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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水仙花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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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那一段时光模糊而短暂,在“过往”的匣子里幽幽地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气息,却在十年的风雨里沉淀得更加清醇浓郁。
所以我固执地认定那是我灵魂深处最珍贵的记忆。
那年我八岁。
家住在一个星级宾馆的底楼,连通着一个很大的后院,南侧都是面朝商业街的高楼大厦的后背,把这里封闭在都市的阳光与繁华之外。住在这种地方的,不外乎市井小贩、低级职员和一些不景气小厂的工人,小市民阶层的浅薄庸俗和自私贪婪使这个衰落的后院更加破败。眼中的父母总是疲于奔命,根本无暇也无心照管他们唯一的孩子。那时我们只有两间阴暗潮湿的居室,每到夏天总有蚊虫千军万马地冲杀过来,把疲惫不堪的人们折腾得更加烦躁。肮脏的过道和挂满了蛛网的灰黑墙壁,点缀着被屋后传来的垃圾臭味熏染的生活,像一块皱缩发霉的抹布一样阴暗晦涩。
所以我很少呆在屋里。后院的出口是一个斜度很大的长坡,无形中抬高了外面的世界。院子的角落杂乱无章地堆置着一些废旧机器,几排生锈的铁架和一个简陋的铁梯。这就是我儿时的天堂。仿佛生来便不喜欢喧闹的,我几乎所有时间都在这个偌大的后院游荡,在所有建筑堆物间穿梭,觉得自己就是这儿的国王。漫长的童年里我一直在这种无拘无束的状态里自得其乐,因为我不认识也不喜欢这儿的人,可我没有觉得孤独。也许是懵懂的头脑习惯了独处而毫不在意,也许注定了我将会是一个擅长寂寞的人。
我喜欢这个冷落的后院。孩子总能找到事做。我会采摘花草树叶和上泥沙草籽做出一桌盛宴来与想象中的帝王将相以及公主贵妇共进晚餐,或是把那些废旧机器铁架当作冲锋的堡垒和战斗的基地,然后在头脑中编织一个个精彩动人的故事而乐此不疲。我在我的国土任意妄为。我破坏每一件“财物”,践踏每一处设施,在凉爽的夏夜里掘土寻找蝼蛄,或是灵敏地爬到沾满灰尘的卡车顶上,记忆里只有飞蛾乱撞的昏黄路灯温和地注视。更多的时候我会搬个小凳子坐在院墙边,默默地在纸上涂画些谁也看不懂的图案,然后皱着眉头对着天空的白云发呆。那样一种简简单单的平和与纯净,是我遗落了很多年以后再也找不到了的。
我在学校里没有朋友。每当女孩子们成群结队地跳着皮筋或踢着毽子,男孩子们汗流满面地追逐着一只泥泞的皮球,我便会独自走开,在一个远离花裙子和臭球鞋的角落玩着自创的游戏,或是轻捷地绕着双杠翻来翻去。我没有觉得不开心,真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我甚至玩得满足而得意。
后来我遇见了他。最初的相识我已淡忘,就像一部磨损了片头的老碟子,泛黄的记忆里只有已经熟识后相处的点滴,还有他那个凌空俯瞰的阁楼。那年他至少二十岁。
我不记得他的长相,小时的我从不认真观察别人的五官,不管看什么人总是模模糊糊的轮廓。我也记不起故事的开端,虽然长大后我一度惊讶于这种不合逻辑的开始,但那时的一切仿佛天定的缘分一样自然。
其实按照年龄的差值我对他来说不过是个孩子,一个调皮好动又沉默寡言的笨小孩。他曾问过我一个简单至极的脑筋急转弯:“猫为什么见了老鼠就跑?”我愣了半天,好容易挤出一句回答:“因为它胆小。”他笑了,很明亮的那种,对我说:“你真是个笨小孩,哪有这么胆小的猫,它是跑去抓老鼠啊。”我没有笑,我转了很久才想明白,因为我永远像阿甘一样迟钝又死心眼,永远认真对待生活中的每一件事,永远学不会那种玩世不恭的潇洒。但在一个孩子的眼里,那是我第一次隐约意识到“笨”的用意,心里充满了委屈的惶恐,大约也表现在了脸上。因而他立刻严肃起来,说我回答得没有错,因为这是两只不同的猫呢。我迎着他的目光,真切地感觉到了他与别人的不同:在这个文化沙漠里,只有他这个不像大人的大人不把我这个不像孩子的孩子当小孩看。
