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柒 回眸琴瑟看尽灭 ...
-
“那些人，都已经料理妥当了吗？”欧阳袖手立于窗前，神情淡然，一如平常，似在欣赏远方半隐云雾的山峦。
见他如此镇定，雷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今日所见种种，他同样惊愕。待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抓住了欧阳的一个大把柄。也许，甚至还可以看到欧阳失去冷静自制，崩溃吵闹甚至哭泣的模样。
却是白费心机。
自始至终，从看着那对老夫妇倒下去，到施放迷药弄晕场内所有人，欧阳都极其镇定。
看着他波澜不惊的面孔，雷严首次觉得，此人心思深不可测，并非自己可以掌握得住。
他对双亲行下惊世骇俗之事，纵始再如何心硬如铁，被人揭穿的那一刹也该有所动摇。可他没有，分毫未为所动。只是冷静得几近残酷地，周全而细致地分派弟子善后事宜。
见雷严迟迟未曾回答，欧阳又问了一遍。
“……那些无关人等，皆由我施法清去了今日记忆。耿南浩那小子，我特别留过心，现在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日后回到门中，再生不起风浪。至于你的……双亲，因他们尚在昏厥，我并未动手，你决定要怎么做罢。”
说话时，雷严一直在悄悄留意欧阳神情。见他面色依然如寒石凝冰，巍然不动。眼见期望落空，他大为失望，不由说道：“少恭，我每每邀你共成大事，你却总是再三推脱，说什么别无所求。本来我都有些半信半疑了，见了今日这一出，才笃定我并未看走眼！别再说什么一心求道的鬼话，看你对神明哪有半分敬畏的样子？连亲生父母都甘愿抛弃，你所求的究竟为何物？”
欧阳神情不变，只淡然听他说着。
“与你一模一样的那个人，是你斩断自己的头发做出来特地留给家人的吧？发乃血之余，况且这法术几近等同于分出一缕元神，再造一个自己，对本身损耗极大，难怪你早些年总是病秧秧的。这分明多此一举，你为何要这么做？难道是做为一种掩饰？”
“少恭，只要你肯助我重振青玉坛，不管你所求之事为何，我定倾力相助，不惜余力！”
雷严热切的许诺，欧阳却似乎根本没听进耳中：“有劳雷长老，在下到隔壁看看。”不等对方说话，他便径自向门边走去。
见他反应冷淡，独断专横惯了的雷严刚待发怒，但想到欧阳为人向来如此，且刚遭变故，未免更加淡漠，若太过急燥，反倒弄巧成拙。遂强忍了气，道：“我言尽于此，少恭你不妨好好思量。”
欧阳仍是恍若未闻，掀起帘子闪身出去。
隔壁屋内，睡着尚自未醒的欧阳夫妇。
欧阳站在虚掩的房门外，迟迟不曾入内。
他们是他此世的父母，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是天底下最寻常的一对夫妇，平凡地生，平凡地死。活着时在这注定苍老的世间经历一些琐碎的事情。甚至连忧虑也是平凡的，不外乎家业与孩子。
滚滚红尘，漫漫人世，于欧阳见过的无数人之中，他们毫无出彩之处，平凡得如同呼吸，是充斥这苍茫天地的无数蜉蝣之一。
然而，或许正是因为无法拥有漫长的寿命，他们便从不瞻前顾后。不曾因孩子天生不哭不闹、不喜与人亲近而有所厌恶；不曾因孩子体弱多病而稍有嫌弃；不曾因孩子不撒娇讨好而有所抱怨。而是倾尽所有一般，全心全意疼爱这唯一的孩子。
若说他不留恋这些，那便是矫情了。但历经百世，那诅咒一般烙刻进骨子里，生生世世如影随行的刑罚无所不在。它不能阻止他与旁人生出亲缘情缘，却总能在其后以最残忍的方式将它们一一斩断。
命运如滚滚洪流，自发源之地，挟裹每一个人随波逐流，汇入无数河道。唯独是他，每一次都滑向更加逼仄迫人的岔道，直至，遁入死局，再也动弹不得。洪荒巨流之前，任何挣扎都显得那么渺小，不比一只蚂蚁更有力量。而他的努力与挣扎，终归要成泡影。
