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甄家英莲》见云雾

1、甄家英莲

　　话说自那日元宵佳节女儿甄英莲走失，以致音信全无，甄士隐并夫人封氏昼夜神思恍惚，惶惶不可终日。只因夫妻二人半世只得这一个女儿，日日只当眼珠子一般放在眼前，这次却因应付家事，一时不察让家人霍启独自带出去看花灯，才致祸事，两人更加内心歉疚，日思夜想，几乎不曾寻死。

　　不过一月，甄士隐先就得了一病，封氏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调治。

　　这一日甄士隐睡醒，就忙忙叫来管家甄青，吩咐道：“我寻思着拐子定是多往人多富裕的地方走，树大招风，对姑娘名声也不好，不如去把叫去寻姑娘的家人奴才都叫回来吧！只留往金陵那一处去的，和往京城去的，多多吩咐人去找，特别是那些人牙子人贩子，多找些人盯着。”思索了一回，又道，“金陵那里有一户姓冯的乡绅，你去找人看看是哪一户，再来回我。”

　　因大姑娘被拐走，甄士隐怒气冲冲地收拾了不少人，丢了大姑娘的霍启虽然跑了，但他是个家生子，其他霍家的人还在。封氏原本就气极，又得了甄士隐的允许，不管地位高低有没有脸面，霍家其他人统统被撵了出去，说是让人牙子送去最荒凉的地方去了。只有一个颇得脸面的大丫鬟，常年是在封氏面前做事的，之前就被封氏迁怒找了个由头打了重伤，没几天就去了。

　　甄士隐却仍不解气，又过了病气，因此脸色并不佳。甄青疑惑地看了眼他此刻红光满面的样子，不由心下揣测，面上却不显，恭敬地应了。

　　处理完公事，甄士隐去了正房看望封氏。封氏的额头上勒着抹额，正坐在床上一个劲地抹眼泪，旁边小丫头娇杏劝了又劝也不见效。见着甄士隐进来，封氏连忙又拿帕子掩了眼，哭着道：“我知道你心心念念着生个儿子传后，不想我的肚子不争气，这么些年只爬出了一个女儿，你怨我恨我是应该的，我也没得话说。只恨自己没这个福气，你要纳妾也我也从不拦着，可英莲是无辜的呀，她可是你的亲闺女！你怎么就能这么狠心放着不管呢？”

　　原是她听说了甄士隐叫甄青少派了人去寻女儿，又有不长眼的姬妾听说了此事来嘲笑滋事，她又是在病重，本就多愁善感，因此才为女伤怀为己哭泣。

　　要是旁的人听到嫡妻这么一番连刺带讽，说自己生不出儿子的话，定是要甩袖就走的，生一场气定是少不了，感情就此生分了的也是有的。偏的甄士隐本是个恬淡自足的，封氏又一贯深明礼义，性情贤淑，他知晓封氏这般苦恼定是有源头，不是无理取闹，便解释道：“曾有一僧道英莲乃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我本是不信的。昨儿晚上忽有神仙托梦，说道英莲往后命运凄惨，我甄家也命运堪忧。不比那僧神神叨叨，却是言之凿凿，由不得人不信。我虽不爱名利，却不能祸及家族，求了又求，望破解之法。那神仙乃道：这闺女既可累及爹娘，则命与甄家相连，便也可绵延福泽，只要她命运无忧，姑苏甄家自可无碍。我又问英莲如何寻得，那神仙却道这本是命，他也不可违。但英莲本是该在金陵被一冯家少爷买走，却又不幸落入‘金陵好大雪’的薛家，因此我等可从这里入手。”

　　要说这鬼神之说是最听信不得的，偏这个世界向来信这个，又是仙姑又是大仙，又是僧又是道，故这甄士隐便信了，但到底还是因为已经无路可走的关系。

　　封氏听的目瞪口呆，连眼泪都忘了擦，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忙道：“既如此，你做什么不吱声，骗的我胡思乱想，”想到那姬妾们的嘲笑，又哭道，“可怜我女儿，还要被一群小蹄子耻笑！”

　　甄士隐便笑道：“那些不长眼的放出去便是，我又不关心这个。世事皆有因果，英莲自是与我姑苏甄家相关，关键定是在她身上，等找回闺女，这儿子说不定就出来了，你也不要担心。这便是福泽了。”又低声道，“姑娘遭了这宗罪，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因过去都是悄悄地寻，也糊弄的过去。旁的人问起，你只推搪过去便是，万不要说是被拐走了的。”