他住在同一座宾馆的阁楼。现在看来,他很像一个大学毕业前途未卜生活又无着落的失意青年。他的居室很简陋,两间小屋和一个露台,以及基本的家具摆设。那座□□层的大楼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已经犹如巅峰,因此这个宽敞突兀的露台给我一种神秘的吸引,记忆里深刻而又模糊的感觉犹如它没有围栏的平和与惊险,以及凌空鸟瞰的超脱与高越,而他,总是这样温和地立在台沿,脸上浮现出神往的思索,记忆中高空的冷风一直舞动着他单薄的衣角,使我很多年以后一直喜欢凉风吹拂的感觉和登高俯视的宁静。他是童年中第一个不阻止我靠近楼边的人。
我不知道这个阁楼为何有如此魅力,以致我不辞劳苦每天爬上爬下;一个孩子的感受力常常格外敏锐,因为他做事往往是靠直觉而不是靠常识。那时的我已经模糊嗅到了他跟我一样的孤僻离群,以及一样认真执著的作风和缤纷脱俗的想象力。他不像母亲或其他更年期妇女一样吵闹啰嗦,也不像父亲或其他大男子主义者一样盛气凌人,更没有那些小生意人在灯下数着油腻腻钱的丑陋粗俗,也没有平庸短见的俗人自以为是不懂装懂的浅薄低劣。印象中他一直并不富有,甚至没有事做的样子,可我从他脸上读到的始终只是平静。顶多,在傍晚的余辉里,惆怅地立于露台的风中,任思绪像衣角一般翩飞,在我的脑海里凝成一座不会熔化的雕像。
他有一间小得只放一张书桌的书房。我常常会和他并肩坐在桌前,淡淡地说着些别人不会理解的东西,一面淡淡地笑着,一任午后的阳光肆意洒落在身上。我喜欢静静地翻着他那些散发幽幽墨香的精装厚书——这个屋里唯一值钱也最让我心动的陈设,尽管我并不能懂。桌上总会摆一盆盛开的洁白水仙,微微荡漾在清凉的水里,滋润着干裂的桌面和午后日益浮躁的心情,让这间小小的书房总是弥漫着微微的清香;一尘不染的地面带着陈旧的划痕,散发着古朴的韵味,把这间破落的阁楼衬托得更加典雅别致。他就每天呆在这屋里,轻巧地翻动着洁白的书页,然后钢笔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我很少说话,仿佛一张口就会破坏了这种美好的感觉,我不知自己为何在小心翼翼的守护着它,像一个小女孩爱护自己喜欢的布娃娃。至今我仍然沉迷于深邃的眼睛和思索的面容,不知是不是源于此,但那时的那刻的确给了我一个孩子所没有的感觉。
闲暇的时候,他会教我做一种特别的韵律操,我很认真地学,可总做不好,于是他又笑我是个“笨小孩”,不过我已经不再难过,而是冲过去对着他操练,然后得意地笑。现在我早忘了那些体操的动作,只记得他说要我好好锻炼身体,仿佛应了他的话似的,没有多做运动的我一直体弱多病。他似乎学过美术,因为当他发现我会“画画”时眼睛格外明亮,并且自告奋勇教我练习。不知怎地,那些绘画要领我全铭记在心,至今仍在信笔涂鸦时令我受益匪浅;记忆里更深刻的,是他手把手帮我描绘和修改的情景,他的手心沁出些湿湿的汗,那点温热的感觉一直留在我的手上,后来又驻进模糊的梦中,在每一个心痛的时刻抚平我流血的伤口,依稀还带有曾经的水仙花香。
时光慢慢地流淌,记忆中只有零星的片断和他透着淡淡忧郁的眼睛,我直觉地感到他并不快乐,用一种孩子所无法理解的宽容,看着它在寂寞里潜滋暗长。其实我并不了解他的一切,除了直觉告诉我的东西,我对他一无所知。然而他却是我感性阶段接受的最感性的事物,因而带着一种无以复加的深刻留在了记忆之中。他喜欢呆坐,喜欢思索,喜欢用笑容来表示冷漠,用消极来表现热情,并且厌弃又依恋着这个世界。他对我是一个谜,一种无法抗拒的引力,一度深深影响了我的性格、思想以及处世哲学。
他给我讲很多闻所未闻的轶事,许多深入浅出的哲理,还有好些对美对价值的感悟追求,在我贫乏的精神土壤里播下一粒粒充满生机的种子,使我清晰地与生活中许多低级趣味的人分道扬镳,摆脱了蒙昧空白的状态和庸俗无聊的泥淖,呼吸到清新怡人的空气。长大以后,我一直觉得他才是我后来艺术与文学思维的启蒙。
