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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丝扣 ...

  •   李九的办公室,向来不许外人贸然进入。
      办公室在市中心海厦花园A座顶楼,铺着深色地毯的狭长走道,右手第三间,房间号是1607。门上挂着“总经理”的铜牌,木料昂贵厚重,木纹清晰精美。
      那房间宽阔,鸟瞰繁华市区,地理条件优厚,唯一的缺点就是采光不够。春秋日常常在下午四、五点钟就昏暗下来,只一捧橙黄光束斜插入室,显得整间屋子愈发地大而幽深。
      现下正是十一月七日的下午,五点三十九分。
      李九一个人坐在软皮椅上,面对着误入歧途的灿灿日光,心平气和地喝茶。
      他多少是一个脾气古怪的老板。虽上了年纪,精神不济,却只喝浓茶不碰咖啡。李九的旧白瓷茶缸,已经被经年日久的茶渍染得不辨颜色。缸里的茶,浓得几乎浑浊。略冷了一些,茶面反射出七彩颜色。
      他的另一个众人皆知的古怪习惯,就是不允许外人不打招呼走进他的办公室。因而秘书、保安、职工下属们,都要先打电话再来敲门。人人的电话费都不是白来,久而久之,大家也都是能不登门就不登门。如此一来,这空荡荡的办公室就显得更空了。而李九在下属们眼里,也就显得更诡秘了。

      在这本可以悠闲啜茶的下午时光,李九的桌式电话机忽然响了起来。
      他不慌不忙放下茶缸,抓起电话,对着话筒从嗓子眼里咕哝了一声。这是李九的另一个古怪的习惯,他喜欢让对方先打招呼。
      奇怪的是,那边也是一阵沉默。
      约摸等了十几秒钟时间,李九失去了耐性。“找哪一位?”他低吼道。
      话机里传来一个空洞暗哑的女人声音:
      “爸爸……我好想你啊……”
      “你是谁?!”李九的瞳孔猛地一缩。
      “呵呵……不要挂电话,也不要叫……”
      一股冰冷气息从脚底蔓延上来。
      他早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李九僵握着话机,缓缓地扭过头去,望向雪白墙壁上那张斑斓的彩色相片。
      相片上,妙龄少女的笑靥璀璨,乌黑长发流泻如瀑。
      浓稠、从容、油密,像一滩黑的血。从镜框里,垂到白墙上,一直缓缓地流到他脚边。像蛇一样无声无息地缠住他的脚踝向上攀爬。
      她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李九。
      “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要回头哦……”话机里的声音,忽然近在耳畔。
      颈上似有小虫爬过。

      最后一口凉茶从李九喉咙里滚出来,流下胸前,洇开一片湿黄。他仰天躺倒在软椅上,无意识地痉挛了一阵,终于不动弹了。
      全过程中,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秘书发现李九的尸体,是在六点半。
      刑侦队赶到现场,是在六点四十七分。
      七点钟不到,戚少商已经拿到了第一手资料。
      劳组长一个传呼把戚少商从金戈铁马的虚拟世界里拽了出来。三分天下刚开了个头,白衣将军正奔突于血肉淋漓之间。
      “哇靠,大哥,不是吧?我五点多才到的家。勾子那边还催着我三十多张素材明天得上交……”戚少商一边抱怨着一边点了Exit,心里知道这苦差自己逃不掉。
      “勾子的事,你给他放一放!不听大哥的话可不行,赶明儿下班了大哥请你喝酒!啊,你也知道,刑案这块儿,就指着你跟你们那铁老兄的好交情呢……有兄弟好办事嘛,难不成,噢,你还想让大哥这把老胳膊老腿儿的,屁颠儿屁颠儿去给人家端茶递火儿?”
      “shit!大哥我错了我这就去我这就去……”什么都能忍,就是受不了劳哥的口头苦肉计。
      “这就对了,你在楼下等会儿啊,我让小阮接你一块儿去。”一达到目的立刻挂电话,劳哥这是混新闻一辈子混出来的油滑。
      戚少商热泪盈眶地凝视着手机,半天没回过神来。

      出门之前,戚少商特地梳了梳头,换了件衣服,一看时间尚早,就把劳哥传来的资料草草过了一遍。
      果然,小阮看见他的第一眼,就红了脸。戚少商是报社公认的帅哥,一笑俩酒窝,小姑娘出门采访都喜欢抢他做搭档,一来自己风光,二来容易得手,尤其对十五岁至六十五岁的女性,杀伤力极大。
      小阮喜欢他,全组的人都心知肚明。劳哥喜欢瞎张罗,总是自作主张地安排他俩一起,事后每每冲小阮眨眼睛咧嘴。大伙儿出去high,每听人挤眉弄眼讲起此事,戚少商总是哈哈一笑,有时作顾影自怜状逗大家开一阵子心。
      没人知道,在戚少商心里,这种喜欢无异于一个负担。因为他给不了任何回应。
      从上小学时起,他的第一任班主任就跟他说:小鬼,凡事不要太认真了;太认真,伤身伤心。
      然而这毛病,大概是一辈子也改不掉了。

      李九的办公室已被警察拦了个结结实实。靠炒地皮发了大财的李九,不论怎么说,也算是白手起家、家资上百万的一介巨贾。在治安条件越来越好的s市,不明不白死了这么个人,总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铁游夏亲自出来迎接戚少商二人,一身制服贴着强健的胸脯,一派正义凛然。他是戚少商中学六年的哥们,当日二人本商定一起报考警校,以后一块锄奸扶弱。可惜戚少商到底稀罕自己的好分数,最终念了新闻。老铁倒也不生气,以后照旧喝酒撒欢称兄道弟,还常常给作摄影记者的戚少商“网开一面”,放他进刑案现场拍这拍那。
      过道里站着三四个精壮的便衣小伙子,见着小阮各个吹口哨、打响指,推推搡搡地出怪相。小阮目不斜视,白眼而过,高跟鞋敲得地板嗒嗒作响。
      李九的尸体已经给抬了下来,蒙着白单子横在地当间儿。五十七岁的壮年,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保险柜里一把一把的票子,可最后能陪着上西天的,竟也只剩这床白单了。
      戚少商左右扫了扫,他一个记者也看不出什么线索,遂俯下身对着尸体要拍。谁知老铁一手挡了他的镜头,道是这案子非同一般,还是暂时不要拍了。
      “老铁同志,你这也太不够意思了。不让拍你不早说,你说我还来干嘛?”戚少商苦笑道。
      “干嘛?不是陪美女来采新闻的?”铁游夏捶了他一拳笑道“——也不是我说了算的,这不,那边不让拍,我敢让你拍我要被开了。”他冲一旁努努嘴。原来是成副局来了,仍旧是绷着一张俊脸,坐在桌前对着一个小本子冥思苦想。
      “既然如此,铁队长,能不能简单说一下现在的情况?”小阮立刻换上职业表情。
      “现在……就是九龙公司的总经理李九被秘书发现死在办公室里。时间大概是下午五点多钟。没有盗窃痕迹、没有打斗痕迹,总之是什么暴力痕迹都没有。财杀的可能性基本可以排除。是窒息死亡的症状,颈下却无淤痕。好像茶缸里有东西……鉴定结果还没出来,其他的都还说不好。”
      老铁就是这点好,为人很~实~诚。
      “我看隔壁就是秘书办公室,楼道口也有保安,没人听见什么响动吗?”
      “是啊……最奇怪就是这一点,不仅没有声音,而且没见有谁走动过。”
      “据我所知,李九虽然与人少有来往,也没有家庭,但曾经有过一些其他方面的传闻,铁队长你看,和这件凶杀有什么关系吗?”小阮一步也不放松地跟进。
      铁游夏一脸温和敦厚的笑容:“小阮同志,我不太清楚,你说的是什么方面的传闻?再说,既然是传闻,我怎么能肯定和案子有没有关系呢?还有,我什么时候说这是一件凶杀了?”
      小阮脸上的失望之情难以掩饰。显见从这个铁疙瘩口中套不出什么话,遂回头向戚少商求救。谁知道他跟着听陈词滥调听腻了,早溜到一边东瞧西看去了。

