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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Dawn•破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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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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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wn•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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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还不到一个月,很快就是一次小型会考,主要用以检测以及唤醒学生对于上半学期学习内容的记忆。会考之后,各班根据各自的情况召开家长会,探讨家长该如何协助孩子的学习状况。
玉泽演这天回来的有些晚,一进门便一刻不停地开始做饭,听张佑荣给自己传达了这一消息之后,满肚子都是忍不住的牢骚。
探讨个毛线。
开你妹家长会。
作业考试家长会,残害学生的三大件。
玉泽演从小就讨厌这些玩意儿,虽然他向来成绩优异。
“怎么?你考得不好?”
看张佑荣一副不安的样子,玉泽演能思索出的原因好像也就剩这个了。
“不知道。”张佑荣对考试的结果有底没数,回答的模棱两可。
“不知道?那就是不好呗?”玉泽演往锅里打了两个鸡蛋,将平底锅拿在手上摇晃,有些心不在焉,他这会儿其实还在思索这个月的水电费是不是该交了。
张佑荣则对他的推论避而不答,他操心的原本就不是什么成绩的曝光。
“……你会来吗?”
一句犹豫之后的问话拉回了玉泽演的思绪。
“哦,什么时候?”
“这周五,下午两点。”
“真会挑时候,谁下午两点不上班啊!”玉泽演说这话时带了些撒气的腔调,起蛋饼的过程有略微的不顺,他皱了皱眉头,“你们学校作风真不正派。”
这算测试家长对学生的关心度么。
真不人道。不知道他都恨不得去多挣两个加班费了么,居然逼他请假。
“来吗?”张佑荣扯着玉泽演腰间的围裙带子,追问得不依不饶。
“闪开点,免得待会儿溅出油来烫到你!”玉泽演把成型的蛋饼从锅里起出,跟着拿起食用油倒进锅里,嘱咐完这两句才答道,“我请假试试,也不知道上边能不能放人。”
张佑荣松开了抓着围裙的手,闷闷地应了一声,转身出了厨房,整理着书包。
玉泽演也没有多想,又在脑海中添加了“去和上司请假”这条待办事项。
抓了一把切好的葱花洒下,锅里噼里啪啦地窜起了油花儿,掌勺的眉头越皱越紧。
第二天正式去递请假条之前玉泽演还是犹豫再三,磨蹭到快中午了还是没敢踏进经理的办公室,隔壁桌李昶旻看他愁云惨雾了一个早上,便趁着短暂的休息递了个茶包过来,“Alps薄荷草,提神醒脑。”
道了声谢谢接过来,玉泽演拿起桌上的杯子,喝干了里面的水,接着把茶包丢了进去,拿着去接热水。
李昶旻在信贷科年轻一辈里算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了,业务成绩上佳,领导面前又会说话,对同事也都很亲切,偶尔甚至会把自己的单子拿给业绩惨淡的后辈,玉泽演刚进来的时候也受了他不少照顾。基本上多数同事都瞅着他晋升机会不小,反正是个靠近了绝没有坏处的存在,平日里玉泽演也乐意跟他套近乎,两人私交也算不错。
“你小子最近是谈恋爱了么?怎么整天阴晴不定的。”四下无人,李昶旻坐在副科长的转椅上伸着懒腰问道。
谈恋爱?有恋爱可谈还好了呢。
“唉,就是忽然觉得生活压力大了不少。”玉泽演回到座位上揉着肩膀叹气道,昨晚给张佑荣压住了上臂,以至于现在整条胳膊上下都还隐约有些酸麻。
“生活压力大?怎么,女朋友那个不来了?”李昶旻调侃道,转身也端起了自己的茶杯啜着茶水。
玉泽演又是一声长吁,“养孩子真的不容易呢……”
李昶旻小半口茶尽数喷了出来。
“——你真的啊?”
