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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世书(全文已完) ...


  •   公元2011年。

      昏黄的壁灯下,向与辰抱紧了祝以安。

      祝以安丝薄的连衣裙面料透出她特有的体香,向与辰脸埋在她脖间用力嗅吸着,双手贴着她的背,慢慢地往上游移,来到后心,感觉到她的心跳,手停在那里,随着她的呼吸缓上缓下,如同与她连体,忍不住轻吻了她的耳垂。她偏过头去,但阻止不了他,他的舌如生根般的缠绕不休,温热地撩动她的神经。

      祝以安在他突如其来的炽热中挣开半边身,凌乱的发丝遮挡了她狼狈得潮红的脸庞,声音是不能自已的不安:“辰,不行,我们……不要这样……”

      他双手捧紧了她的脸庞,捕捉她游离的眼神,“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只有我们,只属于我们。以安,不要骗自己,你不敢看我,是因为你心里有我。”

      闻到了他指间淡淡的味道,是她熟悉于心的气息,那般神奇,竟然可以将她紊乱的心绪安抚平静。

      如他所言,她何必再骗自己?

      他温柔地为她把发丝理到脑后,指尖轻轻地滑过她的额头,如是拨动了她的心弦,只余下不可明言的期许,纵然明知是走出这一步,将是终生沉沦,亦在所不惜。

      手机铃声忽然大作,他们均为之一惊,她稍稍定下神来,从他怀抱离开,将手机从手袋中掏出。

      一看来电显示,她脸色大变,看了向与辰一眼后便疾步走到窗边,按下接听键,强装若无其事道:“喂?老公?”

      向与辰闻声,脸上不由一沉。

      然而那一端只传来“沙沙”的嘈杂声,她只觉奇怪,“老公?是你吗?喂……”

      “既然出来玩,就不要提扫兴的事了……”丈夫谈之远的声音自那端传来,带着她久违的热情与殷勤,她迟疑着,正想说什么,竟听有女声响起,“难道你不想尽快解决我们三人之间的问题吗?”

      祝以安整个儿呆住了,怔怔地拿着手机听着,心知必是谈之远的手机没有锁定键盘误拨了她的号码,那一端究竟正在发生什么,此刻她不敢断定,也不愿意去断定。

      “你应该知道,这件事不能急。以安这边我会跟她说清楚的,我已经在安排了。你也不要急,好不好?”他已经很久没有用这样体贴的语气对她说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记不清了。

      娇柔的女声听在耳里只觉熟悉:“我会等。两年我能等,这一、两个月我还等不起吗?”

      向与辰这时发现了她神色的不妥,从身后抱住了她。

      祝以安按断了线,静静地依在他怀中片刻,又拿起手机按了回拨键,向与辰看在眼里,只不发一言。

      “老公,你在哪?”电话接通后,她遏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一如往常。

      谈之远静默的时间极短,答道:“我还在公司加班,正忙着呢。怎么了?”

      她顿一顿,没再多说什么,挂了机后便推开他,径自往外走去。

      他依旧一声不响地跟在她身后,随同她一起打车,前往谈之远的公司。

      结果并不出乎意料,没有准备的谎言从来只有一击即破。

      他连骗她也是漫不经心。

      祝以安在大厦的后楼梯里坐下,一手掩脸,如是败后的无颜,然而总有人如影随形,她不由有点恼羞成怒:“不要再跟着我,我不想你看到我这副样子!”

      向与辰在她身旁坐下,“我只想陪着你。无论你开心,还是难过。”

      祝以安鼻子发酸,如有酸涩的潮涌泛上喉间,只觉连舌尖都是苦的:“我不知道我现在算是什么,他……他外面有女人……我后知后觉,但是,但是……”但是,她还可以以什么姿态来面对丈夫的出轨?她还有没有资格去向眼前这个曾说爱她的男人,说出她丈夫外遇的不幸?只是,在半个小时前,她却是这个男人怀抱中的女人,无可否认,她无法抗拒他,也无法管住自己,既然如此,她凭什么扮演怨妇?

      手机再度响起,祝以安极力平下情绪,接听起来,传进耳际的是好友符紫南的声音:“以安,你是不是正在找之远?”娇柔的声线夹杂着不易察觉的轻蔑,是熟悉中的陌生。

      虽然一切突然得让人猝不及防,可她的头脑尚算清醒,足以分辨出这个声音与在丈夫电话中听到的女声同属一人。

      祝以安惊疑地沉默半晌,方缓声道:“紫南,是你?”

      “你想见之远吗?我们在维香源酒店。”符紫南轻轻吐出三字:“我等你。”

      仓皇走出大厦,始知已是深宵,夜幕迷蒙,恍如身置噩梦。

      谈之远是维香源酒店俱乐部的贵宾,还记得那一年,他抱着自己说:“你不爱走动,我特意为你办了这个会员资格,以后我们一起去放松下。”

      此刻疾步走在酒店客房部的长廊中,祝以安只觉思绪越发混乱,已经想不到该如何面对更坏的局面了。

      符紫南早早等候在了豪华客房的门前,看到来人,遂施施然地转身将房门关上,轻声道:“之远今天玩得太累了,已经睡下,我们不要吵醒他。”

      祝以安啼笑皆非,“原来是我打扰了你们吗?这原是你俩好梦的时候啊?”

      符紫南交抱起双臂,缓步向她走近,身姿曼妙:“你打扰的不仅是我们的好梦,还有我和之远的美好将来。”

      祝以安企图让自己稍显冷静一些,终是徒劳:“这些年来你陪在我身边安慰我说之远对我一如当初,你在我最失落的时候来陪我照顾我,你说让我放宽心让我不要杞人忧天,你和我在酒吧里一同卖醉,你还安排我去旅游散心……”那么不争气,泪水自眼角中潸潸而流,不该心痛为何还是心痛,“全是笑话!全是你在做戏!你关心我的背后就是处心积虑地抢走之远!你知道的,只有你知道,之远对我有多么重要,可是你早有图谋!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你错了,我并没有处心积虑。我为你所做的一切,也是发自内心。”符紫南在她的泪眼跟前,是出奇的淡定,“一切都是顺其自然,对你好是顺应我们这些年的交情,和之远在一起,也是顺应我和他之间的感情。以安,你把事情想得复杂了。男欢女爱,说穿了就是一个字般的显浅。”

      祝以安怒极反笑,满脸的泪痕在酒店五光十色的华灯下益显清冷:“你和谈之远男欢女爱,那我这些年被蒙在鼓里,到了今日,便成了咎由自取。”恨意在不知不觉间充斥于心胸,泛于眼底,“分明是你们负我,凭什么还妄想得到更多?”

      “因为感情没有先来后到。他更爱我,他愿意为我舍弃这个早就没有感情可言的家庭。”符紫南冷笑,“以安,男人既然已经变心了,就算你不放手,你以为还能留住他多久呢?”

      祝以安抹去泪水,恨声道:“是,我留不住他,可是我也不会放手,我更不会放过你!符紫南,你告诉谈之远,我不会放过你们的!我就是花光我这辈子的力气,也不会让你们俩好过!”