      戚少商此刻正盯着墙上挂着的那幅相片看。
      倒不是这特写照拍的多么高明,而是那个少女,让人感到不一般。她很漂亮,一头可以媲美美发广告模特的直顺长发,两只眼睛好像盛了秋水似的清明,唯那嘴角的微笑,透出一股与年龄不契合的成熟妩媚来。戚少商在相片前左右挪了几步,忽然觉得,她的眼珠好像跟着自己动了一下。
      他着实吓一跳。怎么会有这种事情?那明明只是一张普通相片而已。
      可就是这么一张普通的彩色相片,挂在一尘不染的墙上,却透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意味。
      “老铁,这是谁啊?”他指着相片喊道。
      “噢,那是李九的养女李瑛。李九性格孤僻,一生没有娶妻,只是到了中年才领养了这么个女孩。”
      戚少商复凝视相片中的少女,半晌突然问道:“你们怎么没人查查她?”
      他这一句声音不大,却落到了在场每个人的耳里。
      众人面面相觑,看戚少商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疯子。
      终于小阮噗哧一声笑了,抖着手里一打资料道:“戚大哥,李瑛前年冬天就过世了。她有先天性精神失常,发疯掉进江里,两天之后才捞上来的。”
      “原来……”不知为何,戚少商心里有一点失望,“这么说,李九是很喜欢这个养女了?把一个死人的相片挂在办公室墙上。”
      铁游夏点点头,神色有些为难:“可以这么说吧……但据公司员工们说,也还是有些……”
      “铁队!快过来看!”一个正在检查尸体的警官忽然尖声喊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他手持长镊子,扒开李九的嘴压住舌根,从喉咙深处扯出一根丝线来。再扯,那丝线竟然紧绷着源源不断,直扯出一米多长。“队长,这……这好像是人的头发!……等一下,还有!”
      五分钟之后,警官手中的镊子上,已经多了一大团盘曲凌乱的黑发,密匝起来有小儿拳头一般大,混着李九气管里的粘液和口中唾液,黄浊发亮、散着一股臭气。
      再看众人神色,皆是恶心混杂着惊异。
      恰在此时,一个穿着公司制服的陌生男人推门进来,一见那一团黑发,当即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下人事不省。
      戚少商到底脑子转的快,第一个反应就是举起相机拍照。
      谁知还有人比他更快,一只手闪电般捂上了镜头。这一挣一扯的功夫,那昏倒的男人已被人团团围住了。回头一看,竟是成副局。
      “说了不准拍,就是不准拍。”成副局还是一派淡定从容的样子,晃了晃手中那个小本,“各位,恰巧我这儿也有个发现。这是李九桌上发现的电话簿,最新的一页上记了四个电话,都没有名字。其中最后一个是手机号码,被李九反复地勾划过,旁边写了个‘顾’字。能够不动声色地潜入李九办公室,必定不是陌生人。我想,从电话簿开始,也许是个好办法。”
      “那好,就听成副局的!”铁游夏接过话头道,“东升跟着我盘人——他醒了没有?醒了?那就好!胖子带着小冯,赶紧回去验头发!赵川你们小组负责把李九电话本上的号码盘一遍,特别注意那个手机号!剩下的,接着该干什么干什么,大伙儿都辛苦了!”
      老铁话音刚落,不过十几秒钟功夫,各人都四散忙开了。
      “老铁,你看我……”戚少商赶紧迎上去。
      “得了,报新闻的小子,你别想!赶紧回去交差,别给我添乱。”说着抓起夹克就往外走。甭管有意无意,十年前的一口气,到现在算是狠狠地发泄出来了,把戚少商浇了个透心。
      “咱们也走吧,戚大哥。别打扰人家。”小阮扯了扯他。
      “那个什么……要不你先回去吧,给头儿交差——你跟他说,他欠我这顿酒,我还记着呢,改天再向他讨。”边说边往外推人。
      “你留在这儿干什么啊?不行,你不走我也不走。”
      “小阮同志,你不走,头儿就拿不到稿子;到时候,咱俩,一块吃糠咽菜地!”戚少商挂上了招牌笑脸无辜版。
      小阮瞪了他一眼,终于抱着相机和一堆资料走了,鞋子声敲得比来时还要响亮愤怒。

      戚少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捞上,没旁观一会儿就被人认了出来,直接“送”到楼下。铁游夏不在,可没人再给他面子。
      不过,他到底还是得到了一样东西。学新闻练出来的绝佳记忆力帮了大忙。
      戚少商拦了辆的士,坐在后座上,对着手心里一张纸条发愣。纸条上的黑字已经被汗水浸的略微洇开了。
      此时已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街边流光不断从白纸黑字上掠过。
      那上面有四个电话号码。最后一个是手机,还标了个“顾”字。
      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一定要追着这案子不放。只是一想起那相片中的少女的笑容,就觉得浑身发冷,惴惴不安。既而感觉到,自己很有义务要关注李九的暴亡了。
      这几个电话号码,说不定真的是非常有用的线索。

      几乎是意料之中的事,前三个座机号码全部是空号。
      戚少商划掉了第三个号码,坐下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拨出那个手机号时,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所以当话筒里传来“嘟——嘟——”的长音时,戚少商的心狠狠地跳了一拍。
      七声长响之后,咔嚓,通了。
      “喂,你好?”一个清冷的男声,虽然是礼貌用语,但腔调极不耐烦。
      “……啊,请问是不是……”不知该不该把那个顾字讲出来。
      “顾惜朝。你是谁啊?”那边倒先自报家门了。戚少商赶紧把名字记下。
      “顾先生是吧?我是,那个……李经理的秘书。请问我们经理最近……”
      “哪个李经理?”对方又一次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九龙房地产公司的李九李经理,请问他最近有没有和您联系过?”
      “那个李九啊。他怎么了?”
      戚少商觉得自己汗都要下来了,谁知道会碰上这么个难缠的人。“麻烦问一下我们经理他最近找过您没有?”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请问你是哪位?”
      “我?我是李经理的秘书,我姓齐……”
      “不对,一个礼拜之前他秘书还是个女的。”斩钉截铁的语气。
      “噢,是这样,她最近生病了,李经理把我提上来先顶她的班。”
      似乎嗤笑了一声。猝不及防,电话挂了。
      戚少商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重重跌坐在沙发里。

      他越想,越觉得这个顾惜朝很不对劲。
      如果他是李九的客户,按理在电话簿上不致于连个全名都没有。如果是熟人,又不会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李经理是谁。若仅仅是偶然要打交道的路人,为什么李九要在他的号码下面深深地划了那么多条线?
      戚少商就是有这么一股犟脾气。十分钟之后,他打了第二个电话过去。这次用的是自己的手机。
      “喂,你好?”还是那个腔调。
      戚少商定了定神道:“顾先生你好,我是市局刑警队的。刚才的电话也是我冒名打的,很抱歉如果冒犯了你。现在李九出了事,从他的电话簿上看,你是他很重要的一位联系人。如果你知道什么线索,希望你能好好协助我们的调查。”
      “原来是你们……李九出事了他怎么了?”虽然是问着,却是漠不关心的语气。
      “他死了,就今天下午,被人谋杀了。”
      “哦。”没有半分惊讶,“——你说,你是市局刑警队的?”
      “对。”
      “那你就是在铁队长手下干活儿?”
      戚少商一惊,他怎么知道老铁?
      “你不用再试探我,我们队长确实是铁游夏。”他装出一副无奈口吻。
      “怎么,你们怀疑我?”话音十分平静。
      “不是,顾先生你不要误会。”戚少商在心里叹了一声,果然好难缠的人,“我们只是希望你提供一切可以提供的线索,帮我们抓住真凶。不知道你现在哪里?方不方便当面谈?”
      “你还是在怀疑我。”顾惜朝淡淡地说道,“成安路花园西区18楼102,爱来就来吧。”
      挂断了。
      听着电话里短促的忙音,戚少商的下巴半天没合上去。
      有一句很肉麻的话叫“人生何处不相逢”,今天戚少商算是体会了个彻底。
      成安路,花园西区,18楼102。
      这不就是他楼下的楼下那户吗?