在李昶旻充满求知欲的眼神注视下,玉泽演也就磕磕绊绊地把家里多了个初中生张佑荣的来龙去脉大概讲了一下给他听,当然免不了感叹现下的经济拮据。
朴振英一去就再没了音信,别说抚养费,他连个屁都没再送回来过,去朴振英原来住的地方,给他的钥匙竟然打不开门,使了半天的劲结果从里头出来个泼妇指着他鼻子骂他不安好心垂涎老娘美色光天化日翘良家妇女的门。玉泽演心里哭了半天就是死活不敢说出口——拜托了大妈你要能长得好看那么一丁点儿我挨这顿骂好歹也算还值。
白白给骂了半天之后好不容易才问了清楚,那屋子欠租金太久,反正也找不到了住客,月前就被房东转给了新租户,当然内里仅存的几件破旧家具也早就处理去抵房租了,好么,连这最后的抵押金都没了,玉泽演真的算体会了什么叫欲哭无泪。
李昶旻听完就已经匪夷所思地合不上了嘴巴,连出了好几个馊主意,其中甚至还包括干脆把孩子卖了换钱以弥补精神损失算了,顺利招致玉泽演一通鄙视的眼光。
最后李昶旻虽然表情夸张但总算是郑重其事地下了个结语——“你小子真是个好人!”
是啊他当然是个好人,玉泽演自己也知道。
不然怎么会被人找上门塞个孩子过来。
“别请假了,就说你周五下午约了客户谈业务就是了,我帮你盖。”李昶旻起身走回自己的办公桌,翻了翻文件夹取出两张单子拿过来递给玉泽演,“我这个月多的单子,拿去。”
玉泽演象征性地推托了两句也就接下了,毕竟现在真的是非常时期,他挤了挤鼻子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相拉着李昶旻的手说,“谢谢哥,你真是个好人!以后情况好起来,我都还你。”
“呿,好人都跟你这么辛苦,我才不做好人。”李昶旻甩了甩手,换了副稍微正经的口气说,“今年年底的考核好好努力,签了合同到编制内就舒服多了。有什么难处跟哥说,别自己憋着,更千万别回家拿孩子撒气,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很难管教、也很容易学坏的,别上来一阵干上了,给人孩子留下什么心理创伤,以后赌气混□□去了可怎么办。”
玉泽演听这一番话虽是故作调笑,却的确有道理,也就认真地点了点头,“不过哥你怎么这么清楚?”
“亲戚家有个表弟,也上初中呢,真的是不好弄……”
李昶旻继续絮叨着那个表弟的种种叛逆迹象,玉泽演听着听着,也就愈发觉得张佑荣其实真算乖的。
倒是说起亲戚家的孩子,他忽然也想起姐姐家的小外甥珍云,比张佑荣小两岁,也就是……该上五年级了呢,上次分开的时候好像也就才刚上二年级吧。一转眼三年了——和家里断了联系的日子想来仿佛没有多长,却也不知不觉就有一千多个日夜了,除了今年除夕夜姐姐打来的一个电话,还真的就没有了其他音讯,老头子也还真是硬脾气,倒是苦了老妈吧,不知道要偷偷掉多少眼泪。
“…不过,越是乖巧的孩子,一下子爆发起来其实更不好控制,像我那个表弟啊平时有什么脾气都撒,反倒不容易积少成多真惹出什么大事来……”
李昶旻继续着他的唠叨,玉泽演也真心认可。
他自己其实就一直是个亲戚当中有口皆碑的好孩子。作为长子长孙,从小到大,不管是脾性、样貌、成绩,玉泽演通通是备受夸奖的优秀,小学、初中,到高中,一路做着班长过来,什么五讲四美的三好学生标准,就像是照着他描绘的一篇人物传记,于是街坊四邻众人倾羡,都恨不得他是自己家孩子,省力又安心。
谁想得到这样的孩子居然做得出后来那些他们眼中的“离经叛道”——
进了大学,这个楷模榜样级的好孩子,忽然就好像全部的压抑都一次性地反叛了出来。
快得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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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二的这年,玉泽演和几个同学一起,给社团里的学长们头一回拉进了灯影斑驳的俱乐部。
命中注定的一般他便看见了舞台中央那个恣意挥洒着汗水尽情舞动的人——那样一个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发光体,似乎瞬间就照亮了整间昏暗的舞厅,更照亮了他一直以来被规规矩矩束缚起来的人生。
起初他也只是神使鬼差地感叹了一句“跳得真好”,谁晓得他旁边的任瑟雍就听了去,笑嘻嘻地说,“是不是!我就说他这辈子该跳舞!”