      符紫南冷冷盯着她,语意中也夹上了狠意:“我乐意奉陪到底!”

      已经记不清是如何离开酒店的了,只依稀凭着肿涩得生疼的双眼,提示自己大半个夜晚都是以泪洗脸。

      而向与辰,则一整个夜晚都伴着她,泰半时间是拥着她,余下的,就是静静坐在她床边为她擦去泪水。

      自混沌中清醒过来的一刻,阳光直刺刺地映进了眼帘,那样毫不留情地让她反应过来这一切都不是梦。

      她抓紧了他的手,道:“辰,你帮我,帮我报仇。”

      向与辰眼睑一跳,道:“以安,不如放手吧?我会带你走,离开这儿,好吗?”

      她猛地摇头:“我不要走,我不会离开,我只想报仇!你一定要帮我。”

      他别过脸,回避她戾气骤现的双目,“你再休息一会,我去帮你做早饭。”便起身走出了房间。

      祝以安软软地躺回到床上,眼神凄冷。

      “滴铃铃……”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在此时显得格外清晰。她转头看去,他的手机屏幕亮起一片白光,莫名地有股吸引力,迫使她想一看究竟。

      拿起了他的手机,光亮已暗下,却仍然可看清短信发送人的名字。

      符紫南!

      祝以安惊得整个儿从床上弹坐起来,想也不想就按下了阅读键:你做得很好,尽快把你和祝以安亲密的照片发给我,我们就可以大功告成。

      手机从手中滑落,她的思绪有一刻的凝滞。

      这样呆坐不知过了多久,她双脚无力地滑下床,走出客厅,看到厨房里他忙于烹饪的身影。

      他熄了火,端着早饭转过身来,看到她,忙快步走来道:“你起来了?是不是饿了,快趁热吃了面条吧。”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满是关切的脸庞,冷不丁开口道:“你和符紫南是什么关系?”

      向与辰始料未及地望着她,片刻,平静下来道:“我不认识她。”

      她心一下如坠入了谷底,侧头看着走到了餐桌前的他:“还想瞒我?”

      他的肩头微微一颤,将食碗放在桌上,只一言不发。

      她不依不饶,一字一眼重复道:“你和符紫南是什么关系?”

      向与辰深吸了口气,回过身来,正视着她,道:“以安,对不起。我不是好人,我是个骗子。”

      “骗子?”

      “我本是个商业间谍。两年前一次事败后,在行内名声狼籍,再没有人找我做事。为此我沉沦了好久,直到符紫南找到我。”向与辰的声音只余底气不足的不安,“她曾经是我以前的一个客户。她找我,是谈生意,她要我骗一个人,目的是让这个人……对我产生感情……造成是这个人通奸的假象……”他再说不下去,颓然垂首。

      她重重地跌坐在沙发上,心犹如被掏空了般连痛的感觉都不再存在。

      “通奸……”她竟笑了,“我和你通奸?”

      他一脸难堪,急痛无奈。

      她倏地从座上站起,扑到他跟前揪住了他的衣领,声音颤抖:“你和她一样!我等之远回家等不到,出去找他,找不到,你跟在我身后说是怕我有危险,我坐在路边哭,你陪我坐在那儿,我不动你不动,我叫你走你不走,这么长一段时间,你就是这样在我身边支撑我走过最难过的时刻……”她摇着头,那么想挤出一滴眼泪来渲泄心中的哀与怒,终究却是欲哭无泪,“为什么到现在才来告诉我,你是个骗子?你为什么不一骗骗到底,永远不要让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我只不过随口一问,你为什么不继续骗下去!”

      他淌下了泪水,双手扶着她,哽咽着道:“以安,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

      “没用的,他们处心积虑想赶走我,为什么要诬陷我通奸?我知道……”她凄冷一笑,“因为谈之远不想与我分割财产,他不想让我从他这里分得一分一毫!他想离开我,却不想付出任何代价……”

      “以安……”

      “你走吧。”她已然不愿意面对任何人,一手抱住了剧痛欲裂的脑袋,“你走吧!我不想再听到你的声音!我求求你你走吧!”

      向与辰满心愧痛,面向着她往后退开,直到门前,不舍地凝望她良久,方开门离去。

      祝以安虚脱般地跌落在地,抱头失声痛哭。

      绝望的心智是恍恍惚乎的迷离不清,不知是真是幻,隐约间听到有个声音幽远飘渺却能安定心神:“你恨吗?可你却不知道你亏欠他们的远不止这些。”

      她如身置梦幻,哑声道:“他辜负了我,她陷害了我,他欺骗了我!我对他们哪有亏欠!”

      “眼前的是果,果来自于因。这是你今生的遭遇,可是你不会记得你前世的所为。”

      她不明所以,喃喃道:“前世的所为?”

      “执著于眼前,殊不知早有前缘注定,前世的得,就是今生的失,前世的孽,成为今生的债。既是债,你如今承受诸多苦楚,只是偿还往昔所亏欠,你没有得,却也没有失。”

      她不可置信:“我不明白!我不知道什么是前世的债,我前世到底是谁?我做了什么?”

      “生生世世因缘难解,如今让你回顾你的前一世,能否解开你今生的结,只看你的领悟了——”

      ————————————前世今生分割线——————————————————————

      民国·世间奇缘人难料,风花雪月人道好。惟有相思最销魂,虽有白发人未老。

      这一世,她是薛以安,他是蒋与辰,她是蒋紫南,他是沈之远。

      呈椭圆形的一面古旧铜镜半倚着墙搁在桌上,镜面破碎了一角,突兀地空洞;桃木铸的边是梨花纹理,可是也在镜面破损外缺了口,一朵靠近缺口的梨花平白地失却了另一半。铜镜带着这一副残缺的脸庞静静地立在那儿,倔强地履行着它的天职,纵使它的面孔是一片紊花。

      身著丝绣紫萝兰花长旗袍的薛以安坐在铜镜前,一手蘸了胭脂粉,细致地涂抹在白嫩的肌肤上,镜中倒影的不仅是她妍丽的容貌,也是蒋与辰挺拔英伟的身影。

      他从身后环抱住她,俯下身来吻住了她一如润玉的耳珠,轻浅的语调掩不住话音中的不悦:“昨晚我来了,听你唱夜来香,你是唱得越来越好,可是,来看你的人也愈多。”他举手拨弄她的珍珠耳坠,“以安,不要唱了。”

      她端详着镜中粉面桃腮的自己,讥诮道:“蒋大少爷终于开始嫌弃我这小小歌女了吗?还是你爹又给你张罗着结识大帅千金,你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我般配不上你?”