　　想一阵，又道：“我也不和你浑说，岳父一向是个嫌贫爱富的，万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不然怕是要出什么幺蛾子。”

　　封氏晓得轻重，连连点头，又问：“既是在金陵找到，何不请本家老爷帮忙？金陵甄家可比咱家在那儿做事便宜。”

　　这姑苏甄家与金陵甄家本是同根同源，甄士隐这一支本是分家，后和金陵本家有了隙罅，便搬到了姑苏，自立了族谱。虽这些年又重新联系上了，但情分便有些淡淡的，可要拜托点事还是容易。

　　甄士隐虽淡薄名利，对官场是非却很清楚，天下万没有长盛不衰的，这些年本家日益荒唐，怕是惹祸也不晚了，因此才不想和他们多多牵扯，人情却是最欠不得的。这些年姑苏甄家在他掌控下虽和本家有来往，也只是面上情，若不是有老父的嘱托，便是这点情分他也不想维系。豪门家族势力虽强大，这也要有好处才互相往来。

　　这却不可和封氏明言，便道：“你便不知，那本家的公子甄宝玉却是个胭脂堆里爬出的蠢货，最爱在内帷和丫头厮混，不是姐姐就是妹妹的不停唤，说是抓周抓出个胭脂盒子，将来还不定怎么的，只怕是个担不得事的风流种子。我们姑娘这么漂亮，又懂事，要是被那小子看上了，可怎么得了！”

　　封氏便拿帕子掩了嘴笑，道：“我家闺女姓甄，那本家公子也姓甄，正所谓同姓不结亲，你就糊弄我吧！”说着摔了帕子弄他，却想到本家怕是家风不正，不然也不会出这么个公子，怕英莲和本家牵扯上也学坏了，便作了罢。

　　心里有了指望，两人的病便好多了。封氏又找了机会发作了几个多话的姬妾，应着英莲有福泽之命，甄士隐待封氏变更好了，其他不省事的丫鬟小厮婆子见了，便不敢再说什么闲话。封氏因要掩人耳目，管家甚严，借着三月十五葫芦庙走水的事，送走了一批爱嚼舌的婆子丫鬟小厮，整顿家务便更上手了。

　　因管得严，走水的事甄家就并无多大损失，封氏却也借着修缮住房的名义，和甄士隐搬到扬州的小庄子上去住，只道小女英莲被吓着了，不便见外客，倒也糊弄了过去。又为了给女儿祈福，造桥铺路，施粥送米的事也没少做。

　　姑苏甄家虽不甚富贵，也只是和那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相比，和旁的人比却也是望族了。因着不再是广撒网，胡乱寻找，而是重点捕捉，不过两三年光景便在金陵边上一个小镇子里把英莲找到了。

　　那姑娘原本身上带的金玉首饰丝绸衣裳都被拐子拿走换了钱财喝酒，身上只穿了一间破麻衣，头发胡乱扎了两个辫子，脸颊微凹，身材瘦小，眉间有一粒米粒大小的胭脂记，却衬得眼睛越发的大了。虽又瘦又小，打扮的却很干净利索。

　　封氏抱着英莲失声痛哭，英莲却迷噔噔的任她抱着，虽听那些丫鬟道这是她亲娘，却不辨真假，只当人哄她。三岁的孩子不记事，她哪里还记得亲生爹娘长什么样，因此便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封氏却是不管不顾，这些年压抑痛苦，勉强打起精神专心管家，就是为了找到女儿好给女儿一个交代，这会儿一放松下来，哭的止都止不住。好不容易被劝住了，晚上赶了甄士隐去书房，抱着英莲换了早就准备好的新衣裳一起睡觉。

　　第二日又忙喊厨房做了最好吃的东西，给女儿庆祝。甄士隐就进来了，低声和封氏说了一句，封氏看看乖巧地坐着玩手指的女儿，犹豫了一会答应了。封氏屏退丫鬟婆子，亲自取了针来，趁着甄士隐逗英莲玩，戳了她的手指，滴出殷红的血来，不等小姑娘痛呼，就又揉又搓的哄她。