任瑟雍向来是个好热闹爱交际的主儿,三两句话就拉了这两个本来不同世界的人坐到一起,一番言谈倒也甚欢,商定下次一起去健身时交换了电话,玉泽演便在手机里存下了一个至今无法忘怀的名字——朴宰范。
频繁的接触附带的就是成倍增加的情感交流与维系,那从第一眼起就铭刻于心的吸引只会随着这样不断的累积而逐渐升华,讲难听点,也叫变质。
情难自禁的夜晚朴宰范清醒地对他说,“玉泽演,我是教徒。”
他便也自以为清醒地回答他说,“我也一样,可有什么好怕。”
抵死的缠绵过后谁还记得神是哪个。
玉泽演后来跟任瑟雍谈起来的时候后者还笑他说,“你这种淫棍到底算什么教徒,别装了。”
那之后他还说,“哪里是什么怕不怕的问题。”
玉泽演没听懂,也没打算懂,更觉得没必要懂。
从小到大,他也不是没有过欣赏女孩子的脸蛋或身材,也不是没有过肩并肩逛校园这种类情侣的暧昧情愫产生,但他毕竟是个好孩子,所以从来没有因为恋爱的问题给父母造成过任何困扰。
而这第一次,就是个天崩地裂的程度。
不是孩子到了大学的年纪还不可以爱,只是为什么他爱的这个人,偏偏要在舞厅这种好孩子不该去的污浊地方认识,并且还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好孩子不会做的、不道德的婚前性行为。
最重要的是,他爱的这个人,是个男人。
老头子身为固执又保守的釜山男人代表,坚决地反对了这一桩于情于理乃至于教义都不容的恋爱,连断绝父子关系的狠话都堂堂砸下,就换来了父子之间长达一年七个月的冷眼相对互不理睬。
母亲和姐姐不知在这中间调和了多久,也切切实实撒了不知多少的泪,玉泽演终日面对着两个至亲至爱的女人憔悴的面容,也着实几度于心不忍。
可是年轻时的爱情就是有一股几头牛都拉不回的韧劲儿,哪怕已经在南墙撞得头破血流也坚决不肯回头。
玉泽演这样持续着和亲人之间的拉锯战,直到朴宰范忽然彻底的消失。
父母亲却意外地并没有什么胜利者的骄人之姿,那似乎比他还要疼痛欲裂的眼神和一声一声沉入虚空的叹息、伴随着眼角发鬓平添的皱纹和银丝,终于让他溃不成军。
——何必呢。
朴宰范从这场拉锯战伊始便对他说过的劝慰,最后从任瑟雍口中再转述一次。
只是任瑟雍那么理性的人眼里居然也会那般的忧伤,他当时没有领会。
直到半年后毕业酒会上的一场宿醉。
任瑟雍大抵是故意让自己不省人事,所以才能畅快淋漓地痛诉了朴宰范所受的一切委屈。
从玉家母女锲而不舍的规劝到突如其来的车祸,朴宰范在对自己未来还能不能继续跳舞的恐慌中硬是决定撕碎了嚼烂了咽下了关于玉泽演的一切,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而作为知情人的玉家母姊,回去在儿子弟弟面前上演了一出一无所知的悲天悯人。
实际上从头到尾一无所知的只是他玉泽演。
他明显难以保持冷静。
于是一场示威之后,不顾父亲盛怒之下的缄默和两个女人的声泪俱下,他在第二个清晨便收拾了简单的行李离家。
他记得最后临走的时候小珍云揉着惺忪的睡眼问他,“舅舅你去哪里?妈妈为什么一直哭?”
他只有蹲下身来,拍着孩子的肩膀说,“珍云乖,以后舅舅不能去给你开家长会了,没人罩你,得凭自己好好考试了哦。”
孩子睁圆了一双不大还因早起而有些微肿的小眼睛盯着他看了很久,小手狠狠地攥紧了他的衣服,到最终他甩开来的时候自己都觉得自己残忍。
姐夫在孩子还没上小学的年纪就走了,从那之后自己对于珍云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他当时并没有考虑清楚。那个时候他还年轻,离家的那一刻仍旧还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周围的一切他无暇在乎。
那之后他遍寻不着朴宰范的踪迹,渐渐地只能偶尔给朴宰范很可能已经废弃了的邮箱地址发email,当然从来没有收到过回信——他却一直断断续续着如此这般的自我催眠。
那之后,他也不再信教。
转眼就是三年。
也就是那时候的举目无亲和流离失所,加上大学毕业没有工作,朴振英的好意收留和多加照顾才像一场及时雨,让他不得不感恩戴德。
也是因此才惹了今天这个小债主上身吧。
原来因果循环,从来报应。
对不起朴宰范的,对不起小珍云的,是不是注定要在张佑荣身上都给偿还了呢?