      戚少商赶紧给老铁去了个电话。
      “顾惜朝?关他什么事?”铁游夏很是惊讶。
      “你果然认识他——我告诉你,成副局发现的电话簿,那个手机号就是他的。”
      “靠,让你小子别添乱你还乱来!不过……”老铁哈哈笑起来,“还好没捅什么篓子,老戚我明跟你说,不会是顾惜朝。”
      听老铁的口气,戚少商心里疑虑反而更深了。
      “老铁,你跟姓顾的什么关系?”
      铁手半天没作声。“他是我办的第一个案子的当事人,这个说来话长,改天再告诉你吧。——再提醒你一次记者同志,别乱当侦探。”
      戚少商满口应承着挂了。
      他本打算全盘相信老铁的话,就此不再管顾惜朝的事。虽然心里的好奇和不安,还是像草一样滋长。
      他下楼去,迎着冷风跑了一会儿步。回来时到小超市买了份方便牛肉盖饭。
      冲个澡,填饱了肚子,打开电脑玩了一会儿网络游戏。很快就到了该睡觉的点儿。
      像被什么驱赶着,又被其他的什么拽住了脚步,抻成一线、却晃晃悠悠的时间。这就是他的生活。
      然而,还是应了那句话,人生何处不相逢。
      戚少商打算在睡觉前下楼去倒一趟垃圾。他再一次路过102的门前,并且愣愣站定了。
      灯光昏黄,一扇普普通通的防盗门,边角上有些斑驳锈迹,深红色漆字:102。
      就在这扇平凡人家的门后面,究竟有多少他不能得知的故事?甚至可能是,那些危险而残忍的被夜色埋掩的故事?那些血的故事?
      楼道里的声控灯灭了。戚少商习惯性地猛一跺脚,将灯踩亮。
      ——这声音大概过于生猛了。
      因为102室的门,突然开了一条缝。一个女子娇怯的声音:“您好,请问您有预约吗?”

      戚少商怔住了。“我……”他脑中飞快排组出千万对策,“我是市局刑警队的戚少商,刚才打电话过来,想跟顾先生当面一谈。”
      一边说着,一边从胸袋里随便摸出一个黑皮夹子来挥了挥,另一只手迅速松开垃圾袋,用鞋尖捅到女人的视线死角内。皮夹正面其实是烫金的“驾驶证”三个大字,让戚少商觉得脸上有点发烫。
      大概这谎扯得比较有威慑力,女子竟然给他开门了。一个很小的角度,仅够他跻身而过。
      “顾先生正在接待客户,”那女人耐心解释道——整个走道都是漆黑的,逆着光他看只能看清那女人睫毛上星星点点的光晕——她回身关上大门,“戚警官请您少等片刻,我去……”
      “不用不用,”戚少商伸手拦下她,“我也想了解一下顾先生的工作……”边说边轻声往里走。
      这房间的布局,和自己家里是一模一样的,一室一厅,厨房和卫生间分开两角。
      他已经听见了客厅里隐约的说话声——是顾惜朝的声音。“你的要求,我了解了。但还是有些事情要解释一下……”冷冷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戚少商推开了镶金属框的实木房门,朝里望去。“顾先生,让你久等了。”

      一个男人面带三分讶异七分恼怒看着他。
      客厅里没有开灯,四角烛火闪烁。
      空空荡荡的一间屋,除了男主人,全没有第二个人。
      有那么一瞬间,戚少商浑身毛发都立起来了。他压下心头恐惧,假作漫不经心道:“你好,我是市局刑警队的戚少商,刚才我们通过电话。”
      顾惜朝眉尾一挑,脸上种种表情已然抹去。“戚警官,幸会。”
      “恕我好奇,”戚少商犹豫再三,终于问道,“刚才顾先生在和谁讲话?”
      “没有啊,警官是听错了。”神色平常地一挥手,“进来吧,别站在门口。”
      他是个标致的年轻男人。眼睛狭长,眉线和眼睫都溶成一片,黑得分外醒目。尽管卷发缠绵,唇角微挑,那烛色也映得面部线条柔和暧昧,但那双眼里却似藏了一把清月浸的雪刀,这一挥手,竟挥出一派古雅的冷峻风流。
      顾惜朝这种凛冽的标致,是走南闯北的戚少商从没见过的。这么俊的人要真是杀人犯,多少有些可惜。然他越是好看,就越令戚少商心里打鼓。奇怪的是,虽然不安,但直觉里的危险气味在渐渐消退,只剩下一种交杂着不甘与自嘲的惴惴心跳。就像一人站在月台上,面对黑暗幽深的地铁隧道,明知那里面什么也没有,却始终不能放心。
      “你到底要找我问什么?李九的死与我无关。如果需要提供不在场证明的话,我这就可以给你。”顾惜朝倒是开门见山。他迎上半米距离,下半身缓缓脱离了书柜的阴影,伴随着一阵机械的摩擦声。戚少商原以为顾惜朝是坐在沙发椅上,这一来才发现,他竟是坐轮椅的。绒线休闲裤内两腿,外表看来并无异常,但僵硬地直直垂下,显见无法出力。
      全盘推翻。
      一个行动不便的残疾人,怎么可能独自潜进层层保安的高层建筑里杀人?难怪老铁那么肯定不会是他。
      见戚少商直盯着他的腿看,顾惜朝终于有些恼了。“戚警官,残疾人很新鲜吗?”
      “不,你不要误会。我是在想,这样就基本排除你的嫌疑了……那不是挺好。”戚少商笑着说。
      顾惜朝不发一言,神情平静。
      戚少商忽然觉得自己脚下的地面湿漉漉的,旅游鞋踩上去,似乎有水声。
      “顾先生,我只是需要再问你几个问题就好。不知李九他是你的……?”
      “我不认识他,他托人找到我,来跟我谈生意的。”
      “请问是什么方面的买卖?”戚少商确实想象不到,李九那个级别的生意人,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残疾人,能谈什么正经“生意”。
      “那是商业机密,你好象没有权利知道。”
      “顾先生,请你尽量配合我们的调查。”
      “那能不能*请*你先出示你的证件,戚、警、官?”顾惜朝嘴角一勾,笑容讥诮,“你根本不是警察,我凭什么要配合你?”
      戚少商完全没想到,会在这么当不当正不正的地步露陷。
      “这话怎么说来?”
      顾惜朝嗤了一声。“好笑,从你打电话时我就听出来了。警察哪有你那么客气的?一口一个您、请、抱歉……再听你问问题的方式,完全没一点学过刑侦的样子。你要是市局刑警队的,那我就是中央检察院的!”
      好家伙,原来他一开始就知道。被耍了一遭,戚少商内里升腾起一阵火气来。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口道:“我确实不是警察,但希望你相信,我也不是恶人。我这么做,是有正当目的的。”
      “你已经骗了我两次,要我怎么相信你?”收敛了笑容,拒人千里。“不管是什么目的,请你马上离开我家。”
      “你当然可以赶我走,”戚少商觉得自己心里那股不安憋得快要爆发了,“但你究竟有没有说实话,咱俩心知肚明。你与李九的关系,绝不会那么简单——恐怕李九的死,也是你意料中事吧?顾先生,有一句古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做了亏心事是要有报应的!”
      顾惜朝歪着头深吸了一口气。“那恐怕与你无关,而且现在你可以走了。小汶!送‘戚警官”出门。”
      半途而废还得了送客令,戚少商一肚子愤懑,掉头便走。
      谁知房门刚在他身后合上,就听到里面又传来顾惜朝从容冷漠的声音:“好了,现在我们继续吧……”
      顾不得叫小汶的女子拦阻,戚少商猛回身推开门。
      还是顾惜朝一人。
      空荡荡的屋子,四角跳跃的烛光,浓重暧昧的黑暗。
      “你刚才和什么人讲话来着,我绝对没有听差!”戚少商咬牙切齿。
      顾惜朝幸灾乐祸地笑着着对戚少商说了一句让他几乎栽倒的话。
      “我明明什么也没说——你这人,长的一派英雄气概,怎么有点儿神神道道的?”