　　甄士隐拿了盛着血珠的碟子出去，不一会儿就满脸喜色地回来了。封氏心里有数，本就喜气洋洋，当下又高兴三分，抱着英莲直呼好闺女！

　　甄士隐就对外宣布小女儿英莲病愈，只在扬州在调养一番便可。便有姑苏的人来送礼，又有金陵本家的人来问安，热闹非凡。

　　英莲本就生的聪慧机敏，封氏又用心教诲，恨不得十二个时辰天天把她放在眼珠子前才放心，很快便又变回了一个大家小姐的样子，她本就有才华，又最爱作诗，和同在扬州的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的独女林黛玉交好，还玩笑般的拜了黛玉做师傅。

　　封氏看着英莲高兴便什么都不管。又因英莲回来后不多日，自己果真又有了身子，怕顾不上英莲，乐得她去林府玩耍，便委托林夫人贾氏多加照顾。这金陵甄贾两府向来交好，虽甄士隐不是本家，却也有这份情谊。贾敏又素来喜爱小孩子，只恨自己生不出，便也对甄英莲这个聪慧的小姑娘多加照顾，让两个小姑娘多多接触，指望素来清冷的黛玉能和英莲一般温柔安静。

　　两个小姑娘也果真如预料一般交好，整日恨不得粘在一起不可。贾氏病故黛玉回贾府，英莲连夜做了荷包帕子送她，一连几天怏怏不乐。林如海过世的时候，她还特地在丫鬟婆子的陪伴下从金陵赶到扬州，去安慰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林黛玉，又跟着她一路从扬州走回姑苏把林如海下葬。

　　和婆子丫鬟回了家金陵府上，英莲就去了正房。封氏正和小儿子枫哥儿玩，枫哥儿才两三岁的年纪，粉雕玉琢，活泼可爱，惹人喜欢。英莲笑着和弟弟玩了一会儿，待奶娘把弟弟抱走了，就和封氏道：“想不到林师傅这么个伶俐的人，竟真是命途多舛呢！林夫人去了没多久，林大人就去了。外祖家虽好，怎么比得上自家？况且还隔了一层，听说贾府小公子贾宝玉竟是个和本家的甄宝玉一样胭脂推里出来的呢！”

　　她曾和封氏去金陵本家拜访过，倒也见识过那甄宝玉是什么样子。要说甄士隐是个心胸阔大的，也不拘着小姑娘一直在深闺，故英莲倒也有些见识，自是看不上这些只有面皮的矜贵人。黛玉本也是在林如海教育下见多识广的，只是没几年便到了贾府，被贾母关在府里，只能见到贾宝玉一个异性，自是不如她了。

　　封氏就笑道：“各人都有各人的活法，说不定林姑娘是会否极泰来呢也未可知！林夫人向来得贾老太君的喜爱，想来是不必多愁的！你要担心，不如给她写信问问就是，我姑苏甄家，这点脸面还是有的。”语气里还有些得意。自英莲被救回，甄士隐果真是走了运，不仅有了儿子，原本是不耐应付朝廷是非因而辞官在家的，不知得了那条道儿上的青眼，竟又被启用在金陵做了个地方官。

　　英莲就应了是，又道：“虽是这么说，但恐怕史太君是管不着林师傅了。回来的路上我却是瞧见了，那贾二爷竟是把林大人的遗产往自己的兜里揣呢！虽不多，但妈妈你想想，这一个荣府的小二爷就敢这么做，怕是贾府还有惦记着的大头呢！我看林师傅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怕是也不会为了这么些个和贾府闹翻，以后手中能拿到多少还两说呢！”

　　封氏也叹了一回，笑道：“你个只知道计较金银俗物的，哪里知道人家林姑娘的淡薄禀性呢？怕是比你爹那不慕权贵还胜三分！学诗的那一点灵性都糟蹋光了，看你林师傅以后看见了不骂你！”

　　英莲也笑了，又和封氏道：“在扬州几年林大人林夫人向来疼我如亲女，我虽不能报，只得这会儿还了。因寻思着，不如为林大人吃一年素，也算是祈福了。”

　　封氏想了想便也答应了，自命人去寻了手艺好的斋菜师傅，特特聘回来专门为英莲准备饭食。

　　不过几年，甄士隐实在是不耐烦应付官场腐朽，就又辞了官，但却把英莲说给了金陵当地一个冯姓乡绅之子冯渊。要说这也是一场奇事，英莲随甄士隐住在金陵，冯渊无意中瞧见她跟着封氏上香是的样子，便记在心上，特特托一富贵人来求娶。只是这冯渊上无父母，下无兄弟，虽不愁吃穿，但家境和甄士隐一比就落了下乘，还曾喜好男色。虽说这冯渊在甄士隐面前赌咒发誓再不纳妾，也不再胡闹，定会处理家事，好好上进，封氏却一直不大满意。