玉泽演结束了他的回忆,李昶旻还在喋喋不休。
他打趣地说了句,“哥你饿不?到饭点了。”
其后,星期五下午两点,玉泽演如约出现在了张佑荣的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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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佑荣的初中生活从这下半学期开始呈现出一派明朗化的趋势。
李俊昊一如既往的友好,再加上黄灿成非同常人的热情,同时还有张佑荣自身明显已经在渐渐敞开的心扉都在发挥着多方协同作用。很快地他在课堂上有了举手发言的现象,下了课也不再只有李俊昊会和他聊天,本班乃至外班男生们课余时间的体育运动也终于都会带上他,最开始他的体力和技术都很差劲,往往最多就是做个替补,身高的限制让他在篮球场上是发挥不了太大的功用了,不过慢慢地他对足球的兴趣和一点点天分开始有些显山露水,纵然是在场子上摸爬滚打地浑身大小伤口不断,他也是总算在足球这方面收获了不少的乐趣。
甚至渐渐地,围绕着他也有了女孩子们的窃窃私语。在金峻秀当初提议的竞选中顺利拿下数学课代表的当天,隔壁桌的女生甚至主动向张佑荣发出了邀请说放学要不要一起做作业,并且还表达了对他数学成绩高企的羡慕之情。
这个时候的张佑荣对于异性之间那些朦胧暧昧的情愫还都仅仅停留在一张白纸的阶段,倒是不久后李俊昊悄悄跟他说,“我看金泰妍一定是喜欢你,跟你说话的时候叫她都听不见!”他这才意识到好像这个坐隔壁桌的女生确实跟自己接触的频繁了些。
金泰妍是班上的文艺委员,长得清秀漂亮,笑起来总是很可爱,而且还唱得一口好歌,小小的年纪钢琴也是已经弹得行云流水,学校组织的庆元旦文艺汇演上给班里争了不少光,不少学校里的男生从那以后都在私底下心神荡漾,可女孩本身并不是多么活泼大方的个性,平日里其实也不怎么出班级的门,有男生来追的时候身边也总有一票班里的姐妹拦着护着,说是班花,倒不如说像给供着的圣女了。
上半学期里张佑荣对金泰妍的印象也就仅只来自于文艺汇演上那首好听的歌,即使调整座位之后便坐了邻桌,隔着一条走道两个孩子也从来没说上什么话,女孩子在这个年纪优先于男孩子发育出的对于异性圞交往的矜持和张佑荣默然的自我保护都显然是比那一条过道更为彻底的隔阂。
为了保证学生的视力健康,班级隔一段时间总会集体移动座位,每两三个月总会轮到张佑荣坐在墙边一段日子,对他来说,除了看黑板时视线方向的不同之外,坐在仅隔一条过道的金泰妍旁边和坐在墙边,两者之间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至于这学期开始金泰妍的主动接触是不是李俊昊所说的“喜欢”,他就更加不得而知了,对于这样的接触他当然是欣喜且欢迎的,只是在他眼里金泰妍和李俊昊黄灿成以及一切其他同学都没有任何两样,聊天、打闹、一起做功课都不过是普通的人际交往,不过两人也的确是越走越近,到了五月份的艺术节时,作为文艺委员的金泰妍还特地请他加入了班级的表演团队。跟原先就在跳街舞的李俊昊学着练习了几个舞步之后,他那之前一直没有觉醒的舞蹈天赋和逐渐燃烧起来的兴致让他对这次的表演充满了热情,最终的结果当然也是赢得了满堂喝彩,他们班也理所当然拿下了艺术节的第一名,并从此留了个文艺强悍的好名声。
金泰妍代表班级上台接受锦旗之后明显冲着张佑荣笑的骄傲而又略带一点羞涩,随之而来,不论是平时与金泰妍交往甚密的那些姐妹,或者班上那几个对班花有所倾心的男孩,甚至相关不相关的大部分同学都渐渐开始传播这两个“交往过密”的男女生存在着实质上类似男女朋友的关系。
于是张佑荣平凡的长相引起了班花追随者们的不满,而实际上他在逐渐增值的自身条件也的确在吸引着越来越多异性瞩目的同时点燃着不少同性之间的小小妒忌,不过这个单纯年纪的男生之间毕竟不会存在什么过分阴暗复杂的勾心斗角乃至故意伤害,包括李俊昊和黄灿成在内的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朋友还是更多地让他感受到存活于一个有人关心有人爱的世界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每每欣喜于自己在学校不论人际交往还是体育运动抑或学习表现的小小进步时,张佑荣回了家对着玉泽演就是一通眉飞色舞的描绘,当然少不了一些添油加醋的炫耀,渐渐地玉泽演发现孩子已经不再和这个年纪的其他孩子有任何不同。
隐约竟有些悻悻然。
原本是只有自己才能劝他多说几句话的,现在却好像不同了。
分明可喜可贺。
却好像是有种……被抛弃了的心情?
