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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冰层中的地下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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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的冬天。
沈青还是个新兵蛋子,被分配到小兴安岭的边防地区。小兴安岭的冬天是真的冷,漫山的雪铺天盖地,呼吸仿佛都被冻结。沈青的家乡在南方,这是他在小兴安岭哨所度过的第一个冬天。
艰苦的条件和恶劣的气候一度让他非常绝望,何况在忍受着这一切的同时还要进行高强度的山区作业。
他所在的工兵连接到的任务就是在小兴安岭中的一个不知名的小山头里挖掘。彼时正是中苏关系紧张的时期,边防极严,军队都是枕戈待旦,但他所在的连却仿佛完全与外部紧张的国际形势隔绝,在各个山头挖掘仿佛就是这个连队唯一的目标——在沈青进部队之前这个任务就已经执行了很长时间。
连队里的气氛很沉闷,百十号人很少有人主动搭话,沈青也不知道这个连队的来历,甚至不知道每天挥着铁镐凿开厚厚的冰层开凿洞穴的意义,一开始他以为是挖掘防空洞,但是他们往往挖到一半就会换个地方,把挖开的土填回去——倒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沈青有些惴惴的,他家的政治背景不怎么干净,父母是知识分子,祖上曾经做过地主,革命的浪潮席卷过来,他父母自然逃不过,幸好他父母的好朋友在军中任职,偷偷地把他调到军队来才让他逃过一劫。在进入军队之前只做过短暂训练的沈青花了几个月才适应下来军队严酷的生活,但是待在这里却比他父母的处境好出千万倍。
连长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军人。名校出身,没事时就拿着书和笔记写写画画,待人和善,虽然说不上什么话,沈青心底潜在的知识分子情结却让他感觉这位连长更为亲切。
这天照例在山谷里作业,极致的寒冷让他几乎握不住镐头,剧烈运动出的汗湿透了内衣,外套却冻得像铁壳,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麻木地没有感觉。直起身吸了下鼻子,极冷的空气猛冲入肺部,激得他一阵咳嗽。忽然不知谁喊了一声:“要塌方了!!”沈青心里一沉,想也不想便往声源相反的方向跑去。
“咔咔”的冰块碎裂声仿佛追赶着众人的脚步,他们作业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冰壳,不知触动哪个点导致冰壳坍塌,当时的沈青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逃跑的念头,巨大的山谷里只有他们这一个小队零零散散的人声在四散奔逃,在大雪山面前比蚂蚁还要渺小脆弱,寒风在耳边呼呼作响,灌进口鼻也顾不得,不防脚底忽然一空,整个人就被巨大的裂口吞噬进去。
沈青心一沉,双手本能地胡乱挥舞着试图抓住什么,发现铁镐竟还在手里没丢,裂口不是垂直的,不多时沈青的后背便撞到了冰壁,那一下撞得他五脏六腑几乎都要造反,呼吸还没缓过来便顺着冰壁往下滚,连忙两手护住头试图在高速的滚动中稳定重心,天旋地转了不知多久身边的温度突然一暖,还没回过神来便又是猛地一震,整个人被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巨大的撞击让沈青眼前一黑,喉头仿佛被棉花堵着一般喘不过气来。保持着这种状态持续了许久,沈青十分佩服自己这时候居然还没有晕过去,等视力终于回来,全身各处的疼痛便如潮水般袭来。“唔。。”沈青要紧牙关轻哼了一声,发现自己还保持着蜷缩着抱头的姿势,便试着把身体舒展开躺平。映入眼帘的是黢黑的山体,离地面大概两人多高,附着其上的云母颗粒在黑暗中微微发着荧光。身边不正常的温暖让沈青有一瞬间的疑惑,随即狂喜,看来他是掉进了某个地下河的甬道!
沈青一骨碌爬起身,疼得龇牙咧嘴地撑着大腿打量周围的环境——果然跟自己想的一样,这是个狭长的通道,一条不宽的水流就在不远处流淌,水面微微蒸腾起白色的热气。在雪山有什么能比热水更珍贵的呢!