      蒋与辰闻言不免有气,站直了腰身,米白色的西服愈发显得他身姿笔挺,果然是本城大富之家的大公子,贵气翩翩,丰神俊朗。她不禁苦笑,提了眉笔描眉,令人丧气的是,自己似乎再不若往昔那般,眼中只要有他,便再无所求。

      何时开始不再上心了,她也不知道,非要弄个明白的话,也许就是……

      “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襟。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
      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人生呀,谁不惜呀惜青春。”

      灯红酒绿的舞台,一袭繁花似锦的华丽旗袍,一张描绘精致的妆容,一把美妙如莺的声音,组成了粉墨登场的当红歌女薛以安。

      那晚下着雨,远远地看到撑伞站在百乐门外的沈之远,他一身半旧的长衫,因为谦卑,含着胸倚在门边,伞斜斜地侧过一边,雨顺势打湿了他泰半身躯,他却似全无知觉。

      只想静静地听她唱完这一曲。

      她心头不由发酸,又有些微气恼,她分明给了他门票,他为何要这样闪缩?

      一曲唱毕,她下了台便快步走出百乐门,果然看到他已走出十数米远。

      “之远!”她扬声唤道,急步追上他,“你为什么不进来听我唱歌?”

      沈之远伫足,转过了身来,将伞移到她跟前,为她挡了雨,口中嗫嚅道:“我在外面听,也一样。”

      薛以安咬了咬咬,道:“你还怪我?”

      沈之远忙不迭摇头道:“不不,不是。我只是……只是这样的场合,我这一身……不合时宜……”

      薛以安暗暗叹息了一口气,看向他的眼神更添了几分愧疚。

      就在一个星期前,她曾那样毫不留情地指着沈之远的脸面说出:“你说你心里有我?你别以为你和我从小一起长大就会有多了不起的情分,过去这十几年来,我和你一样居无定所,三餐不继,要不是三年前我当上了歌女,如今又能比你强多少?沈之远,求你不要再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薛以安今后只想过上好日子,再过几天,蒋大少爷就会把我带回家,只要蒋老爷子点头,我就是蒋家大少奶奶!你这些痴心妄想的话,请烂在肚子里,不要再提,休得让旁人听到了害我落得一身不干净!”

      她的话没有顾念他们之间分毫的交情,更没有半点在意他的感受,他却没有对她表现出更多的痛苦或者怨恨,他只是一声不啃地听她说完,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默然转身走开。

      是等她不注意以后,他眼中蕴含的泪水方潸然坠落。

      四天后,蒋与辰果然将她带回了蒋家,蒋家三代兴旺,富甲一方,蒋府大院雕梁画栋,轩华壮丽,纵使她已经穿戴上了蒋与辰准备的华衣首饰,仍然自觉与此间格格不入,连走一步路也生怕乱了方寸。

      蒋老爷好整以暇地坐在太师椅上,手中举着烧瓷烟斗,一旁正有家仆在旁伺候他点烟。下首西式长椅上的是蒋老爷的妻妾等人,另一边则坐着蒋与辰的妹妹蒋紫南。

      薛以安手捧着礼盒,小心翼翼地举到蒋老爷面前,恭敬道:“蒋叔叔,听与辰说您喜欢收藏紫砂壶,这是以安一点小小的心意,要是以安挑得不好,请蒋叔叔多多包涵,莫要见笑。”

      蒋老爷淡淡地扫了她手中的礼盒一眼,吸进了一口烟,什么都没说。倒是下首身穿蓝色凤仙装的李姨娘笑道:“听她的声音,确实是胜似黄莺,真真是一把好嗓子。”旁边摇着团扇的张姨娘眼珠子一转,向薛以安扬一下手道:“姐姐说得正是,薛姑娘歌唱得这么好听,不如来教我唱几首,好让我唱给老爷听,也省得老爷总跟方老爷他们到酒会去了!”

      薛以安不觉有点不自在,转头求助地看向蒋与辰,他正要开口之际,蒋老爷突然抬眼瞪了他一下,他怔了怔,生生地把话给咽了回去。

      薛以安只好硬着头皮道:“以安已经向班主提出,从下月起再不会登台演唱了。”

      蒋老爷这时慢条斯理地道:“昨儿我和老陈他们在大帅府碰面,还听老陈说起绮芳园的薛姑娘好歌喉,我原还想着今儿个晚上就去捧场,如今可巧,你既然来了,不如就现唱一曲,让我们饱饱耳福。”

      薛以安更觉难堪,尴尬道:“这……”一边看向蒋与辰,没想他却垂下了头,一言不发。

      蒋老爷语气中带上了几分威迫:“你唱啊。”

      薛以安双手紧张地交握在一起,脸涨得通红。

      李姨娘掩唇笑道:“薛姑娘在园子里可以唱,为何到了咱们府里来就不会唱了呢?难不成是因为没有台下那些脂粉客?”

      张姨娘眼角眉梢都是鄙薄:“可不是?”

      薛以安又是羞又是恼,深吸一口气,道:“以安虽是区区歌女,可向来洁身自好。此次贸然前来拜会,冒犯了诸位,是以安不知分寸。”她欠一欠身,“以安先行告辞。”转身疾步走出蒋家大厅,身后紧接着传来蒋老爷一声:“与辰,回来!”

      她脚步稍有停顿,侧一侧头,只听他声音懊恼却又无计可施:“爹,你这又何必……”

      她咬一咬牙,不再停留,继续往外走去,一路有佣人为她开门,似是无声的驱逐。

      那又是一个下雨天,她没带伞,冒着雨走回家去。临进家门,她脱下了高跟鞋,将那华贵却将脚硌得生疼的鞋子狠狠向前扔开,沈之远听到声响出来看,不由着急:“以安,你身上都湿了!”她不管不顾,径自回到了狭小的房中,这注定是走不出的贫贱角落,莫名的悲凉油然而生,她发狠似地扯下了身上的绸缎华衣、脖子上的翡翠珠链,一头埋脸进臂弯中,无声饮泣。

      当天晚上就病倒了。发高烧,躺在床上人事不省,满嘴梦呓般的喃喃胡话。

      沈之远整夜守在她床前,为她敷凉毛巾退热,听到她含糊呢喃:“辰,你答应的……一生一世呢……”她意绪极为不安,眉头紧锁。

      他心如刀绞,却罔顾自心的感受,在她耳边道:“一生一世,我都在。”

      她似稍有安稳,依旧喃道:“辰……辰……”

      他心疼地看着她,犹豫半晌,缓缓地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哑声道:“我在……我在呢……”

      薛以安后来一直没有告诉沈之远,那一刻,她曾醒转了过来,她在朦胧中看到了床前握紧她手的人,她知道是他。

      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她慢慢醒来,转脸看到沈之远累得趴倒在床沿上睡着了。她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他霎时惊醒了,马上坐了起来,焦急道:“以安,你怎么了?还难受吗?”

      她轻轻摇一摇头,弱声道:“我好多了……倒是你……累了,就去歇吧……”

      沈之远方放下了心来,纵然是满脸倦容,却仍笑得舒心:“我不累。你饿了吧?我给你熬点粥喝。”

      薛以安躺在原处看着他的背影,茫茫然道:“他来过吗?”她知道他没来过。为什么要问?就因为想浇灭之远的希望吗?

      沈之远整颗心一沉,静默片刻,垂首道:“有一段时间,我走开了,并不知道。”

      薛以安视线逐渐模糊,哽声道:“之远,你为什么这样傻?”