好像孩子插上了翅膀能够恣意在天空翱翔了,自己却只能站在地面仰望,手中连一根牵他的线都没有。
或许为人父母的都多少会有些如此的怅然若失吧,毕竟本是自己手心里的宝,忽然好像要握不住了。
何况这是个本来就与自己没有一丝牵连的孩子。
频繁出现在他口中的几个名字玉泽演也都印象清晰,特别是李俊昊,不仅是因为张佑荣提他提的最多,更因为当初他去给张佑荣开家长会的时候,李俊昊看到他的当下就跟张佑荣感叹了一句,“哇,你爸好帅!”而张佑荣特别迅速地反驳说,“他不是我爸。”
那一瞬间他其实有点失落,孩子那句话毕竟代表着他们之间依然存在着模糊的距离感和孩子对于自己担任父亲这个角色不予认证的拒绝,而孩子那略带鄙弃的语气和黯淡了一层的表情令这件事一度成为他暗自郁郁寡欢的主因之一。
张佑荣虽然对他说了很多事,却对自己从前的父母只字未提,玉泽演考虑到孩子的心性,也就没有强加追问,因此他那时并不知道在张佑荣心里“爸爸”这个词其实只代表着背上那道伤疤,那些鄙弃和黯然实际上都只是针对于那个实施暴力的男人,孩子的心目中根本不希望这个带着肮脏的词汇玷污了他的玉泽演。
等玉泽演对这一切有所了解,已经是很久以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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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佑荣的逐渐优秀起来的各种进步始终还伴随着一点美中不足——英语的严重偏科。
不论从各种大小测验,到平日的作业,孩子明显对英语兴趣缺缺,并且总像是有种抗拒的心理在作祟一般,期末的考试中英语也是他唯一一科仅仅挂在及格线上的科目,这不免让玉泽演有些忧心。
他见过孩子的英语老师,是个口语流畅且发音标准的泰国籍海归,有一张估计谁看了都会承认好看的脸,并且面善,一番接触也觉得确实心善,据了解在学校师生之中也一直深受欢迎,几乎就是个完人,玉泽演想不明白这个老师究竟让张佑荣讨厌在哪里,可孩子就是总会在谈起这个名字分外别扭的外籍老师时就蹙眉憋气,问他原因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永远一张笑眯眯的脸,假死了!”这算是孩子口中说出来的第一个包含具体实质的一句嫌人家老师讨厌的原因了。
硬要说人家常带微笑是虚伪,比起以往那些“就是讨厌!”“反正讨厌!”“看了就讨厌!”这类无理取闹的说法,至少也总算是个成熟点的理由。
“明知道我英语不好,还总叫我回答问题!我又没举手!”
第二个。
“整天拿一副可怜人的眼光看人,他以为他是谁!女孩子们叫两声天使老师他还就真把自己当天使了啊!”