      防盗门“哐”一声撞上了。
      顾惜朝这才转过来,面对着自己今日的客户。
      “总算走了……我们继续谈?”
      他得到了默许。
      “有几点事情,你要搞清楚。第一,我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够完成——这一点在任何人那儿都是一样的,你可以去找他们问问看。第二,一旦签订协议,就不能够反悔。也就是说,报酬一定是我的,但事情不一定能成功。第三,你不能以任何形式泄露协定的内容,但我有这个权力。现在你的处境,相当于已把自己抵押给我;如果你违反了这一点,将永远是我的奴隶。这些,你都明白了吗,”一个凉薄如水的微笑,“瑛子?”
      他注视着他的客户。
      一个白衣的女人形状伫立在面前,头皮青白,寸发未生,全身湿嗒嗒的,透现着浮肿溃烂的□□。
      曾经春花一般的□□。
      她无声地点了点头。
      她脚下,已经聚集了一滩腐水。
      他们当然看不见她,只有他能看见。
      顾惜朝从茶几上拾起一团湿透的黑发,白森森的齿尖迸出清晰的两个音节。
      “成交。”

      戚少商圆睁两眼,瞪着天花板整整一夜。只要一闭眼,相片中的少女就在眼前眨眼浅笑,两片樱唇一开一合,栩栩如生。
      第二天爬起来上班时,一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里血丝满布。这直接导致组里所有人见到他都要关切地问上两句。刚走出电梯时心烦气躁,把一位大叔怀里的文件撞得满地,那大叔正欲发作,被戚少商抬眼一扫,立刻改口道:“没事儿,没事儿~大家都不容易嘛是不是?……”
      “哎,戚哥,你知道李九那案子后面怎么样了么?”小阮正在泡速溶咖啡,桌上一大一小两个杯子并排,粗陋低廉的香气四溢,“哟,你怎么啦?”
      “没什么事儿,昨晚上没太睡好。那案子怎么了?”
      “突飞猛进,有人自首了!我刚问的铁队,他说昨儿那个昏倒的胖子,叫龙什么的——已经承认李九是他杀的!铁队熬了一整夜,就耗在他身上了。”
      戚少商不禁拧眉,将眉心拧出一个刚毅的川字纹来。
      “这么快?!小阮,我觉得这事儿不太对劲。”
      “其实我也觉着不对劲。但铁队说,那姓龙的把作案细节交待得清清楚楚,和现场痕迹全都是吻合的。他说在饮水机里下了药,结果茶缸里的确检测出两样东西来;LSD是强效致幻剂,肌松剂能麻痹呼吸肌,导致短时间内窒息死亡。经过尸检可以确定,李九就是窒息身亡的。”
      “那头发呢?咱俩都看见了,那团头发是谁的,怎么回事?”戚少商无论如何不能忘记那可怖的景象。
      小阮耸耸肩,将大号马克杯推到戚少商面前:“还没弄清楚,姓龙全都承认,说是他趁李九尸体未冷时将头发塞入李九喉口的。至于头发的来源……他吞吞吐吐前后矛盾地扯不清。”
      “就那么大摇大摆地经过保安面前而不被瞧见?”
      小阮若有所思地晃着杯子:“他就是那一层的保安。”
      戚少商慢慢坐下了,一时之间,满腹的疑团却什么也问不出。且不论龙姓男人的话有多少疑点,单就他现下供认的诸多细节,距离一纸逮捕令或许就只差一个指纹了。
      “你怎么不问问我,他为什么杀李九?”沉默许久,小阮忽轻声问道。
      没有作答,戚少商忽然起身,披上衣服就往外走。
      “戚哥你干吗去?”小阮吓了一跳。
      “帮我跟头儿请个假!”
      “哐”一声,人已没了影儿,门合在脚后。
      “戚少商,我看你是魔怔了!”小阮终于柳眉倒竖,满腔愤懑地喊了出来。

      天干而阴沉,晨光苍白稀薄地均匀铺洒,树影都如雕刻般清晰。
      戚少商坐在出租车副驾驶座上,忍不住把肘架在摇下的玻璃窗上探头看外面。行人匆匆忙忙地奔走;中年女人自行车后座上坐着哇哇哭的小孩,车筐里的一捆大葱破败地耷拉着;着松垮白t恤的年轻人边走边打着手机谈笑;街边小卖铺门脸上挂着“电话卡、游戏点卡”的字样,门口支起过季的和露雪招牌;等红灯时倒数120秒,旁边的奥迪A6车窗紧闭,偶尔透出一个神色凝重的男人侧影。
      这世界非常熟悉。繁杂、混乱、包容、友善。
      但戚少商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感觉自己不属于这熟悉的世界。
      就自从他见过李瑛鲜妍神秘的笑脸之后。
      他该做点什么,这是他的责任。没来由的,他忽然这么以为。

      戚少商只身来到了警局。铁游夏哼哼唧唧地出来迎他,一脸疲态,毛衣上都乱糟糟起了球,显见是一夜没有合眼了。
      “叫你不要乱来,不要乱来,你这次是怎么回事?听说你到底跑到顾惜朝家里去丢了一回丑?”
      “老铁我告诉你,那个姓顾的绝对跟这次凶杀脱不了干系!我告诉他李九被杀的消息,他完全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还有,我怀疑他在做什么非法生意。我明明听见他在客厅里对谁讲话,进去一看却只有他一个。两次都是这样。”
      铁游夏叹了口气。“我知道,顾惜朝都跟我说了。老戚你要明白,顾惜朝一没有能力,二没有理由去谋杀李九。他这个人,多少是有些不寻常,但具体到这件案子,我只相信有凭有据的指证,而不是你这种突发奇想的怀疑。”
      “顾惜朝都跟你说了?”戚少商饶有兴致地瞥了铁手一眼,“你跟这位顾兄弟倒是有交情啊?”
      “不是那个意思。他5点多就来了——就在里面。”铁游夏指了指审讯室的钢门说道。
      “他来干什么?”戚少商心里即是一凛。
      老铁无可奈何地揉着太阳穴。“龙大从凌晨3点就开始又哭又叫,把所有人都吵起来了——指名道姓的要见顾惜朝。”
      “那还真是蹊跷。倘若姓顾的跟凶杀无关,嫌犯为什么要指名道姓找他?”戚少商仍旧不肯松口。
      老铁抱着双臂站定了。“所以说,我们要看看他们说些什么。……不过话说回来,你今儿又是干嘛来的?”
      “我就是想来瞧瞧传说中的嫌犯。老铁,我觉得你应该查查李九的那个养女。”
      铁游夏不禁笑出声来:“你这异想天开的臭毛病真是没有一点长进。她都死了两年了!”
      “我知道。”戚少商透过门镜注视着审讯室里顾惜朝轮椅卷发的背影,轻声说,“就是要查李瑛的死。”
      铁游夏顿了顿,思索再三,终于说道:“我似乎还没有告诉你,龙大为什么要杀李九。”
      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打断了二人的谈话。只见审讯室中的龙大忽然全身痉挛,歇斯底里地哭嚎起来,肥胖的身躯仰倒在两个看护警员身上,几乎不能顺畅地倒气。众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他压住。
      “顾惜朝——是我、是我杀的!你不要走,顾惜朝,我求你……她就来了、她就在那儿——你们放开我!我求求你顾惜朝——我给你下跪了,我他妈的给你磕头!是我杀的,都是我杀的——你们快抓我,快杀了我——我操你妈个逼的顾惜朝……”
      这半哭半骂的混乱嚎叫,任谁听了都会毛骨悚然。
      “又来了,昨天半夜就是这样。”铁游夏说。
      审讯室的门开了,顾惜朝咒骂着摇着轮椅冲了出来。一抬头,正撞上戚少商审视的目光。于是即刻换上一副讥讽神情。“真巧,这不是戚*警官*么?”
      “是啊,真巧。”戚少商冷笑了两声,“更巧的是,你还认识龙大?”
      “李九三番五次托他找到我谈生意,我们自然是认识。”
      一听到顾惜朝口中的“生意”,戚少商觉得浑身发冷。“然后你三言两语就把他变成这个样子?”
      “所以说他有毛病。他问我,天冷了,他养的三只猫还没有人给添粮,能不能叫我给添上。”顾惜朝冷哼一声,“我问他什么猫,他说就是上次给我看过那三只。——我和他只见过几面,从来没见过他养的什么猫。我说太迟了,都这么久了,你养的猫恐怕早就饿死了吧。我是帮不上什么忙了。这不,他一听,就开始发作了。”
      铁游夏看向一边做记录的警员,那人点点头,肯定了顾惜朝的说法。一时间铁、戚二人面面相觑,全不知这一通胡言乱语藏着什么机关暗道。
      “没什么别的事儿了吧?我还有生意,先走了。”顾惜朝奋力摇过艰涩的地毯,整个人裹在鼓鼓囊囊的羽绒服里,看起来十分笨拙。在目睹之奋斗了数米远之后,戚少商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他所面对的,毕竟是一个没有自理能力的残疾人。
      手心已经出汗的顾惜朝忽然感觉身下一轻,轮椅缓缓地动了。他仰起头看。
      “我送你出去。”戚少商平稳的声音,他背光的脸看不出什么表情。
      “那麻烦你了——不过我自己能走。”顾惜朝有些不知所措地回答,“……不要走电梯。”
      对于这个不要走电梯的要求,戚少商从始至终没有问原因。顾惜朝不解释,他也就不问。从二楼把一个大男人整下一楼,对年轻强健如戚少商者也不是一件容易事。等到出了大门,戚少商背上已经湿了好一片。但除了喘息,他没有二话。
      把顾惜朝送上小汶的车时,他终于说了一句话。“顾先生,自己走的路,苍天有眼都在看着,不要让自己后悔。”这话说得稳健,掷地有声。
      出人意料地,顾惜朝郑重其事点了点头,并且道了谢。
      小汶开的是一部白色的本田车,车内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坐在方向盘后面的司机小汶,端庄笔直,纤尘不染。奇怪的是,这个小汶和昨天晚上那个给他开门的女子,似乎不太一样。