      沈之远已经不想去深思她的话意,强作镇定道:“我去熬粥。”

      雨不停。已经很多天了,朽木的窗台上一片雨湿,灰黑的水流沿着土墙上的坑坑洼洼涎成了数道渍痕,像是岁月在人脸上留下的痕迹,那么触目惊心,又那么不可抹杀。

      接连着两天,蒋与辰都没有来找她,只遣人送了信来,只字片语:安好否?她拿着信出神良久,方对来人摇头示意并无回话。

      病着的这几天,沈之远依时依候地为她送食煎药,话甚少,反倒她开始关心起他来:“这些天总下雨,你的小卖档生意怎么样?”“你吃过了吗?为什么我总没看你吃东西?你也喝点粥吧?”

      他总是微笑着点头,不见波澜。

      病好转了,她也要重新登台了。这天,就送给了他一张门票:“还记得我第一次登台唱歌时的情景吗?我唱天涯歌女,第一句就跑了调儿,台下的人都笑我,只有你鼓掌。今晚我也唱天涯歌女,你来为我捧个场,可好?”

      他珍而重之地接过了门票,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走进绮芳园,他没有对她明说,可是他想用行动让她知道,他会一直守护着她的,但用的是他自己的方式。不会打扰她的,更不会对她造成负担。

      他岔开了话题,微笑着对她道:“以安,你知道吗,为了让我的小卖档生意更好一些,我向西街卖艺的师傅学了一门妆扮的手艺。我把他们唱戏用的油彩涂到脸上,两个眼睛抹一团颜色,脸两旁画个花样儿,嘴角那画上粗粗的彩线,像个笑脸月弯儿,倒也吸引了些人过来。有个客人是留过洋回来的,他告诉我这在花旗国里叫小丑。以后我扮一回小丑给你看。”

      薛以安吸了吸鼻子,朝他连连点头。一边将伞推回到他跟前,“你身上都湿了,小心不要感了风寒……”她话音未落,就听身后传来蒋与辰的声音:“以安,你怎么在这儿?害我好找!”车夫拉着黄包车来到薛以安身旁,蒋与辰从车上探出头来道,“快上车吧!”

      薛以安没有马上上车,只静静地看着沈之远。蒋与辰看在眼里,眉头微蹙。沈之远下意识地退开了一步,小声道:“我走了。”转过身去,把伞压得低低地,似乎是要挡住风雨,其实是想挡住自己几欲回头看她的念头。

      上了蒋与辰的车,薛以安止不住回过头去,黄包车行进的速度逐渐加快,她其实什么都来不及看。

      蒋与辰凝神注视她姣好的侧脸片刻,开口道:“以安,爹正在准备举家迁往上海的事,我想带你一块走。”

      她微有怔忡,道:“为什么要走?”

      “爹从大帅那里得到消息,战事恐怕是难免了,为安全起见,我们都要走。”他握住了她的手,“以安,我不会抛下你。”

      薛以安不经意地从他掌中抽出手来,拢一拢披肩,道:“我以什么身份跟你走?”

      蒋与辰更蹙紧了眉头:“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们的事不能急。”

      “那我现在跟你说,我可以跟你走,可是在走之前,你们蒋家必须三书六礼做齐将我明谋正娶回蒋家。”

      “以安,你一向很明白事理。”

      她冷笑:“蒋大少爷,我只是小小歌女,我要的只不过是名符其实的一生一世,可以没有锦衣玉食,但绝不需要如幻泡影的誓言。”

      蒋与辰何其敏感,从她话中听出了什么,压着怒火试探道:“不要锦衣玉食?你忘记你以前怎么说的了?你说你一定要过上好日子,你说要彻底抛开过去的生活。”

      “蒋大少爷,那是以前的事了。”

      蒋与辰怒不可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咬牙道:“你变了,是因为姓沈的穷小子吗?!”

      薛以安扬眸看向他,道:“即使我真的变了,也是因为你让我寒了心,与人无尤!”

      她的改变,不可置信的除了蒋与辰,其实还有她自己。

      她竟然不后悔对蒋大少爷说出那样的话,依旧每天去唱歌,然后到沈之远的小摊档上去,陪他一起收拾,然后结伴回家。

      时光静好如斯。

      这一天如常离开绮芳园,薛以安漫步走到沈之远的摊档所在,远远就看到一群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围着沈之远,他们将摊上的货品全数踢翻,沈之远上前要阻止,立即有数名恶汉扑到他身上,一把将他按倒在地,轮番拳打脚踢起来!

      薛以安大惊失色,慌忙向他跑来,越接近他们,越听清了恶汉们讲的话:“我们少爷叫你滚远点!听到没有,听到没有,离开这里!”沈之远被打得早已回不过神来,只一个劲护着脸面。

      薛以安又是惊又是慌又是怒,冲上前来大声嚷道:“你们住手!都给我住手!不要打他,不要打他!”那群恶汉看到是她,纷纷停了手,作鸟兽散。

      她扑倒在他身旁,将遍体鳞伤的他扶起,焦灼道:“之远,你还好吗?你伤得好重,我这就带你看大夫!”

      沈之远抹了一把嘴角边的血,勉强向她露出一个笑脸,道:“我没事。你不要担心。”他抚摸了一遍自己的脸庞,松了一口气道,“幸好,我的脸没受伤。”

      她越发担心,“你身上伤得这么重,就脸上没伤,他们下手可也太狠了。”她想起刚才那群恶汉说的“我们少爷叫你滚远点”,心中自是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不由更觉气愤。

      沈之远微笑着看她,道:“我原想着等会回去就化一个小丑的模样给你看,刚才他们打我,我什么都不怕,就怕他们打伤我的脸,那样就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扮小丑给你看了。”

      薛以安错愕地凝视着他,鼻子不能自抑地泛起酸来,她低头咽了一下,哽咽道:“我真的很想看到你小丑的模样呢……我先带你到大夫那里疗伤,然后……我帮你一块化妆……”

      沈之远笑了,情不自禁想拉她的手,却又迟疑了。她心中明白,大大方方地牵过了他的手,与他并肩一同往前走。

      五颜六色的油彩涂到了他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青一块,嘴儿弯弯儿像个月牙,眼睛用黑色画了两个大圈儿,模样尤其滑稽,薛以安弄得满手都是油彩,望着粉墨一脸的沈之远,“咯咯”笑得合不拢嘴。他又拿笔给自己的眼睛下画了两滴黄色,深深地凝睇笑靥如花的她,道:“那天那个客人还告诉我,花旗国的小丑眼睛下还有这两滴水珠,是因为小丑逗笑了最心爱的人,但最心爱的人却认不出小丑是谁,所以流下了两行眼泪。”

      薛以安闻言,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只怅怅然地注视着他,两相静默了一会儿,她忽而举手用力擦去他脸上的油彩,他始料未及,抓住了她的手:“以安怎么了?”

      她道:“我不想认不出你,我想好好看看你,这一生一世,我都要好好记住你的模样,那样到了来世,我也可以把你认出来。”

      他憨憨一笑,“若是只有这一生一世,我已经心满意足,不敢奢求来生。”

      她牵着他的手,慢慢往家走去。

      “之远,是不是这一生你为我付出了太多,所以你不想来生还遇到我?”