第三个。也可以是第三四个。
……
进入初二以后,一个接着一个、渐渐地张佑荣讨厌他的英语老师的理由越来越多,也总算让玉泽演越来越看得出端倪——大概也就是男人之间对于优秀的高高在上的强者最终无法转化成为崇拜的那份嫉妒吧,毕竟张佑荣从最初就是个倔强的孩子;也或许是他片面地认为这个好看的英语老师一切来自师生之间的推崇都不过只是那张好看的脸所带来的附加价值,总之归根结底是孩子的小小幼稚而已。
经济上持续并不轻松的负担让工作的压力越来越巨大,加上临近年底的考核,精神和□□上的双重负荷已经越来越多到让他无暇分心分析张佑荣的心理问题,平时肩负着给张佑荣补习英语的任务已经算是他对张佑荣学业最大的负责。
从艺术节之后金峻秀在和他交流关于张佑荣的其他方面素质教育问题的时候便提到过孩子似乎在舞蹈这方面有些才能,不如试着让他在课余时间去学学街舞,也算是针对孩子的兴趣爱好来培养个一技之长。与此同时张佑荣也提过李俊昊曾几度劝他去自己学街舞的舞室一起正式地学习一下,不然可惜了他这么好的天赋。
玉泽演问过孩子是不是很想学,张佑荣却只是支支吾吾地表示也不是很有兴趣,被业务压得迟钝的大脑让他在几天之后才反应过来那是孩子看着自己疲于奔波地赚钱养家而生出的对自己的理解和疼惜,总算意识到孩子已经不知不觉真正成熟懂事到了如此地步的他更觉得心里愧疚。
他在写给朴宰范的邮件中表示了决心一定要进入公司编制内,以便拿到更好的待遇——“至少给孩子一个能像你一样跳舞的机会。”
抱着这样的信念,为了攻克即将来临的入编考核,他在工作和业务学习上投入的时间和精力更加翻倍,也就没有什么可能发现张佑荣对他的英语老师长久以来的不满已经逐渐累积成了越来越深的矛盾,而这样的矛盾不加以疏解,终有一天要成为一颗炸雷。
玉泽演这天早上起来就觉得眼皮跳得厉害,吃早餐的时候发觉左下颚有些肿痛,对着镜子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大毛病,心想大概是要长智齿了。
张佑荣一大早看见玉泽演对着镜子大张着嘴还笑了好半天。
玉泽演哼了一声说,“我这是要长智齿、长心眼了!看我以后怎么算计你!”
张佑荣冲他扁了扁嘴表示漠视,又问智齿是什么。
玉泽演也解释不出什么专业的词儿来,就说总之是长牙。
结果张佑荣嗤地一笑说,“这么大人了牙还没长齐啊!”
“小兔崽子又欠收拾了你!”
祥和的早晨就在一小一大两个男孩的追逐打闹之间落下帷幕,出了门沿着相反的方向一个去上学一个去上班,谁也没有想过跟在一个如此平常的早上之后而来的,会是那么不平常的一天。
班上的同学几乎都知道张佑荣莫名其妙地讨厌人人喜欢的Nichkhun老师,李俊昊更是一清二楚——每每一到英语课上,张佑荣在底下几乎是无所不为,看漫画书、画简笔画、传小纸条、说悄悄话,乃至今天干脆有转笔刀不用,非要借了他的美工刀开始削铅笔。
“f、a、c、e,face.”正领着学生们拼读单词的Nichkhun一步步往这边走来,李俊昊知道一定是张佑荣的小动作又被捕捉了,于是戳了戳他的胳膊提醒,张佑荣却依旧集中注意力在他的铅笔尖,还小声埋怨他说,“别碰我,削坏了!”
“face,意思是脸。”
话音刚落Nichkhun的手就捏上了张佑荣的脸,弯下身子来看着他说,“张佑荣同学,英语课时间,是不是可以停止你的美工课了?”