父母一年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果,当母亲欣喜地告诉我将要搬家的时候,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惶恐和无奈,带着一颗不知所措的心奔上阁楼,却恰好看到一朵水仙花的凋落。我不知怎么描述我的心情,他的脸,始终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却更让我感到一种失落。于是我用失神的眼睛问他,是不是真的觉得我很笨。他很认真地看着我,笑了:“你是个好孩子。”“不要笑,你还没有回答我。”我固执地望着他。他深邃的眼睛,像望不穿的黑谭,突然的沉默、静谧,和他不同寻常的严肃。端详了我好久,他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也许你不会懂。但是你一定要记得,永远不要失去自信,也不要对生活失去希望。活着,就有可能。你,也许不像其他孩子一样活跃合群,也许不像他们一样会跳皮筋、撒娇、说谎,可你是我见过的最具感受力的孩子。”那时的我,当然不会懂。可我不再感到难过。最后的这一天里充满了我们的欢笑,最后一次来到露台上我们坐了下来,我看着熟悉的风景,看着他年轻又沧桑的面容,这一刹那我第一次很想让时间停住,仿佛留连一个永远也不会醒来的梦。
那一晚,风一直在耳边呼啸。
临走的那一刻,他捡起那朵掉落在桌上的水仙花,放在我的手心。他什么都没有说,可我明白,这就是最后的纪念,纪念每一个过去了的日子,和每一份逝去的情感。那一丝淡淡的花香就这样一直陪伴着我,直到我宽敞明亮的新家,直到我渐渐长大,直到我独自穿过了岁月的风雨,再回首已恍如隔世。
我常常在想自己对他的感觉,不可否认这是生命里独一无二的珍藏。他对我而言就像父亲,像哥哥,像朋友,像……很多我说不清楚的微妙体会溶在记忆中,在我学会了像他一样深蕴地微笑时,曾经的点滴又在心头奔涌。是的,我无法忘记他,就像无法忘记身体里血液的流淌和心脏的跳动,像我无法停止喜欢凉风吹拂的快意。虽然我知道时光的流淌带走也改变了一切,茫茫人海中我根本无从寻觅一份孩子天真的感觉,而剩下的,只是一些曾经熟悉的气息。也许正因如此,心中那份神圣才未被现实所沾染;也许正因为远隔了重重的风雨,那段记忆才在生命里凝炼成了完美。
当我终于走出童年狭窄单纯的天地,在一次次的伤害和失败之后渐渐体味到了这个世界的残缺与无奈,才明白,原来一颗敏感执著的心可以被现实磨砺出怎样的沧桑疲倦。于是在远离了水仙花香的许多年后,我理解了他曾经的忧郁曾经的落寞,只是总也学不会那一份乐观积极的信心。每当孤单像冰凉的秋雨浇透我全身的时候,他那明亮的笑容和手心的温热就浮现在我心里,这么多年来,再也没有人亲切地叫过我“笨小孩”。
后来,我又见过许许多多的水仙花,我把它们一一凑到脸前,嗅着那似曾相识又很遥远的气息,然后淡淡地放下。身后的各色水仙依然在灿烂地开放,但我知道那已不是我生命里的第一棵了。
那朵白色的水仙花被我压在了一本厚厚的书里,陪着我度过了许多个苍白的春夏秋冬;然后,它便也像其他过往的东西一样被似水的流年冲淡得无影无踪,而留在记忆中所有深刻的纤维,却永远不会从脑海中抹去。我知道我不会忘记那些揉进了清风墨香的日子和一个就这样消失在我生命里的人,虽然遥远得如同前世又不会再有相逢的时刻,但我的人生却因此变得鲜亮而深蕴,一如昨日那淡淡的水仙花香。
后记
这不是小说。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就真实地发生在我八岁那年的夏天,真实地发生在我的生命里。有些人总觉得,回忆是一种捕风捉影的东西,但是我要说的是,那些东西不会消失,即使你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它仍然在你的生命里停留,经过,又离开,然后就这样改变了你的过去、现在以及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