      “不是,以安。我只是害怕,很害怕会有这么一天,你我在大街上走过,我认不得你,你也再认不得我。我们终究就是两个互不认得的陌路人了。那样,我宁愿我们再也不要相遇。”

      “之远,你还是这么傻……”

      他们浑然未觉,有一辆黄包车自他们身旁经过,车中人探出半边身,揣测地看着他们携手共行的背影。

      黄包车在蒋府大院前停下。蒋紫南下了车,施施然走进府内,来到兄长蒋与辰的书房里,开门见山道:“哥哥,我看你大可不必再求爹容许姓薛的女人过门了。”

      蒋与辰瞪了妹妹一眼,没好气道:“你少再给我添乱!”

      蒋紫南冷哼了一声,道:“歌女出身,果然就是不干不净,这边妄想着嫁入我们蒋家,那边倒好,背着你就和别的男人卿卿我我了!”

      蒋与辰倏地从座上站起,拉住妹妹的手追问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哎哟,好疼!”蒋紫南甩开了兄长的手,嚷嚷道:“是我亲眼看到的!那小歌女和一个男人手拉着手走在大街上,别提有多亲热了!”

      蒋与辰气急败坏地将桌上的东西扔到了地上,蒋紫南没想到兄长的反应如此激烈,吓得赶紧退了出去。

      蒋与辰怒火中烧,分明已经派人去教训过沈之远了,没想到他却没有知难而退!他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个卑贱的穷小子从他手里抢走薛以安的,无论付出什么代价,绝对不允许!

      翌日,蒋与辰便派人来接了薛以安到往日会面的小茶馆里。

      薛以安换上了一身朴素的粉色旗袍,将手中的包袱放在蒋与辰跟前,道:“这是还给你的。”

      蒋与辰坐在那儿纹丝未动,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里面是你送给我的衣服和首饰,现在都还给你。”

      他站起了身,双手撑着桌沿,冷然逼问:“我问你这算是什么意思?”

      薛以安垂下眼帘,道:“蒋少爷,以安高攀不起你,以安日后再也不会纠缠你。”

      蒋与辰猛地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她吃痛地惊叫一声,他毫不怜惜更加重了力道:“你想离开我?”

      薛以安忍住痛,道:“过去是以安不自量力,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如今……如今以安知道错了,只求蒋少爷高抬贵手,放过以安,放过之远……”

      放过之远!蒋与辰怒极一掌掴在了她的脸上,她整个儿摔倒在地,嘴角血丝迸现。她只一声未啃,苦苦哑忍。

      蒋与辰森然盯着她,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留下来,跟我一起到上海!你说!”

      薛以安用手背拭去了嘴角的血,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道:“我曾经愿意,留在你身边,一生一世,可是那个时候,你都为我做过些什么?”

      她不会知道,过不久之后,沈之远满心欢喜地为她精心描绘了一个小丑面具,他特意画了个长久欢笑的小丑,没有眼泪,只在脸颊两旁加了两枚笑涡,只等以安回来,他就戴上让她看,给她个惊喜。

      “不管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会一直欢笑着陪在你身边,也许有一天,你还是会觉得这样的生活还是太清苦,你还是会选择离开我……不不,以安,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让你过得再好再好一点,只是,我还是怕委屈了你呀。以安,我知道,就是穷尽我今生的力量,也及不上我心里想给你的那一切。希望你原谅我……”

      沈之远专心地上着颜色,丝毫没有察觉,门外那些胸怀杀机的蒋家打手。

      “我不要听你说这些!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现在说,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到上海去!”蒋与辰眼神愈发凶狠,看得薛以安不寒而栗。她心头莫名地不安,但是怎么也无法屈从于他,只一个劲摇头,道:“我不会跟你走的,蒋与辰,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跟你走!”

      蒋与辰眼内滑过一抹深深的阴翳,冷笑道:“薛以安,你会后悔的。”

      他所言非虚。

      薛以安一步一步走进家门,沿着那一路触目惊心的血迹,她怀着极大的恐忧,缓步走进家门。

      沈之远侧身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凝神,似乎连自己心跳声都能听到,每向他踏出的每一步,都如是踩在棉花上的,虚软无力。

      颤抖着手将他扶到正面,赫然入目的是他胸前致命的伤口,血水仍在流,而他已经没有了心跳。

      她泪眼婆娑,指尖慢慢抚上他脸上戴着的小丑面具,泪水滴落在面具上,化开了一点颜色,如是泪痕。

      她偎在他已然没有生气的怀抱中,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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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2011年。

      祝以安从哭声中回到现世,心痛得无以复加。

      她泣道:“这分明是与辰和紫南亏欠了我和之远!欠下孽债的人应该是他们,为什么这一生受到因果报应的人是我不是他们?”

      那个奇妙的声音详和而幽远:“你有没有想过,这一生表面上负你的三个人,为何只有两个在前一世亏欠你?而你的丈夫之远,在前一世中并没有亏欠你,恰恰相反,是你亏欠他。”

      祝以安又是迷茫又是怨恨,道:“他们对我欠下的债已经累积了两生两世,我是不是应该替天行道,对他们进行报复?”

      “你过于执著当前的恩怨得失,殊不知,因果报应,世世相连,今生造孽者看似是他们,前一世造孽者也是他们,那么前二世造孽者,又会是谁呢?”

      祝以安惊疑道:“前二世?”

      “让你继续回顾一下你的前二世,相信这一回,你会有所收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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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朝·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这一世,她是苏以安,他是唐之远,她是江紫南,他是唐与辰。

      玉帘轻卷,苏以安舀了一勺檀香在青花缠枝的香炉里,宜人的芬芳如云如雾般飘渺于垂锦帷幔间,唐之远悄声无息地来到她身后,举起纸折扇轻挑起她的芙蓉玉面,俊眸中满是宠怜的暖意,柔声道:“以安,明日我们便是夫妻,我答应你的一生一世,可算是言出必行了?”

