾隆洗了脚,正想着怎么开口,乾隆道:“本想去你宫里问问的,后来瞧着天晚了,也就怕麻烦。……”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令妃偷眼瞧他,是平日里少见的忧心神色,心下暗暗忖度着,小心地问:“臣妾那里怎么敢有麻烦。倒是皇上今儿脸色不大好,臣妾瞅着像有心事呢。”

      乾隆不说话,端起茶猛吸了两口,又觉得不对味,放下来,静了静心绪,才问令妃:“这几日,你派嬷嬷去瞧过冰儿没?”

      原来是为这!令妃有了数,拉长了声调叹了一口:“去了。”

      “去了……她怎么样?”

      “说是伤得可不轻!”令妃微带嗔色。

      “谁问她伤没伤来?朕问的是:她知错了吗?悔改了吗?”乾隆不愿被说中心事,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

      令妃有些惴惴,只好实话实说:“臣妾也不知道。不过,这番教训也是够分量了,冰儿一个人在北五所思过,应该是知错了。怕是这会子正盼着有人问一问,好跟皇上谢罪呢。”

      乾隆不自然地一笑:“这几年,你倒比以往能说会道了嘛?——我何尝想教训得这么重!她好容易回来,心疼她还来不及。那日的事,伤了几个侍卫,不遵守宫规,又是这么多人瞧着,朕总不能不处置。本来只想好好训几句,禁足几个月,罚些月例银子也就罢了,谁知她不知轻重,自己闹大了事,说出那种大逆不道的话,能轻处吗?”

      “皇上说的是。”令妃道,“只是既然打得重了,北五所里,侍奉总不如宫里周到。前两日承乾宫的苇儿还去求皇后,希望能到北五所给她主子送点衣食。皇后说皇上没有旨意,轻易不敢答应。”

      乾隆心里一痛,道:“皇后有时做事就叫个太刻板!”

      令妃一听这话,倒像自己在中伤皇后了,她是谨小慎微的性子,赶着给自己撇清:“皇后不敢逾越皇上旨意,原也是对的。倒是臣妾想着,皇上法外施恩,哪怕是思过,让冰儿也回她宫里,有什么话,伤养好了再问就是。”

      第二日,乾隆就叫身边小太监传旨给皇后,同意苇儿去北五所看望,皇后知道昨日是令妃侍寝,心里不由不快,背了人对韩嬷嬷道:“如今她受了宠了,都会吹枕边风了!慢说我这里没什么错处还传到皇上耳边,要是有什么错处,岂不是给人拿了七寸了?纯贵妃是歹毒的小人心肠,我已经看透了,没料到令妃也惯会落井下石,倒是从来没有发现的!”

      韩嬷嬷道:“听说五格格病得重了,北五所的嬷嬷前儿就报了上来,我吩咐御医去了,但压着没让皇上知道。”

      “这是为什么?”皇后奇道。

      韩嬷嬷笑道:“那日承乾宫里杖责公主,临了时皇上是暗暗地吩咐令妃那里派人去伺候伤势的。要是公主出了事,责任该谁担着?”

      皇后不由一笑,旋即正色道:“她耽搁事儿,我们可要勤谨些。快告诉苇儿,去瞧她主子去。”

      这日晚间,苇儿一脸是泪跪在养心殿门外,马国用出来,跺着脚轻声道:“姑娘!万岁爷这几日情绪,我们都怕招惹,您哭哭啼啼地过来,不是给万岁爷添堵么?要是迁怒到谁头上,谁担待得起哇?”苇儿哭道:“总管肯出来听我说,我心里一千个感激总管。只是公主病得极重,要是皇上再不开恩,只怕……”

      马国用一愣,问道:“御医过去了吗?”

      “去了。都说……”她说不下去了,又是失声哭泣。

      马国用也着了慌,道:“你等着,我通报去。你这里把回话想明白了,甭哭哭啼啼地说,别闹得皇上生气!”

      “病得怎么说?”乾隆望着苇儿,脸色凝重。

      苇儿极力忍着泪,磕头道:“请的是太医院的副医正,请了脉后只是摇头,问伤了几日,病了几日,试着灌了药,可是全数从口角流了出来,然后医正叹了口气就出去了。”

      乾隆大骇,问道:“那你瞧着公主人怎么样?”

      “北五所的嬷嬷说,自打进去,就没进过饭食,先几日还讨水喝,后来整日昏沉,喂水就喝,不喂就睡,烧得烫手。奴婢今日见公主,已经昏迷,不理人、不说话,掐一把也全无反应……”

      乾隆已经听得手足冰凉,脸色铁青,对旁边道:“传副医正胡舒寅来见朕。传令妃即刻过来!”

      令妃到的比太医晚,进门未及行礼,见乾隆不耐烦的一个手势,战战兢兢进去,听太医的奏报听得她几乎站不稳脚跟。

      “……脉息左寸关浮散,尺部如丝,右寸关滑数,尺部沉伏。恶寒高热,胸闷咯血,饮食不进,人事不省。”御医胡舒寅磕了个头,“臣昨日已经试用汤药,奈何牙关紧闭,臣亦无能为力,请皇上节哀。”

      “节哀”的话都说出来,直叫人心惊。乾隆极力压制着颤抖的声音:“又不是没有气息了,不许用这种字眼!先时奏报伤情,虽有失血,但按说荆杖分量不重,并没有伤及筋骨,也没有震伤脏腑。她素来体质尚好,怎么会弄得如此严重?”

      胡舒寅道:“杖伤虽不沉重,但臣闻公主受杖时一直忍痛不叫,气血上逆,颇伤心脉。那日落雨淋湿,又把热毒激在体内未曾发散,便易生寒湿。且闻之前为公主请脉的御医说,公主自从回宫,一直焦心忧虑,眠食不佳,再加刑责,又受风寒,体虚至极,便酿成重症。”

      “体虚就补!东北刚进的好参,舍不得用是怎么的?!”

      乾隆急糊涂了,以冰儿当时的情形,别说用参,用药都要过多少关卡!胡舒寅又咽了唾沫,皇帝说话不能不回,半天憋出来一句:“虚不受补!”

      “放屁!”乾隆不由怒了,“都这样了,保命是要紧。还死守几句医经!”

      “皇上!您别和太医犯急!”令妃道,“冰儿要紧!”

      乾隆一时醒过来,冷冷瞥了一眼令妃。令妃知道他在生自己的气,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含泪道:“臣妾疏忽,罪在不赦,但请皇上先宽赦公主,再做计较!”

      “太医院今日值侍的太医,留两人备传,其余都到……”乾隆瞟瞟泪花盈眶的令妃,顿了顿道,“都到令妃的景仁宫伺候。”见太医退下,才转身对令妃道:“朕已经命人把冰儿送到你那里了,这次为朕照顾冰儿,绝不能再有半点疏忽!”

      “是!”令妃忍不住泪流满颊。乾隆闭着眼睛努力稳着心中情绪,好一会儿才说:“我随你过去。冰儿病成这样,朕是第一个加害她的人。”

      “皇上……”

      乾隆沉沉地摆摆手,示意她不用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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