      戚少商目睹了龙大崩溃的全过程。顾惜朝离开后的两个小时内,他精神恍惚、言词闪烁,断断续续地交待了很多细节。到最后,他几乎是痛哭流涕地哀求老铁给他一口烟抽。搞到烟的龙大终于安静下来,向刹不住的洪水一样倒出那些已经反复交待过的琐碎。
      “我为什么杀李九?我要给瑛子报仇。这两年我一直策划着怎么弄死李九。他是个畜牲。我对他俯首帖耳、惟命是从,就是想找机会弄死他。我从同学那儿搞来的药,我的好哥们儿,他是制剂公司的,我还他妈的欠了好多人情。——我就想给瑛子报仇来着。”龙大的鼻翼扇动了两下,鼻涕眼泪涂了满脸,“你们知道她死得多惨吗?她是十一月九号被捞上来的,身上都泡烂了,膝盖骨叫鱼啃的碎成好几块。那天我本来答应带她去逛街买绒线裙子,她早就看好的一款,紫红的A字裙,靴子都配好了的。她捞上来的时候只穿着白睡衣,连鞋都没有穿。李九为什么□□她,因为她漂亮、她年轻!——她才十六岁!李九收养她的时候她六岁,李九不止一次跟我说过,他已经快等不及要摘樱桃了……瑛子什么都不懂,她一会儿疯一会儿清醒的。她就喜欢粘着我。我那时候还是李九家的司机呢。我本来答应他去买……绒线裙子的,十一月九号,她磨我好些天了,结果她死了,鞋都没穿,已经在水里泡了两天……”
      “头发是谁的?”铁游夏用钢笔不慌不忙地敲着桌子。
      “瑛子的。”龙大目光呆滞地盯着地板。
      “哪儿来的?”
      龙大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瑛子给我的。”
      “瑛子为什么要给你她的头发?”戚少商忍不住追问,得到老铁的一枚白眼。
      龙大的头越来越低,最后他趴在腿上前后摇晃起来。喃喃许久,不知再说些什么。
      戚少商看了看手表,今天是十一月八号。

      戚少商在警局磨蹭了一个上午时间,下午才回到报社,狂补堆积如山的工作。
      晚上他约了老铁喝酒。
      两个年纪轻轻的单身汉,经常在酒吧一泡就是一整晚。戚少商自认是个酒鬼,老铁当警察的,道道都要通,酒量也不差。于是二人也不多言语,仅你一杯我一杯的喝。不同的是,这一次守口如瓶的铁游夏有很多话要说。
      比如说,顾惜朝的事。
      “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五年前□□傅宗书受贿倒台那个案子。”喝到过了半程,老铁脸上已经有些醉色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
      “当然记得,那时候我刚分到报社。法制版有一个追踪报道就是我跟着劳哥他们做的。”
      “对,那会儿咱俩都刚毕业。那个案子也是我参与的第一件刑案。你知道,第一个举报人是谁吗?”
      “听说是傅宗书手下一个文秘?”
      铁游夏笑了笑。“不是。是他的亲生女儿傅晚晴。那时候她还是音乐学院的学生,学古筝的。”这名字,在老铁嘴里是柔软的。
      “傅晚晴拿到了一张磁碟。那是她不该拿到,也不该看到的东西。但她不仅看了,而且要把它公开。”铁游夏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生啤,似乎没有抿出任何味道,“七月三号、或者是四号,我记不清楚了。那天下大暴雨,城北109国道上出了一起车祸,一辆轿车从道旁翻下山崖,一死一伤——我现在仍然可以明确地说,那辆车子不是自己翻下去的,是被设计挤下去的。那个急刹车打轮的痕迹,去了现场的同事们,人人都看在眼里——那车里,死的是傅晚晴,伤的是顾惜朝。”
      戚少商背后一阵发寒。“竟然对亲生女儿下手……他俩是什么关系?”
      “恋人。顾惜朝很幸运,只断了两根肋骨。但他在悬崖下的车骸中,陪着晚晴的尸骨过了一夜。肋骨接上之后,他再没有站的起来。他一醒来就要我们找那张磁碟。很可惜,只有傅晚晴知道磁碟在哪儿,我们没处找去。而且第二天晚上一纸禁令就压了下来,案子不明不白地结了。”铁游夏又呷了一口,嘴唇边染上白色的泡沫。
      “可是我记得,后来那个文秘就是拿着一张磁碟掀翻了傅宗书?”
      “是这样。那个文秘对我们说,是一个神秘电话指引他找到了磁碟。他只能说出,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电话是从公用话亭打出的,无从查找。”看见戚少商惊讶的神情,老铁又笑了笑,“这还不是最离奇的。最离奇的是,一个月之后,秘书长陈升平忽然暴死在家中,他的死我们调查了半年,都没有查出个头绪来。后来据傅宗书交待,那一晚的车祸,正是陈升平的杰作。”
      “是他做的吧?一定是他。”戚少商几乎可以确信这一点。
      “又是一个突发奇想的怀疑。”老铁举杯和戚少商碰了一下,不管不顾地一饮而尽。“要真是他,我铁游夏还真要好好敬他一杯。我后来常去给顾惜朝送些东西,帮他料理一下生活。他这人脾气有些怪,但并不是恶毒心肠。……可这种事情,又有谁能说的清楚呢?就像晚晴,她为什么要举报自己的父亲?又是从哪儿弄到的磁碟?究竟是什么东西,把她一步一步推下山崖去的?老戚,这些你能知道吗?……我是不知道的。”
      “老铁,”戚少商看着铁游夏通红的双颊和额上的细汗,“傅晚晴……她是你的什么人?”
      铁游夏目光未动:“咳,上大学时交往过两年,后来觉得不合适,就散了。”
      “但你还是喜欢她的,对吧?工作以来你再没谈过恋爱。”
      “就算是吧……和顾惜朝,也算是同病相怜。”铁游夏盯着新满上的橙黄色液体呆了许久,忽然举起杯子来高声道,“来,我们向傅晚晴同志致敬!”老铁有些喝高了,容光焕发,眼里神采奕奕,好像见到了活的恋人。
      这一口酒,喝得戚少商心头与舌尖一般苦涩。

      戚少商的体质很不寻常,基本是千杯不倒的那一种人。和老铁对灌了五六扎啤酒,晚上却一直清醒得很。坐在散乱的客厅里,他一个人对着一部黑白默片,剥了整整一盆青橘子,直酸到牙倒,还是上了瘾般地想吃。他心里长了草,好几个数字就在眼前跳:11月9日,瑛子被捞上来时只穿着白睡衣;7月3日,瓢泼大雨中傅晚晴的车载着她的恋人翻入山崖;102号房间,顾惜朝摇着轮椅穿梭于空荡荡的烛光中,面带三分恼怒七分讶异……他说,不要走电梯……
      这样反复折腾到半夜,终于沉沉入睡。
      谁知凌晨3点的一个电话又把他吵了起来。铁游夏打来的,短短几句话,听得出来他也就快要发疯。
      “老戚,最新进展:龙大死了。”