若是未曾得到，尚不知痛苦。已然尝过那甜美的滋味，却得而复失，才最令人绝望。
这就是上天对他的刑罚。令他永生永世，皆孤独挣扎于已失去与求不得之间，日夜煎心，永不超脱。
——所以，倒不如趁尚未破碎之前，早早抽身的好。至少……至少……
仓促匆忙的脚步声，打断了欧阳的思绪。
抬眼一看，却是跑得满头大汗的尹千觞。他大口喘着粗气，将手里的东西递给欧阳。
那是一束青丝，光泽犹在，却已散乱不驯。只因将它们一一拾捡归拢的人，一双手并不擅细巧之事，无论如何梳理，总不能令柔软的发丝服帖。
盯着那束零乱发丝许久，欧阳终于抬起一直低垂的眼眸：“千觞何时醒的？在下却一时忘了，你体质特异，并不畏毒。还有……你这是何意？”
“……你需要它。“尹千觞将一直托起的手掌又往他面前递了递。
见他如此笃定地看着自己，欧阳陡然生出一股无名火，高声道：“你又知道些什么了！”
他想回敬他纯是多管闲事，且自以为是。却被他抢先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但我想你并不后悔。既然如此，难道不该将今日这桩意外补救回来？况且……此术虽名为傀儡，实质却无异于主人分身。你……我不知你为什么决意远离父母身边，但有这个人在——”他注视着掌间发丝，神色复杂：“多少能弥补一些不能团聚的遗憾。”
尹千觞声音极低，听在欧阳耳中却不啻春雷震野。
—— ……早早抽身，至少尚能看到这一世的完满——虽然，那只是一个与己绝似的傀儡所带来的幻像。
被一语点破因自觉太过卑微而刻意忽略的心事，欧阳狼狈地移开视线，生怕一个眼神便泄露了软弱。与此同时，心中却蓦然一松。
被道破心事的恼怒与被人理解的轻松，终究是后者占了上风，逐渐充盈心间。鼓励着他他接过长发，走进屋内。
立于门外，尹千觞静静注视着门缝间泄出的流转宝光，与低声喃诵的咒语。
待得许久，欧阳才推门而出，脸色明显比方才苍白了许多。
尹千觞一把扶住他，假装不曾听到屋内长者的惊异声与儿子的劝慰声：“少恭，先去歇一歇吧。”
“嗯……”身体太过疲惫，让欧阳昏昏沉沉。甚至刚进到房间不及躺下，他便伏在尹千觞身上一头跌入梦乡。
看着他只有在睡着时才会显露出少年人应有稚气的面孔，尹千觞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摇着头轻轻替他脱去靴子，解开腰带，扶他上床。这时，只见一张纸笺蓦然从他袖中滑出。
替他盖起被子，尹千觞目光落到斜落床前的纸笺上，略一迟疑，俯身拾起。
*
*
*
青芒结印，淡光如水，法阵源源不绝自他体内汲取着力量，令阵中的人形一点一点变得完满。
终于，尘埃落定。
打量着面前与自己宛如双生的孩子，欧阳一阵眩晕。但他却还不能休息。
院子一隅，有处废弃的柴房，遍布蛛网，积尘极厚，任何人都不会踏足。欧阳悄悄躲进里面，一头倒在早已备下的简陋柴床上，本是劳累已极，却始终无法入睡。
隐隐约约的，院中传来欧阳老爷兴高采烈的声音。
“我儿，今天是你九岁的生日呢，可惜没在家里，不好给你庆祝。这儿又太荒僻，没什么好东西，等回去爹爹再给你补办酒席。”
“好啊好啊！到时要把小兰和他的姐姐们都一起请来，还有……”
“傻小子，你又忘了，咱们家现在在北方。当年给你算命的高人说，你只有在那边才能平安长大。”
“北方……是什么样子的？”
“哈哈，一会儿你乖乖吃完两碗饭，爹才告诉你。”
…………
看来，一切顺利……欧阳心中大定，却无端得觉得那孩子的声音有些刺耳。但他实在太累了，不及多想，便沉沉睡去。
之后醒来，面前竟是一脸担忧的寂桐：“少爷，不是说好下山后与老爷回去的吗？我被病耽误了，晚了两天才下山来，怎么单只少爷在这里，老爷和夫人呢？”