那一下捏的不轻不重,却让张佑荣分外地上火,往后撤走身子的同时,他想也没想、抬手就顺着Nichkhun捏在他脸上的手挥了过去。
谁晓得Nichkhun那张近在咫尺的精致脸孔就在一瞬间被张佑荣手上握着的美工刀划破了一道口子,丝丝血珠开始外渗,短暂的一阵子寂静之后,前座的女生立刻开始尖叫。
那一刀其实比起他捏在张佑荣脸上的手劲还要来的轻巧,Nichkhun虽然愣了小半天,却不是因为有多痛。
只是既然渗出了血来,注定了女孩子们的尖叫声就要渐次炸锅,何况Nichkhun本来就是众多小女孩们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课堂有了骚乱的迹象,Nichkhun连忙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丝,换上他那一副天使的微笑,朗声安抚议论纷纷的学生,“大家别乱,老师没事。”跟着看回已经傻在那里的张佑荣,笑着说,“佑荣不是故意的,没关系的。”
张佑荣是真的傻了。旁边的李俊昊都快跟着傻了。
他没想过居然会划到Nichkhun的,更别提是划到脸上。
更不要说见了血。
明明只是一时间大脑空白而已。
——冲动而已。
Nichkhun拍了拍他的肩膀,仍旧微笑着,“没事没事,刀子危险,赶快收起来吧,好好听课。”
张佑荣依然傻着,没有道歉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李俊昊一个激灵赶紧从他手上夺下了美工刀,收好了刀刃扔进桌洞里。
Nichkhun担忧的眼神看了他一阵子,最后轻轻叹了口气,继续平静地讲课。
张佑荣最讨厌的就是Nichkhun那副担忧的眼神。
幸好最后这一眼他没有看到。
整堂课张佑荣没听进去半个字,李俊昊也基本一样。
凭借Nichkhun的人气,不消一个上午张佑荣的动刀事件就被一传十十传百地迅速报告到了训导处。
尽管Nichkhun自己都说了不用,金峻秀还是迫于校方的压力,一通电话叫了玉泽演有空务必来学校一趟。
玉泽演是在吃午餐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左脸随着一上午的牙痛彻底肿了起来的,被这牙周的发炎带起的发热和头痛让他整个上午都几乎无法工作,牙龈也已经肿到没办法咀嚼食物的他只好捧着碗米粥坐在李昶旻旁边悻悻地喝,浑身乱七八糟的难受让无关的李昶旻都被他深刻影响到整顿饭吃得无精打采,终于午休结束不久后者就表示了忍无可忍——“别在这儿哼唧着死挨了赶紧给我滚医院去!”
还不等他哭丧着脸以快考核了要好好表现不能再随便请假旷工为由拒绝李昶旻的驱赶,金峻秀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从金峻秀说张佑荣顶撞老师,玉泽演就猜到一定是顶撞了他那个英语老师,只是他真没想到居然还是用刀划了人家的脸。
虽说一看就不是什么大伤,他还是给人赔礼道歉了半天。
Nichkhun除了一个劲儿地表示不要紧、没关系,什么其他的都没说。
玉泽演和两位老师聊了很久关于孩子的情况,直到下午的课都结束以后,张佑荣也被叫来了办公室。
其实从上午的英语课之后这一整天他都没有听进去课,一句“我不是故意的”打发掉所有前来打听的人,包括特地从隔壁班跑来的黄灿成。
李俊昊倒是在旁边什么也没说,直到黄灿成临走的时候他才起身跟出去,把美工刀递了过去要他帮忙保管。
黄灿成仍旧满是担心地问,“这到底是怎么了,情况很严重吗?我听说都割出血了,Khun老师不会就毁容了吧?”
李俊昊巴了一下黄灿成的头说,“毁容个屁!真能瞎传!什么事都没有,老师还好好地上完了课呢。这事最好少提,张佑荣又不是故意的,现在传的他好像多可怕似的。”
“不可怕你干嘛把刀子送出来。”
李俊昊猛地一顿,从黄灿成手上把刀子抢回来,恶狠狠地说,“你要是这么想就趁早滚蛋,敢到处去乱说看我不剁了你!”
张佑荣有多感谢李俊昊什么都没问没说,此刻就有多讨厌去面对这三双对他满是忧患的眼神。
于是他又一如当初那样坚决不肯开口,直到最后才在玉泽演略带殷勤的严厉要求下不冷不热地对Nichkhun说了一声“对不起”,并且对后者善意的反馈置之不理。
面对张佑荣再度拒不开口的冷漠,玉泽演只觉得自己的头痛更加严重,带着孩子回家的过程他几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飘过的这一路,而张佑荣自顾自地沉默,被他拽着手走在一旁,也没有意识到他的异常。
回到家里张佑荣依然固执地不肯给他任何解释,玉泽演单方面的质问终于问的他自己越来越上火,原本就被近在眼前的考核和巨大无比的工作压力压到喘不过气,生病到了两眼昏花头重脚轻的地步也连个假都不敢请,最后就只是为了给这个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儿子”去学校请罪而冒上影响平日测评成绩的危险离开工作岗位,而之所以这样将自己逼到极限,究其根本也不过就是为了照顾这个突如其来的“儿子”。
然而现在他却还要面对这个“儿子”毫不领情的一脸漠然和顽固。
成长的过程中和孩子之间免不了有各种各样芝麻蒜皮的细小问题需要磨合,玉泽演从来不怕孩子跟他顶嘴甚至撒泼,或者偶尔也会像这样有些无言的抵抗,可是今天这孩子缄口不言的同时,那份空洞的眼神让他实在免不了心焦气燥,这种一如最初的冷淡明明已经很久不曾出现在他们中间,可今天是怎么了?