跌跌撞撞地奔至河边,先掬了一把热水浇了满头满脸,被冻僵的面部肌肉终于活络开来,沈青舒服地轻哼一声,便一屁股坐下,解开厚重的外套查看伤势。胸腹处果然布满了大片的淤青,沈青咧了咧嘴,撕开衬衣浸了热水按着伤处轻揉起来。
有地下河的地方必然有出口。揉了一阵感觉没之前那么难受了,沈青重新裹好上衣站起身开始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黢黑的甬道寂静幽深,不时有微弱的星点缓慢地移动,估计是常年生活在黑暗中的地下昆虫。想到这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往日接受部队安全培训的时候听到的各种故事潮水般涌向大脑。沈青定了定神,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没理由要死在这种地方,深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沈青跺跺脚决定顺着地下河往上游走——那里必然有出口。
刚走了两步脚下便踢到一件物什,发出金石交击之声。俯下身查看,竟然是他的铁镐,又是一阵狂喜,连忙捡了握在手里,好歹有了防身的武器,沈青胆气壮了壮,向先前定的方向走去。
黑暗中不时有细碎的簌簌声围绕在耳朵周围,让人头皮发麻。沈青不停地想着部队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这次只是很普通的一次任务,这片山头跟以前挖的相比完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甚至连长都没跟来。想到连长沈青便有一种怪异的感觉浮上心头,说不定这次连长根本就不会在意他们这一队人的失踪。摇摇头把脑海中连长高深莫测的笑容甩出脑海,沈青还是立刻制止了怀疑军队上层的危险念头。至少眼前的境况也并非必死无疑。
温暖的环境让全副武装的沈青不一时便满身大汗。停了停脚步抹了把汗,沈青看着一片漆黑的面前一阵无力,地下河的形成原因很是复杂,按照这个规模来看这条地下河存在的时间应该已经十分久远,长度也是难以预料,这样走下去不知几时才能走完。
“啪挲——”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土石落地的声音,沈青一个激灵握着铁镐转身:“谁?”
黢黑的甬道里能见度不高,沈青握紧手里的铁镐吞了口唾沫,谨慎地往声源走了几步:“谁在那里?”
紧张的嗓音回荡在甬道里,却没有其他声音回应。僵持了许久,仍然是一片平静。沈青也实在没有勇气走过去查看,安慰自己或许只是什么沙石掉落的声响,如此想了一番便又向着前方慢慢走去。
急速的破空之声从身后传来的时候沈青警觉地想要抽身躲开却已经来不及了。脑后沉闷的钝痛让他闷哼一声便倒地昏迷过去。
“人都找回来了?”连长站在排满尸体的营房里,背着手侧身问道。
警卫员再次确认了一遍手里的名单,立正道:“报告首长,除了沈青其他战士的尸首都挖出来了。”
连长听完之后便低着头不语。一旁的副官上前道:“连长,那块山头最近说不定还会有雪崩,不能让战士们去冒险了。”
一时营房里一阵沉默。负责处理尸体的军医也停下手中的动作望向连长。
过了许久,连长慢悠悠地开口:“沈青是沈教授的独子。如果就这么算了,实在是没办法跟我的老战友李师长交待。”闻言营房里的人都阴沉了脸,缄默不语。
“罢了。”连长摆摆手,又看了眼满地的尸体转身:“先把战士们安葬了吧。这么晾着也不是个事,沈青的事我再考虑考虑。”
“是。”副官那张脸黑得堪比锅底,领了命令就一阵风似的卷出去安排事情了。连长不用想也知道他心里肯定在骂骂咧咧地诅咒那个冒失的小子。
“小张,我们回去。”拉了拉领口,连长往营房门口走去。
营房外面仍然是铺天盖地的风雪,连长条件反射地缩缩脖子。小张见状便把一直拿着的大衣送上去:“首长,披上吧。”
连长摆摆手拒绝了,望着漫天的大雪露出一个笑:“这么大的雪好久没见了——小张你跟着我来这里也有六年了吧?”
小张没想到连长怎么突然开始拉家常,愣了愣道:“六年半了。”
“六年半啊——”连长习惯性地摸摸手腕:“也许很快就可以回去了。”
“嗯?首长你说什么?”刚好一阵大风卷着雪花袭来,淹没了那句含糊不清的话:“我没听清楚。”
“走吧。”连长摇摇头,把手插进裤袋望向远方天地连接的地方——白茫茫的,仿佛天涯的景色。
连长是那种标准的南方人长相。眉眼细致,神色间总是挥之不去的书卷气,如今却渐渐显出了凌厉的神色。仿佛古墓中被挖掘出的古剑被风雪磨砺出了精亮的刀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