“……我已和父亲说明，此后一心向道，不再回家，请他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我稍后便要上山……寂桐，山上清苦，若你受不了的话，就——”
“不！我早说过要服侍少爷一辈子，决不离开。”寂桐甚至没有追问这荒谬的请求欧阳老爷是怎么同意的，便急急打断欧阳少恭的话。似乎她唯一在意的，只是能不能留在他身边。
万未料到她会这么说，欧阳愣了一愣，心底却有些高兴。被这细小的快乐充斥着，他便不曾察觉有不妥之处：“那……你依旧跟我一起回山上去罢。”
“是，少爷。”
扶着他出了那破旧小屋，寂桐忽然想起什么，惊呼道：“昨天是少爷的生辰啊，竟然就这么错过了。”
“小事而已，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天色不早，我们休息一晚，明早就回青玉坛去。”
话虽如此，这夜欧阳却一直没有睡着。隐隐听得更鼓传来，细数得已过三更，依旧了无睡意的他索性披衣下榻，悄然走到院子里。
孤月高悬，树影摇曳。清辉皎皎，犹似当年。故交挚爱，却早已零落成泥。
芳华如梦。唯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满腔愤慨，一生孤寂，却无人可诉。所与可分担心事的，唯有一面冰冷的石墙。
半阙写罢，欧阳却突然顿住。自己这是在做什么？难道是在为昨日举动后悔吗？不，那才是最好的做法。
兴味索然。他草草收起本是书写符箓的朱砂笔，头也不回往房间走去。徒留半壁狂草，映着惨淡月光。
此后十一年，他再未踏足此间。直至某次无意重入旧地，才发觉旧题虽早已磨灭，记忆却一直鲜明。密密覆于颓墙的暗青藤蔓像一张网，扑天盖地将他紧紧罩住，令他动弹不得。
“少恭，别走那么快。”忽然有个人笑吟吟地跑过来，向他伸出手。
指尖相触的刹那，墨绿藤网迅速枯萎。被对方明亮的笑容盅惑了一般，他不假思索地握住他宽厚的手掌，抱怨一般说道：“怎的才来。”
*
*
*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尹千觞展开纸笺，未料到竟是半首古诗。虽有折痕，那一笔飘若流云，矫若惊鸿的好字，风采分毫不减。末了一个“寿”字犹为熟悉，令他立时记起，曾在哪里见过。
破败石墙上一笔朱砂，开始无限绵长，将许多原以为不相干的事情一一串起。
初见时他明显有别于众人的短发，相交后他从未提及的家事，相契后他眼底偶尔掠过的寂寥……
那些长久以来的疑问，此刻通通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像映于荡漾水面的迷离倒影，虽并非无迹可寻，终究只能靠猜测填满大片不确定的空白。
但尹千觞今天并不想追问。
将纸一团，随手丢出窗外，他回身看看床上熟睡的少年，无声一笑：“……快过生日的人，居然写这种东西，真是太扫兴了。”
他刻意不去想其他事情，一心一意，只专心去想如何热热闹闹给欧阳庆生。
逝者如斯，过去的毕竟过去，再无计挽回。唯有未来，才值得期许。若只一昧耽溺既成之事乃至无可自拔，岂不白白辜负了光阴。
尹千觞替眉目逐渐舒展的欧阳重新掖好被角，手指勾起他发梢把玩。
——更何况，少恭这半阙苦昼短，未曾写出的后篇，不正是待长宵之意？
分神之际，尹千觞手上动作稍重。欧阳猛然惊醒，摸着被扯痛的头皮，面色不豫。
尹千觞老着脸皮装作没看见，笑嘻嘻一把将他拉起：”少恭，今天我请你吃长寿面。”
【终】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柒 回眸琴瑟看尽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