　　甄士隐却另有思量。原来他竟是知道在神仙告诉他的故事里，这冯渊原本就是专情于那时只是身为丫头的英莲的，只是被薛蟠夺了去，含冤而死。他想着女儿嫁个薛蟠似的不着调的高门不如嫁个真心待她好的，才应了这门婚事。无奈封氏死活不同意，带着红着脸不说话的英莲就躲到娘家去了。

　　这冯渊得了甄士隐的告诫，倒也不着急，赶紧把丢下的课业捡起来，又专心处理起家里的产业，处理了过去的首尾，再不和外人胡闹，不多时就果然有了长进。甄士隐又和封氏说了一会，她见冯渊果真改头换面这才不甘不愿地答应了。

　　婚事这就是说定了，合了八字，定了婚期，放了小定，不想却又出了一档子笑话。原来那薛蟠不知从哪里也曾见过英莲，这会子听说冯渊娶亲娶的就是英莲，当下便想起来了这件事，竟巴巴地跑来要求娶。

　　虽冯家不够薛家看的，这甄家却是金陵望族，又有和贾府的世交关系，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哪能让这商户薛家胡闹，当下给了他一个没脸。要说以薛蟠的糊涂本性，怕是要本着自己得不到别人也得不到的性子，或者想坏了英莲的婚事给甄家个教训，就这么打死冯渊了。可甄哪会这么松手，英莲可是下了定的，这冯渊要是去了，她不得做个未过门的寡妇！名声也要坏了。

　　这薛蟠到底还没蠢到底，好歹知道这官家千金和买来的丫头有什么不同，强抢人牙子的丫头，这其实说不得罪过，可强抢民女——不，还是官家千金，那可不是一个贾府能糊弄过去的，更何况对方还是甄家的人。

　　薛蟠骂咧咧地回了家，召集了常在一起胡闹的纨绔和家人，倒准备好好筹划一番，来给他们一个教训。甄士隐便趁机托本家老爷给荣国府递了信，没等薛蟠实施他的计划，薛夫人王氏就带着儿子女儿上京去了。说是薛姑娘薛宝钗要选秀，先上京探探情况，实际上是薛夫人的亲姐妹贾二夫人王氏得了甄府的信，怕薛蟠真的惹恼了甄士隐，弄得两家交恶，这才急急忙忙阐明利害叫妹妹快点上京。

　　虽是分家，但甄贾两府的关系却是实打实的，封氏给贾府也送去了大红鎏金的喜帖，也不知现管家务的贾二夫人拉不拉的下脸叫人来。封氏不怀好意地和英莲说了这件事，英莲也是笑，又道：“要不给林师傅也送一份去，算算日子，她也该出孝了。她虽是姑娘不能随意出门，能不能来是一码事，但送不送喜帖又是另一会儿事了！”

　　封氏就笑着写了请柬。

　　大喜那天，林黛玉果真没有来，贾府倒是派了荣府大房的琏二爷过来喝喜酒。这琏二爷就是当初黛玉回京的时候和她一起的那位表哥。他带来了贾府还有林黛玉托他带来的贺礼，长得倒挺端正，但花花肠子太多。

　　参加完英莲的大喜，他就和金陵甄家本家老爷商谈起来。也不知说了什么，总之离去的时候喜气洋洋的。

　　没过多久，封氏就知道贾琏为什么喜气洋洋的。

　　金陵本家甄家不知是哪里招惹了皇上的不满，被抄家了，但却没抄到多少金银之物。封氏私底下和甄士隐猜测是被转移到贾府去了。事实上本家夫人曾来找过封氏，含蓄地提起过想把财物交给封氏保管，但封氏早得了甄士隐的吩咐，装聋作哑回绝了这件事。

　　姑苏甄家凭着甄士隐一贯良好的作风——虽他不满朝廷的态度这一点惹人厌恶，但他的秉性还是让人称赞的——没有被牵连进去。
　　后来听说本家的人去和贾府要回财物，却被一口回绝，那贾二夫人硬说没这回事，再折腾就要去告案，本家的人也只能作罢，最后竟只能依靠甄士隐的资助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