      龙大死在公安局里,他一个人的隔间,外面就有警员看守。
      尸体仰倒在铺边,面色青紫,两眼上翻,手指痉挛成爪;他的夜宵——特殊待遇的一个辣酱裹馒头,只咬了两口,从口鼻中呛出的馒头渣滚得满身都是。看守警员说,最后一次看到龙大是在12点半左右,两个警员换班,那时候他还没睡,一个人对着墙念念叨叨。40分,警员忽然发觉龙大没了声音,再去检查,人已经死了。
      从龙大的尸体喉咙中,也掏出一团密麻麻的头发。
      “我们确实有搜过,没有让他带任何药品进来。”实习的小女警委屈得快要哭了。
      确然,龙大的身上,并未检查出任何药物的残余。
      然而,在看守重重的密室中,究竟是什么让一个壮年男人活活窒息而死?难道他是自己卡死了自己不成?
      老铁一脸阴沉,来回来去翻着李九的尸检报告,最后才往桌上狠狠一拍。“去,请小冷来重新做尸检。”
      铁游夏心情很糟。这是他头一次遇见嫌犯暴死在警局的尴尬状况。如果是谋杀,那么简直是对警方公然的挑衅。可要实施这起谋杀,几乎是不可能达到的任务。
      半点钟之后,冷凌弃便赶过来了。面无表情如常,衣服、头发都一丝不乱,看样子根本不像有睡过觉。见了老铁,只点了点头算打过招呼,马上换上白大褂戴上胶皮手套就开始做事。
      小冷干活十分利索,不一会儿工夫铁游夏就被叫去看尸体。
      “不是药物窒息。”小冷口气确凿,“而是跟这些头发有关。你看这个。”
      他熟练地扒开李九侧颈皮肤肌肉,露出淡粉色分节的气管来。镊子所指的位置,气管狭道骤然一缩,是被什么东西扎紧了。那东西细得几乎不可辨认,小冷挑起一端来给铁游夏看。凑上去时,尽管隔着口罩仍有腐臭气味扑鼻。
      是头发。
      一根健康乌黑的头发,绕过颈椎,系在李九的气管上,扎死了李九的活路。打着死扣,附一个双蝴蝶结。
      “这东西……”铁游夏目瞪口呆。
      “不可能是人力所为。”小冷语气不变
      5点多钟,戚少商出现在警局。一看见老铁,远远地就开始喊起来:
      “老铁,是李瑛!”

      “我记得,那个女孩儿死的真是好惨哪…”火葬场职工老秦眯着眼睛努力回忆着两年前的景象,“是淹死的,才十六七岁年纪,面目全非啊……最奇怪的是,送来的时候头发都给剃光了——按咱们的老观念,哪个不愿意自家闺女留个全身而退呢?可她家里人说是祖传的规矩,我也就没多问。”
      “老师傅,你记不记得是谁把她送来的?”
      “好像……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胖子,还有一个男的,记不清什么样子了。他们家管事的来过一次,烧的那天他来了,岁数挺大的,还戴个墨镜,像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老铁掏出几张相片来。“是不是这个人?”那是一张李九的一寸黑白照。
      “对对对,好像就是他!”
      “那你仔细认认,剩下的两个人都是谁?”老铁把一沓李九公司亲信和大小家丁的相片递上去。
      “这个是那胖子!”老秦指着龙大叫起来,“那一个……好像这里边没有。”
      铁游夏和戚少商交换了个眼色,长叹了一声。
      现下最紧要的就是要找到那第三个人哪!
      “真够麻烦。那家伙大概是这两起死亡的唯一线索了。现在却没地儿找去。”回程中,老铁不无沮丧地说道。
      不对,还有一个线索。戚少商心里暗暗道,眼前浮现出102室的深红漆字来。
      李瑛死在十一月七号,九号被打捞上岸。如果真是与鬼神之力有关的话,这三天的事情,顾惜朝大概是掐着指头算的清清楚楚的。自始至终,他对顾惜朝的不安和怀疑都没有任何事实依据,甚至可以说,掺杂了很多他个人感情的影响,这一点,戚少商是有自知之明的。但他不是警察,他是一个记者。这份职业给他带来的,不仅是干练、机警、圆滑的作风,更有一种旁人不具的敏锐直觉。
      他已经能够想象顾惜朝坐在暗处,隔岸观火的那种恶劣笑容了。

      这荒莽无边之夜,霜有多重,露有多深?

      戚少商一整天都心事重重。他带着小阮出了三个现场,跑得二人疲惫不堪,却仍是紧蹙眉头,一言不发。他本是个豪爽开朗的人,一下子像中了咒,闷得没有多话,让组里的同事们,特别是小阮,感到既敬且畏,满心关切却不敢问出口。
      他给顾惜朝的手机去了几十个电话,没有人接。午休时他亲自跑回家去敲102的门,没有应答。顾惜朝像一个道行百年的吸血鬼,一遇日光,就化了齑粉,了无踪迹。只等到夜幕降临,才吸取地气精华,幽幽然重聚成形。
      戚少商抱着咖啡杯对着电脑发呆。屏幕上是星空的屏保程序,一个无限深邃的星洞。人人路过时都打趣地问:“哟,小戚又在调查鬼魂杀人案那?”
      戚少商闷哼一声,不做回答。

      待到回了家,天已近全黑。寒风冷峭,小区里已亮起星星点点灯火。
      戚少商进了楼道,正撞见一个人停在一楼门口那四级台阶上呼哧呼哧喘气。二人听见彼此的动静,四目相对,立下电光石火暗中交迸。
      竟是顾惜朝。
      他坐着轮椅,正费力要把自己挪下台阶去,头发略有些凌乱,额头上冒了汗,嘴角向下不客气地撇着,显得分外狼狈。
      顾惜朝一见他就松口气笑起来,急急地说:“戚少商,你来得正好。你会开车吗?”
      “我是老司机了,”戚少商暗自心惊,满腹疑虑,“怎么?”
      “那就好。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去看一样东西。”顾惜朝把刚扬起来的眉梢略收了收,有些得意神色,却看不出是什么心思。
      “去哪里?看什么东西?”戚少商思忖片刻,没有动。
      “你必定想要看到的一样东西。”
      “顾先生,你心机太重,胸中有鬼,并不是什么实诚人。我不想相信你。”戚少商仍然没有动。
      顾惜朝哈哈笑起来。“原来你也来找我要实诚了,戚*警官*?那也好,就告诉你实话——我带你去找第三个人,你去是不去?”
      “什么第三个人?”戚少商的心脏猛跳起来,撞得胸口发疼。
      “你明知道我说的是谁。——不过倘你不随我,我也要自己跑一趟,这就是我的买卖。”顾惜朝偏了偏头,“你倒是去不去?”
      戚少商没有再犹豫,三下两下就帮顾惜朝下了台阶。“顾先生,我已经三番五次提醒你。你若是再玩什么花样……我自诩从未做过亏心事,可不怕什么怪力乱神邪门歪道!”
      顾惜朝的眉头轻轻一触,这动作十分细微,若非戚少商练出一双好眼睛,恐怕也难以察觉。
      “走吧,用*我*的车。”他沉吟半晌才道,骄傲地把那个我字咬得很重。