      苏以安媚眼飞扬,窈窕身姿依依靠近他怀抱,娇嗔道:“哪里来的夫妻?你不过就给以安一个妾室的名分而已。”

      唐之远笑着拉过她的手,道:“我待你只如结发妻室,在我眼里,你就是我的妻子。”

      苏以安轻轻叹息了一口气,依依道:“以安心里明白,以安不过是出身青楼的风尘女子,有幸得遇相公,更蒙相公垂怜,不惜千金为以安赎身,更纳以安为妾室,这可称得上是天大的恩德呀。日后,以安只有倍加悉心地照顾相公,以报答相公的恩情。”

      唐之远爱怜地将她拥将入怀,“安儿,此生有你,于愿足矣。”

      苏以安温顺地倚靠着他,眼波流转之间,竟泛起了几许凌厉。

      你有我,可以于愿足矣,而之于我,一个妾室的名分,远非我所愿。

      唐家纳妾的礼数可算是突破了本县城过往的旧例了,轿是八人抬的大红花轿,大妗、执事等礼节全数依照娶正妻的例,就连新娘的凤冠霞帔,都是正红色的彩凤旗装,竟无半点为妾室的忌讳和避谦。

      唐之远元配夫人江紫南拉着六岁亲儿唐与辰,站在一众迎亲人群中。眼见堂前热闹一片,她只面带微笑,不时为儿子与辰解释一下各种礼数的缘由,虽然贴身伺候的刘嬷嬷曾上前来脸色铁青地提醒:“老爷这纳妾的礼数不对,夫人你不能坐视不理。”她只是一笑置之,并未理睬。

      待得唐之远与新娘苏以安拜过堂后,刘嬷嬷忍不住开口道:“老爷,让夫人上座罢,新姨娘该奉茶给夫人了。”

      唐之远看了江紫南一眼,江紫南想了一想,和顺笑道:“妹妹此一番倒腾想必也累了,大妗还是快把妹妹送入新房吧。”

      大妗正要依言而为,不曾想苏以安却走上前一步,扬声道:“万万不可,妾身一定要为姐姐奉茶方合礼数,大妗,快请姐姐上座罢。”

      刘嬷嬷忙扶了江紫南坐在主位上,苏以安恭恭敬敬地捧了茶送到江紫南跟前,甜声道:“姐姐请用茶。”待江紫南喝过茶后,苏以安又道:“日后妹妹定必遵从姐姐之意伺候相公,妹妹愿为姐姐作牛作马,侍奉姐姐左右,若妹妹他日有不是之处,请姐姐尽管责罚。”

      众人听到苏以安此一番话,均点头称颂。江紫南微笑着拉着苏以安的手,态度更为亲切:“妹妹言重了。日后还有劳妹妹帮姐姐一起伺候相公。”

      礼毕后,大妗便将新娘送进了新房,唐之远喜得佳妾,自是意气风发,早顾不得妻儿,与一众亲友把酒言欢去了。

      江紫南带着与辰回到了房中,与辰抬头看着母亲道:“娘,为何我听到婶娘他们说爹娶了新姨娘后,就会不要我们了?”

      江紫南把食指抵在儿子唇上,道:“休得胡说。你爹怎会如此?在你爹心里,我们一直是最重要的,尤其是你,你爹最疼你了。日后千万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晓得吗?”与辰听话地点了点头。

      江紫南听着外间喧闹的人声,心底不禁有着隐隐的惆怅。

      自唐之远提出要纳妾的时候,她就没想过要反对,因为在他说出要纳苏氏的时候,她抬头的一瞬间,看到的是相公眼中的情深与迫切。

      想必,他是很爱很爱那名女子,才会有这种不能自已的神情吧。

      既然他这般欢喜,这般急切,那就成全他吧。

      虽然在看到他兴冲冲操办婚事的时候,她的心是不为人知的隐隐作痛。何妨呢?只要他欢喜。

      刘嬷嬷倒比她更担心:“夫人,你看老爷现下的模样,这些年来,他都不曾这样对待夫人了。这日后要是新姨娘进门了,老爷心里还会有夫人吗?”

      她摇一摇头,道:“这些年来,我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让老爷开怀,如今有这么一宗事可以遂愿……”她轻轻一叹,“他欢喜,我也会欢喜。他接纳的,我也会接纳。”

      总是这么一想,她的心便放宽了。安静下来,只管埋头为他缝制一袭过冬衣物。

      苏以安初进门的那段辰光,倒显得家中更为融洽了,苏以安性子宜嗔宜喜,常常拉了江紫南一同与唐之远说说笑笑,似是更为拉近了此二人的距离了。江紫南也甚觉欣慰,逢人便夸苏以安乖巧伶俐,是相公和自己的活宝贝。

      差点就要以为,只要她宽容,这样的和顺喜乐,是可以一生一世的。

      这一日苏以安捧了汤盅过来,笑吟吟道:“姐姐,这是我亲自为你熬人参汤,你快尝尝!”

      江紫南感激道:“妹妹有心了。”伸手就要揭开汤盅,不意苏以安忽然将滚烫的汤水洒到了自己的手上,紧接着又将汤盅碰倒在地,只听“哗啦”一声,摔开了遍地碎片。江紫南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听门外唐之远脚步急迫地闯了进来:“怎么了?”

      苏以安在江紫南开口前“呜”地哭泣起来,委屈道:“相公,是我不好,应该等汤放凉了再给姐姐喝。”一边把被烫得通红的手扬起,唐之远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心疼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伤成这样?”

      江紫南刚想说什么,苏以安便哽咽道:“汤烫到姐姐了,姐姐生气是应该的,以安应该受罚。”

      唐之远顿时为之变色,冷眼看向江紫南道:“是你把汤泼到以安手上?”

      江紫南惊得脸色发白,摇头道:“不,不是……”

      苏以安忙拉着唐之远,假意劝道:“此事与姐姐无关,是以安的错,相公就不要再问了。”

      唐之远瞪着江紫南道:“你曾经说过,不会为难以安,把她当作一家人,原来你早就学会了表里不一。”

      那一天的设计,不过只是个开始。当唐之远百般呵护地拥着苏以安离开时,江紫南始知真正的噩梦始于这一刻。

      接下来的日子发生了她意想不到的变化。

      唐之远突然将刘嬷嬷从她身边调走了,刘嬷嬷在离去前,万般不忿地告诉她:“夫人,苏氏跟老爷说你近日老是为难她,青儿和小莲她们不知道受了她多少好处,竟然站出来在老爷面前说您的不是,老爷鬼迷心窍,竟全盘相信了。这苏氏很不简单,老身日后不能在夫人身边伺候,您可要万事小心啊!”

      自刘嬷嬷走后,江紫南一直想找个机会和唐之远单独倾谈,可是他每晚只宿在苏以安房中,日复一日,见不着他的时日渐久,她寂寂于室,只剩得弄儿为乐罢了。

      可是平静的时日也不长,连着数夜,都会有人在她窗前森然怪笑,每当她惊醒过来起身要一看究竟时,那人便又消失无踪,她心内纳罕,却又无计可施。直到五天后,苏以安带着大夫闯进她的房间,她仍觉迷茫而不知防备。

      “秦大夫,你好生替我家夫人诊视清楚,看她可是患了癔症,心思躁乱,不能自控。”苏以安以团扇掩面,曼声对大夫说着,一双媚眼讥诮地掠过满脸惊惶的江紫南。

      江紫南被苏以安的两名贴身丫鬟按坐在椅上,秦大夫取巾帕盖过她的手腕,便开始把脉。她不由慌道:“妹妹,你们这是做什么?”

      苏以安并不理睬她,自顾问秦大夫道:“如何?”

      秦大夫把过脉,作出一副担忧模样,道:“苏姨娘,恐怕要跟唐老爷言语一声方妥,这江夫人,确是患了极为严重的癔症,非药石可治啊。”

      江紫南惊得瞪大了双眼,尖声嚷道:“你胡说!我没有!我没有病!”

      苏以安安之若素地道:“我知道了,我自会如实禀明老爷,谢过大夫。绮梅,你们这就送大夫出去,到帐房支银子便是。”

      江紫南惶然道:“大夫别走,我没病,我没病!”