无法不联想起当初跳梁小丑般唱着独角戏的自己那无比的挫败感,从接管了张佑荣到现在从来不曾在孩子面前爆发过的那些对于自己充满无助的现状的不满伴随着病痛折磨所带来的莫名委屈忽然一并涌上了心头,这一瞬间他的怒火终于忍无可忍,左右环视了一下屋里,他最后操起了门边立着的长条雨伞,指着面前的孩子低吼道,“你不说是吧?”
张佑荣发现他短暂的停顿之后声音的异样,抬起低垂的头看过来,一见他手里的雨伞,似乎是知道了这是什么举止的前兆,眼底泛起了一丝恐惧,紧闭的嘴总算微张,却终究只是给了他一个怨恨的眼神,之后紧皱着眉依然倔强地别过了头。
抓住孩子的一边胳膊转过身去,玉泽演狠狠地把手里的雨伞挥下去,临到孩子身上之前却终于还是收了力道,然而紧接着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两下并不算太重的惩戒落在张佑荣的身上之后,孩子虽然一声没吭,却忽然像是受了什么重创一样瘫软下去,若不是胳膊还被他拽着,怕是整个人就要倒掉。
继而手里握着的胳膊上起了一层战栗的鸡皮疙瘩,玉泽演才注意到眼前瘦小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他有些不知所措,霎时间怒气便消了一半——一大半。
他慌忙地蹲下身子上前查看张佑荣的状况,跪坐在地上的孩子随着胳膊被放开蜷起了整个身子,对于他的接近孩子本能一样地躲避,却不敢真的起身逃跑,更不敢伸手推开他,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细碎的呜咽之余却也没有一滴眼泪,只是颤巍巍地用自己的手臂在两具身体中间隔出一道脆弱的屏障。
即便没有接触过类似的情况,也没有阅读过相关书籍,透过迅速地总结从跟张佑荣接触以来的种种,玉泽演还是很快判断出也许自己是触碰了孩子过去的痛苦回忆,而且十之八九是与暴力有关,极致的堂皇和悔过之意陡生,瞬间吞噬干净了他那仅剩的一丝仍然压抑的愤怒。
他尽量把面前的孩子往怀抱里揽,过程中他清楚地感觉到孩子的抗拒,然而最终却还是顺从地被抱住,仍然是当初那微小的抵抗和最终的逆来顺受,让他隐忍不住锥心的后悔。
这一段双方皆是彷徨不安的抚慰几乎持续了整个黄昏,玉泽演重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打你我绝对不会再这样了我只是一时冲动等等等等,整个屋子慢慢随着夕阳逐渐仅剩的余晖而沉入昏暗,怀里一直安安静静的孩子总算闷闷地开口叫了他一声,“玉泽演。”
张佑荣平时尽量不去称呼他什么,不叫叔叔,也不叫哥哥,更不会喊他爸爸,说话时基本都是直接切入主题,实在有必要叫他的时候,便从来都是这样直呼他姓名。
这一记轻微的呼喊让玉泽演如逢甘霖,他连忙低下头兴奋地喊,“什么?什么?怎么了你说!”
“……我饿了。”
玉泽演那天晚上以有史以来最快的速度做好了晚饭,然后为了查看孩子身上有没有被自己那两下打出伤痕,他几乎是强制性地掀起了孩子的上衣,也才终于第一次看到了那道虽没有多长却终究有些狰狞的疤。
忽然之间他才回忆起这一年多来种种琐碎的画面里孩子真的从来不曾在他面前让那道疤痕暴露过,是怎样的执念让朝夕相处的他都不曾得以直面这样的狰狞,玉泽演想或许真的是时候让孩子从过去解脱了,尽管将这块伤疤揭起会是暂时性的一片鲜血淋漓,也总好过让它表面愈合却终究烂在孩子的心里。
两个人早早地躺上了床,在玉泽演的循循善诱之下,张佑荣终于答应把那段藏起来的故事讲出了大概的轮廓给他听。
结果是同时出乎两个人的意料——这其实并没有那么血肉模糊。
岁月如梭,许多事在不知不觉间便成了另一番模样。
这是时光的残忍,也是时光的慈悲。
『——很久以后啊,我还是很庆幸自己从来没有叫过你一声爸,不然感觉该多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