      戚少商没有想到,短短两日之内,他已经坐在了那辆白色广本的驾驶席上。这车里一尘不染得令人窒息,令人动不开手脚。他已两年没有碰过车子了,还是跟劳哥跑新闻的时候,天天给劳哥当司机开着组里那辆破桑到处跑,才磨炼出了车技。这广本却是自动档车,让戚少商一时间手忙脚乱。
      “你这是个残疾人车呀!”他冲副驾上的顾惜朝笑道。本欲在自嘲,却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脸色骤变,小心翼翼地看了顾惜朝一眼。“顾先生,我不是……”
      “你放心,我不是玻璃做的,不会让你三言两语就给碰散了。”顾惜朝有些哭笑不得地说。他一上车,就把车窗摇到最底端,风呼呼地直往车里灌。小区路灯映在他身上,忽明忽暗,像是隔了一层什么东西,显得遥远模糊。
      “哎,你的车门没锁上?很危险的!”
      “这是我的车,你不要指手画脚!”这下子顾惜朝有了些不悦,“我从来不锁车门。”
      戚少商有些尴尬,咳了一声,顿了顿才道:“去哪里?”
      “江滨路,钟楼广场。”顾惜朝道,忽然一个冷冷的眼神扫过来,“你不要妄图能联系上铁游夏,在这车里,你的一举一动,不只有我在看着。”
      “你什么意思?”戚少商头皮一阵酥麻。
      空荡荡的车内隐约浮起一些不属于二人的声响。
      顾惜朝的眼神越过他肩膀,停在他身后某一位置:“喏,她不是就在那儿么,她一直低头看着你。”
      戚少商紧紧攥着方向盘,攥得关节泛白。“你有没有听说过,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吓唬你的司机?”他说这句,是面上带着戚氏笑容的。
      顾惜朝哼了两声,拉上羽绒服帽子,缩进座位里闭上了眼。
      不出三分钟时间,副驾上传来一阵阵轻微的鼾声。
      “现在只剩我们俩醒着了吧?”戚少商对着空气说道。他的手心已经攥出了汗。

      戚少商将车稳稳地停在钟楼广场路旁。他的车技果然并未消灭。
      伸手轻拍了拍顾惜朝。“顾先生,我们到了。”
      顾惜朝一转头,望向车窗外。夜色浓重,江风撩人。隔岸灯火零星散在波光里,粼粼而动,形如鬼魅。
      一言未发,戚少商已将轮椅从后备箱内搬出来,打开车门冲他伸出手。
      顾惜朝一昂首道:“我自己来。”随即扶正了座垫,两手一撑,轻巧地落在轮椅上。这一撑一荡,熟门熟路,极为敏捷,另戚少商心中大为惊异。
      他便领着戚少商一路往江边而去。
      江岸边空空如也,并无他人,更没有所谓的“第三个人”。戚少商暗压怒火,到底要看看这姓顾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顾惜朝一直往西去,大约300米远的脚程,一拐转入了一条小巷。这地方到了夜晚,家家门户紧闭,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偶尔深巷凄犬狂吠,叫人心惊胆战。
      戚少商心里疑虑更深,只觉得那东西仍然盘桓在左右,阴风阵阵。
      顾惜朝在一扇门前停下了。回头望了望,那神情似是在等待戚少商。这是一座毫无特殊之处的平板房,破旧敝败更甚于旁边的人家。门上有贴过门联的痕迹,只是年久未察,撕毁破烂,雨水污渍,已经辨不清一个字了。
      出乎意料,顾惜朝忽然掏出一串钥匙捅开了房门。
      戚少商跟了进去,眼前豁然开朗。不过一间十平米的板房,正对房门的,是全室唯一的一扇窗子,不知是年久失修,还是有人故意破坏,窗棂已经全部脱落。只留下一个四方空洞,如一只硕大的独眼,赤裸裸地迎向漆黑夜空、江流滚滚。彼岸的千丈软红,似都不能入了这洞察秋毫的法眼半分。
      顾惜朝从窗根拾起一张破破烂烂的纸来,盯着它看了半晌,忽然问道:“你想不想听个故事?”
      戚少商抱起双臂,眉头紧锁。“我跟着你千里迢迢跑到这儿来,是来找凶杀线索,不是来听你讲什么故事。”
      “不是我讲。”顾惜朝晃了晃手中的破纸,抬起头泠泠地笑了,“是它讲。”
      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只打火机来,顾惜朝把那张纸揉成一团,点燃了。纸团沙沙作响,在静谧中竟也令人心悸。

      纸团随火苗缓缓舒展开来。
      “爸爸——”一声凄厉的叫喊划破黑夜,震荡四壁。戚少商浑身一激灵,看顾惜朝,却神色未变,只盯着那团火。
      这声音,就在人身前身后,四处围绕。如流沙缠腿,一声声直往人身体里钻。
      “爸爸——不要啊爸爸——不!不要,我不要——啊啊啊啊——好疼……爸爸,瑛子好疼啊——你在做什么爸爸,你让瑛子好疼啊——呜呜……爸爸让瑛子好疼……好疼啊————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爸爸,龙大哥说你这样是……爱瑛子……才让瑛子这么疼,你……你是真的爱瑛子吗?”一阵慌乱的喘息,那女声已接近呓语,“太好了,爸爸是爱我的……你会娶瑛子吗?再过两年……我十八岁,就可以……可以嫁给爸爸了。你会娶我吗?……呵呵呵呵,太好了……龙大哥说会娶瑛子,爸爸也说会娶瑛子……呵呵呵,等我十八岁那年,你们一定要等着我……要娶我……一定要……娶我……呵呵呵呵呵呵……”
      那笑声渐渐低下去,终于恢复一片沉寂。
      顾惜朝手中的纸团,只剩了一地灰烬。
      戚少商觉得自己呼吸不畅,心口发闷,就快要晕过去了。整个过程,他都没有喘一口气。
      “那第三个人,是谁?”他扶着墙艰难地问道。
      顾惜朝一抿嘴:“是我。”

      “我一直是和阴阳两界打交道,从中谋生的人。两年前李九托龙大找到我,说他女儿身上出了些不寻常的事,她的头发,好像被什么东西附着。我去看了,那孩子的头发,确实是被那种东西盘踞着,越长越活,吸人精血。旁人拿剪刀凑过去,还会缠人手足。我没有多想,便帮他将一头长发都剪了。谁知道一个月之后,就听说那孩子死了。李九说他家女儿生性阴霾,内藏血性,一直不肯给他安宁。又来求我帮他除灵。”
      “我当时便有所疑虑——因我见过李瑛,那孩子疯疯癫癫、神清气净,不像是李九说的那种人——但也还是照协议做了。我和李九、龙大把那孩子的头发分了三堆,分别埋在气象宏达开明之地,这三张镇纸,还是我亲手画的。魂灵依赖凡体,这是天性,倘若还在此世有遗留之物,便会盘桓其左右,不能离去。镇住李瑛的头发,就等于禁锢了她。”
      “这两桩交易,李九给了你多少钱?”
      顾惜朝反复揉着手中的纸灰。“这不能说。但我可以告诉你,干我们这一行的,不缺钱,也不求多挣。”
      “李瑛的葬礼那天,我也去了。在人群里我一眼就望见了她。她一直站在李九身后,两只手高举着。我一下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龙大是个很聪明的人,他绝不像自己说得那么无辜。做李九家司机时,他一直暗地里喜欢瑛子,但天良未泯,什么都没有做过。是李九,他奸污李瑛之前,先教龙大也做了,为的就是能堵他的嘴。人面对诱惑啊……”顾惜朝低声笑起来,“这两年,龙大的日子恐怕比之煎熬还不如。一边是自己喜欢的女孩儿的清白性命,一边却是自己的一辈子,呵呵……”
      “这么说,龙大设计杀李九是真的了?”戚少商难以置信地问。
      “是真的,他选择在李瑛两年忌日谋杀李九——但谁知道他到底是什么动机?究竟是想为瑛子报仇,还是想籍此获得她的原谅,保住自己一条狗命?”顾惜朝声音陡然高了起来。
      戚少商长叹一声。“大概是二者兼有吧。”
      “只是他没有想到,已经有人先他一步,揭了一张镇纸。李瑛对李九的报复比他快,比他干净利索,也比他冷酷的多,她还留下了头发——明明白白地告诉龙大,她没有原谅他。所以龙大自首了,他完全是为了自保,以为在高墙铁壁中就是平安的。到了一报还一报的时候,都想起来后悔了——可惜晚了!就在李九死的前几天,他还千方百计找到我,要我保他安全,大概是自知,逃不过和李瑛的一钞婚约’吧。”
      戚少商一时语塞,面对这夜色藏匿的爱恨情仇一段往事,他觉得自己完全是个局外人,渺小、无力。
      “是你揭去第一张镇纸的吗?”他问顾惜朝。
      “不是我……我不知道是谁。”顾惜朝头一次露出有些沮丧的神情。
      戚少商低头,两臂抱紧了些,江风寒夜,他忽然觉得冷了。“我想我能知道……是龙大自己。”
      他可以想象到,一个做了错事的男人,心中恐惧、自责、懊悔、绝望,五味绞缠,揭去第一张镇纸,打开死灵的牢笼,继而设计杀死李九,在女孩儿两周年忌日的时刻——他答应迎娶她的那一天,给她一个公平审判自己的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挣脱的机会。
      这些人的脾性——欲望、煎熬、在最暗的夜里保存一星火,却在黎明到来时亲手掐灭它——戚少商感同身受。但顾惜朝不懂,他似乎不是这个世界的一员。
      所以,面对顾惜朝疑惑不解的眼神,戚少商只耸了耸肩。“我瞎猜的而已。”
      他看见顾惜朝的眉头又一次轻轻一触,眼里亮起两团火。