      苏以安目送着丫鬟把大夫送走后,一手掩上了房门,袅袅娜娜地转过身来,面向着大惊失色的江紫南。

      “你为何要这样对我?”江紫南声音止不住发抖。

      苏以安明媚一笑,道:“姐姐这么多年来照顾相公,想必也累了,不如趁此机会好好休息,让妹妹来接替你罢?”

      江紫南脸色苍白,语音满是不解与悲愤:“自你进门以来,我待你不薄,你为何接二连三地在相公面前中伤我?你中伤我也就罢了,只要相公欢喜,他要和你在一起,我不会有半点干涉,可你为何还要步步进逼?你还要这样……”

      苏以安摇着手中团扇,好整以暇道:“因为妹妹没有姐姐这样宽大的胸怀,妹妹的世界里,只容得下相公与我二人,再容不下第三个人。姐姐你也不例外。”

      江紫南咬牙道:“我是相公的元配夫人!”

      “对啊,元配的名分我没有资格和你争,我也不需要争。”苏以安冷冷扫她一眼,“只要相公身边只有我一人,我不会在乎,我是填房,还是续弦!”

      江紫南整个儿一震,“你……”苏以安厉声打断她:“姐姐既然身患重病,自然是不适宜再照顾小少爷,从今起,我会把与辰带走,我想这样相公会比较放心!”

      江紫南有如电殛,忽而想起了什么,忙往前方冲去,苏以安一把拉下她,道:“姐姐不必费心,我早已命人把与辰带到我院中。”

      江紫南泪盈于睫,软软地跪倒在她跟前,泣道:“我不会与你争……求你把与辰还给我!”

      苏以安得意地笑了起来,“如果你能说服相公,我自然会把与辰还给你。”语毕,施施然地开门离去了。

      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如今要见他一面,竟成了难事。

      她在他的书房里从天亮等到天黑,又天黑等到天亮,直到管家有事寻他,与他一同来到书房中,她才得以与他碰上一面。

      他看到她,皱眉道:“你身体不适,怎么不在房中休息,到这儿来做什么?”

      她凄冷冷地立在离他不远处,道:“之远,一直以来,我对你没有任何的要求,可以在你身边,照顾你,照顾与辰,就是我最大的奢求。我求你,不要拿走我最后一点希望,可以么?”

      他神色间稍露不忍,和声道:“我不是不让与辰跟着你,只等你的病好转了,我就让与辰回到你身边。”

      她苦笑,道:“既然你知道我病了,可是你不来看我一眼,是因为你眼中已经没有了我,我告诉你我没病,你还能相信几分?因为你心中已经没有了我……”

      他不觉动容,道:“紫南,我……”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她轻轻吟哦,泪水滑落,“你早已不在,可我还在,只是我以为你还在,我不会想到,你走得那么远,即便回头,也不会看到我了……”

      他无奈摇头,道:“你先回去吧,我过些时候,会带与辰一同来看你。”

      她早应该料到,她所做的一切,终将徒劳。

      空余叹息罢了。

      唐之远回到苏以安的小院中,她巧笑倩兮地迎上前来,将他拉到榻上,一边帮他捶肩背,一边柔声道:“相公,今日我又请了秦大夫来为姐姐诊视,大夫说姐姐病情越发重了,你看这如何是好?”

      唐之远轻轻地“嗯”了一声,静默良久,开口道:“以后不用再请大夫来看紫南了,就让她清清静静地休养吧。”

      苏以安眼珠子一转,应声称是,过了一会儿,又道:“相公,姐姐这病情之重,实在不宜再劳心伤神,可是你说这家府之内事务如此繁多,实在需要有人好生打点。虽说我可以分担一二,但我终究只是个姨娘的名分,下人多有不服之处。”她如扶风弱柳般依依靠向他背部,在他耳根轻轻吹气,“相公,七出之条之中,有一条是有恶疾,姐姐眼下的景况……”

      唐之远一下挺直了腰身,将她撞得生疼,未等她出言,他便疾言厉色道:“紫南只是一时身体不适,并非恶疾!此事休得再提!”他瞪了她一眼,“要觉家务事打点得累了,你可以不打点,交给管家便是!”

      他从来不曾像如今这样厉色对她,而且竟是为了江紫南!苏以安心中怨气霎时横生,之远还在顾念与江氏的情分,他一日不休妻,她就没有机会扶正,终其一生只是个妾室!

      当初之所以选择嫁给他,除了是趁机从良找一处好归宿,更是因为看准他对自己的情意之深,自进门后,更发现江氏软弱怯懦,正可伺机谋取正室之位。

      相公对江氏若情分渐淡,她尚可不必操之过急,但如今看来,江氏在相公心目中并非全无地位,如若就此放过,难保他日江氏不会重得相公欢心,那这次她对江氏的存心迫害,就会成为江氏手中的把柄!

      不,不能功亏一篑,不能让江氏翻身,她不能掉以轻心,更不能手软!

      唐之远走后,负责照顾小少爷与辰的丫鬟绮梅来报:“苏姨娘,小少爷又不肯吃饭。”

      苏以安正心烦意乱,挥手道:“不吃便不吃,让他饿着,有他想吃的时候!”心中蓦然闪过一念,她复又站起身,道:“我去看看他。”

      快步走到东厢房,只听唐与辰在嚷嚷着:“我要见我娘!我要和我娘在一起!”

      苏以安若有所思地走近厢房,看到唐与辰大发脾气的模样,有一个念头在脑中反复思量,细思之下,又为此心惊,可转念想到此时若不狠下心肠,他日必定后患无穷,于是又添了几分决绝。

      她咬一咬艳红的朱唇,美目中泛起了一丝骇人的杀气。

      唐与辰抬头看到她,嫌恶地道:“你不是好人!我不想见到你!我要我娘,我要我娘!”

      苏以安泰然一笑,道:“你要见你娘么?好,我这就带你去。”她吩咐绮梅,“带上小少爷跟我走!”

      她疾步走在前面,绮梅则拉着唐与辰跟在后面,唐与辰越跟她们往前走,越觉害怕,“哇”一声哭道:“我不去了!我不去了!我要回去……”

      苏以安听到他哭声嘈吵,更觉心慌,遂转身一掌打在他脸上,恶狠狠道:“由不得你不去!你给我闭嘴!”唐与辰被打得头晕脑涨,一时停下了哭泣。

      一行三人来到了小湖边,苏以安转头对绮梅道:“你到前边看着,等青儿把夫人带到这儿的时候回来告诉我。”绮梅领命而去。

      唐与辰听到他们确是把娘请了来,也就没那么恐惧了,便听了苏以安的示意在湖边的石阶上坐下等待。只不觉苏以安悄悄地站在了他的身后,暗地考量着某一恰当的时机。

      约摸半盏茶的工夫,绮梅小跑过来道:“大夫人来了。”

      苏以安冷冷扫向全无防备的唐与辰,想也不想一手将他往湖中推倒,只听“扑通”一声,小小孩童连惊叫也来不及,一下坠入了湖水之中。

      她旋即拉同绮梅往假山后躲去,眼见着不谙水性的唐与辰在湖水中挣扎,绮梅已然吓得脸色煞白,苏以安强自镇定,小声道:“不要忘了等下要做的事。”

      江紫南随着青儿来到湖边,放眼四处只见空无一人,江紫南不由奇道:“不是说带了小少爷出来吗?人呢?”全然没有注意到荡起层层涟漪的湖面。

      绮梅见状颤声对苏以安道:“姨娘,小少爷他……怎么没了动静……”

      苏以安看到唐与辰竟沉将了下去,亦深感意外,原只是想把与辰推进湖中,待江氏来了以后让绮梅和青儿一同指证她癔症发作,误伤亲儿,没想到唐与辰竟沉入了水中,性命堪忧……

      江紫南着急地问青儿道:“小少爷还没来吗?”青儿看向湖面,并没有苏姨娘所说的小少爷坠湖景况,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迟疑不语。

      苏以安沉静对绮梅道:“你出去吧,实话实说。”

      江紫南正想离开之际,绮梅从假山后走出道:“夫人,你为何把小少爷推入湖中?”

      江紫南闻言,一时不明所以,青儿这时会过意来,忙道:“我亲眼看到夫人把小少爷推下湖中的!”

      “你们说什么?”江紫南怔住了。

      绮梅张皇大叫道:“小少爷在湖里,快救小少爷!”青儿慌急失措地向花园外跑去,一边喊道:“快来人啊!夫人把小少爷推进了湖中!快来人啊……”

      绮梅深知事不宜迟,一头跳下了湖里要救起少爷。

      江紫南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脚步踉跄地走近湖边,与辰在湖里?与辰怎么会在湖里?

      与辰像她一样,不谙水性,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她跪倒在湖畔,失声大喊:“与辰!与辰!”看到绮梅游起来又沉下去地寻找,她深知她们所言非虚,亲儿确在湖中,她整颗心犹如被火烧般焦灼得无以复加,神思也是混乱的,只知下意识地撕声尖叫:“救辰儿!快救救辰儿!救救辰儿!辰儿,辰儿,你快回来——”

      苏以安满意地看着这一切,只想着,如若唐与辰果真命丧湖中,那么江氏杀害亲儿既成事实,只能送官查办,相公一定不会原谅她。

      大功告成。

      绮梅终是没能及时在湖中救起与辰,直到青儿带同了一众家仆前来,数人一同在湖中寻找,方在一柱香辰光后将唐与辰已然没有呼吸的身躯找到。

      江紫南如木偶般怔怔地跪在亲儿的尸身跟前,没有眼泪,没有痛哀,没有任何情绪及反应,只一手紧紧地拉着亲儿冰凉的小手,不让人将他移走,也不理会旁人的话语,就那样如泥塑般陪着亲儿。

      唐之远到来之前,已有人将事发的缘由经过全数告知了他,他走到妻子身旁,痛怒交集,恨声道:“你如果怪我,只管怨我,为何要伤害与辰?”

      江紫南闻声,木然抬起头,出神地望着怒形于色的夫君。

      唐之远怨愤难平:“虎毒尚且不食子,你竟能忍心对辰儿下此毒手,你心如蛇蝎,简直愧为人母!”

      江紫南凄绝一笑,悲声道:“我愧为人母,我以为我哑忍,我终可以与辰儿团聚,我以为我哑忍,终可以……终可以等到你……”

      唐之远痛彻心扉,道:“你终是执迷不悟!”他忍痛对管家下令道:“报官府,把江氏送官查办!”

      江紫南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呢喃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怅怅然绕过唐之远,绝望地闭上双目,将最后一滴眼泪蕴藏于心,猛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头撞向了前方的树干之上——

      ————————————前世今生分割线——————————————————————

      公元2011年。

      过往前尘在漫天弥散的浓浓血色中渐行渐远,只留下了今生之痛的印记,昭示这如梦却似真。

      祝以安早就泪流满面,这一次,她并非是为了自己。

      那个声音愈显慈悲悠扬:“前世的得,就是今生的失,前世的孽,成为今生的债。生生世世,爱恨皆如梦幻泡影。”

      连场的前世迷梦,让她心有所悟,得失不过是缘起缘灭,没有所谓对错之分,捉紧,未必可以停留,放手,未必一无所有。

      和煦的阳光洒遍一室,温暖了她的身体,驱赶了她心中的阴翳。

      不知不觉间神志已然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正躺在沙发上,此前应是睡了沉沉的一觉。

      她拿起手机,分别拨通了谈之远和符紫南的电话,语调沉静:“我想见你们。”

      符紫南比谈之远早到了,祝以安静静注视着昔日好友从容的脸庞,看对方姿态优雅地在沙发上落座,耳边仿佛听到对方幽怨道出:你早已不在,可我还在。

      “以安,原谅我以这种方式告诉你真相。”符紫南垂下头,微卷的发丝飘逸在线条美好的侧脸旁,“你不要怪之远,他并不知道我会这样做。”

      祝以安轻笑,对方的话听在耳中,恍若是:只是我以为你还在。

      我不会想到,你走得那么远,即便回头,也不会看到我了……

      “我怪过你们,我本来还想着要报复。”祝以安由始至终带着笑意,“可是现在不需要了。你眼中有他,你就走到他身边去,你心中也有他,那就和他牵手,共同走过这一生。”

      符紫南惊讶不已,只觉有那么一刹那的恍惚,这一刻是似曾相识。

      谈之远这时开门进来,看到祝以安和符紫南二人,脸色不由尴尬。

      祝以安提一提身旁的行李箱,微笑对丈夫道:“你来了就好,我把我的东西收拾好了,这就搬走。”

      谈之远怔住了,道:“你搬走?”

      “对,我走。”祝以安拉着行李箱走到谈之远跟前,“你哪天有时间,我们去民政局把手续给办了。”似乎还想说什么,可她并不想再看他的脸,只好别开头,就想走。他却立在原地一动没动,挡住了她的去路。

      恍若还是那个清冷的雨季,他一张脸庞浓墨重彩,告诉她:小丑逗笑了最心爱的人,但最心爱的人却再认不出小丑是谁了,于是小丑流下了两行眼泪。

      她再也不是薛以安,他也不会是沈之远。

      “你……不如我送你?”谈之远迟疑着说出。祝以安微笑着抬起头,脸上正是两行眼泪。

      “不用了。”只剩下客气,他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只是害怕,很害怕会有这么一天,你我在大街上走过,我认不得你,你也再认不得我。

      祝以安拉着行李往大门走去。逐渐与谈之远拉开了距离。

      我们终究就是两个互不认得的陌路人了。

      她打开了家门,听到谈之远唤她:“以安!”

      那样,我宁愿我们再也不要相遇。

      这一次,她没有回头。

      楼下,有个熟悉的身影守候在那儿。祝以安不觉意外,向与辰走上前来,接过了她手中的行李。

      阳光明媚,岁月静好。今生的故事,仍在继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三世书(全文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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