      顾惜朝从角落里抱起一个不起眼的瓷缸来,直起身吁了口气,冲戚少商说道:“我要找的东西找到了,你的故事也听完了,我们不如走吧。”
      “她还在这儿么?”戚少商略侧头,看着身边白雾稀薄剔透。
      “她不在了。”顾惜朝摇着轮椅咯吱咯吱碾过腐败的地板,“可他们都还在。”

      上车之前,顾惜朝将那瓷缸打开,朝江心奋力一扬。青丝一捧,纷纷飘散在江流中,随逝水东去。
      回程路上,戚少商一直沉默不语,顾惜朝却谈兴大发,神采飞扬。
      “你知道,李九第二次求我的时候,是怎样低三下四、苦苦哀求的?”他得意洋洋地笑道,“我却就是不接他这一桩!我就是要看他死、看龙大死……和傅宗书、陈升平一样!我却和李瑛做交易,把镇纸全都烧去,让她自由,让她为所欲为,既然老天不能给她这个公道,我就给她。瑛子的一死,换三条人命,她不亏了!”
      戚少商猛踩了一脚刹车,车子厉声而止,顾惜朝差点被扔到挡风玻璃上。
      “你说,三条人命,是怎么回事?”
      顾惜朝一挑眉:“正是三条人命!我已将最后一张镇纸烧了,魂灵被分割成三股,随自己的头发顺江而下,今夜十二点之前,必须再取一条人命,才能得以重聚成形,安息于厚土。至于是谁这么倒霉,那就不是我能料到的了。”
      “可那人无辜!!活生生的一条性命,你怎能视为儿戏!”戚少商揪住他的衣领怒吼道。
      顾惜朝平静地掰开他的手,他眼底阴霾,深不可测。
      “瑛子被玷污至死的时候,也是活生生一条性命;晚晴……被撞下山崖的时候,也是活生生一条性命;却不见有谁,为她们喊上一句,命非儿戏?”
      戚少商无力地仰倒在座椅上,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他忽然跳下车去,打开副驾一侧车门,将顾惜朝一把拎起来扔到轮椅上。
      “戚少商,你要干什么!”顾惜朝喊道。
      戚少商摇下车窗,并不抬眼看他。“顺江向下寻找,去救人!”他忽然回过头,深深地看了顾惜朝一眼,“你知道吗,我真是讨厌你自诩为法外判官的那副样子。”
      引擎咆哮一声,车已飞驰出去。
      江边只剩顾惜朝一人。
      他望着尘烟中远去的那个白影,一字一顿地说道:“真巧,我也十分讨厌你那副天下正义一肩挑的样子。你便去,看你跑得快,还是江水跑得快。”
      鬼魂归天,自然道理,谁能阻挡得了?
      戚少商,你此去无异于送死。
      但你不惧,或者你惧了,但仍然要去。
      所以我不能让你死。

      车往疾驰了三公里,路面上空无一人。
      戚少商心里忽然明白了。
      “原来你要取的性命,就是我的。”他对空气说道。
      后颈上的一丝寒意,渐渐蔓延至全身。有什么东西,趴在他耳边轻轻吹气。一阵若有若无的瘙痒,就在颈间徘徊不去。
      他松开方向盘去摸。手指所触,顺滑如丝的一缕。
      长发结,青丝扣。
      芙蓉锦,燕山月,谁家笛。
      危襟正坐,笑看风云,是哪一个?画眉如醉,浴血如歌,又是哪一个?
      戚少商索性闭上了眼。“随你吧,只是不要再来害人了……瑛子。”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视野里一片苍白。
      有飒爽的风拂面,戚少商做了个深呼吸,模糊影像一下子清晰了。
      小阮正俯身担忧地张望。素面朝天,一双美目里泪光滚动。
      看见美人,戚少商心里更加舒坦几分,脱口而出道:“好看!”
      小阮脸一红,转身跑了出去。
      “一醒来就知道调戏女孩子,看来老戚你没大碍了。”铁游夏哈哈笑着走上来,“车子开到江里,竟然只折了条腿,你这狗屎运,真是无人能及。”
      戚少商这才感觉到右腿上麻药过后的阵阵钝痛。“很严重?”他冲自己的腿努了努嘴。
      “还行,错开的骨头,已经给你接上了。钉子也打进去了。恐怕得受一阵子罪,但你放心,康复没问题。”
      戚少商长出了一口气,心里一块石头落地。“昨天到底怎么了?”
      铁游夏撇撇嘴:“谁知道你怎么开着顾惜朝的车,撞破护栏冲进江里去的?幸好我们接到报警,及时赶到,不然你这条命还真不一定拣得回来。顾惜朝都跟我说了,你大晚上的非要跟着他,要监视人家的行动。说实话,新闻小子,是不是又多管闲事,当侦探去了?”
      “对。”戚少商苦笑道,“我这趟侦探当的,别提了。谁报的警?”
      “一个女孩子,没有留名。我们已经联系不上她了。”
      戚少商抬起手遮住眼睛。“……看来我的命,并不是你们捡的……而是她。”
      “谁?”
      “我!”门外一个朗朗的男人声音。顾惜朝摇着轮椅,缓缓进了屋来。
      戚少商呻吟一声。“我说老铁,这是哪家医院?病房都可以随便进的么?”
      顾惜朝不慌不忙迎上来,正色道:“别的不说,你怎么赔我的车?”病房里阳光散布,戚少商第一次在这么灿烂的白日下看见顾惜朝,并不似他印象中的苍白、鬼魅、无处逃遁。反而明眸皓齿,照得人心里发亮。
      “哎,顾兄,老戚刚刚醒过来。”铁游夏忙着和稀泥,“你就别急着逼他了。你那辆广本嘛,我知道,我跟老戚一定原封不动赔给你,说到做到!”
      话音刚落,老铁的手机响了。他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奔出去接电话。
      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戚少商,你害我违了约,生意没有做成。”沉默许久,顾惜朝才缓缓道,“这一项,你这辈子都赔不起。”
      “那真是对不起你了。不过我想,人活一世,最重要的就是能对得起自己。如果昨晚我没有去,一定会后悔终生。——我知道,你不明白。你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你自有你的公道,我也有我的正道。但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顾惜朝没有再说什么,只朗声笑了。
      这以后的结局,戚少商心里都明明白白的。不出几天,案子就会不了了之。他们的法制专刊会发出长篇纪实报道:李九被保安龙大毒杀,各中缘由,尽可以想象发挥,写出一段血泪史;甚至他那位私自提供违禁药品的哥们儿,也要大书特书一番。铁游夏和他同事们的照片,会登在头版头条,光荣、正义、法制的化身。
      然而通篇报道,都不会提到李瑛一个字。
      市民继续过忙碌的日子,把李九大老板的死亡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们都不会知道,有一个叫瑛子的花季少女,在冰冷的十一月江水边,是怎样被摧残、被玷污、继而发出绝望凄厉的呼喊。
      他忽然有些懂得了顾惜朝。

      “她呢?现在哪里?”他不需要说出名字,二人心知肚明。
      顾惜朝两手交叉抵着,放在自己僵卧的双腿上。
      “她没能取得最后一条人命,也再没有来找过我。也许,现在正在江上徘徊,或者躲在城市的某个角落,等到明年这个时候,”他望向窗外冬日的暖阳,“再做她该做的一切。”
      一瞬间,戚少商觉得自己的心里,一半火热,一半寒凉,百感交集,就要落下泪来。
      而顾惜朝只是淡笑着。
      日光清澈,尘埃浮动,一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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