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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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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时候,他都会产生一种幻觉。
他身边站满了人,密密麻麻的看不到边际。
或活着或已逝去,只要是他认识的就都聚在一起,仿佛是要迎接他们的英雄。
可他们的英雄是谁啊?潘子想不出。
他透过人群间的缝隙,远远地望见一个人,眼角皱纹丛生,整张脸布满被岁月蹉跎过后的风霜。他极力地抗拒着对方已经老了的这个事实,但是……
鬓角全白了。
这人对潘子太重要,像是他的父亲一样,也像他的兄长一样,更像是亲人朋友一样……最后他都分不清到底是像什么一样了。只觉得,仅仅是可以追随在这个人身边,胸膛中的幸福感就已经满得快要溢出来。
这种幸福感让他整个人都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化学反应。他说过,我跟着三爷,倒过的斗没有一百也有五十。那么这种反应会如此剧烈也是因为它所经过的催化次数没有一百也有五十。
他希望有一天,可以站在三爷的前面,而不是跟在三爷的后面,随时都能回头看一眼,看对方站在自己宽厚身体的阴影里,在自己的背后。
如此一来,他就再也不怕会跟丢了。
1
潘子被扎西一行人从雨林抬出来,暂时安置在沙漠边缘的帐篷里。一次性思考太多东西让他因过度用脑而筋疲力尽地昏睡过去。
昏睡中,梦到了打仗时候的事。
“你怎么这么好运。”
“啊?”
潘子躺在简易担架上,一边单手按着军医潦草处理过的腹部的伤口自我止血,一边想不明白肚子上被开了个大窟窿险些送了命究竟就什么可被称作是“好运”的。
“这时候受重伤,就是好运。”说话的是个潘子叫不上名字的人,连里好多人他都叫不上来,他是临时编制进来的,好像初来的时候有那么几个人问过他的名字,但他却不记得对方都是谁。
在前线的人,都有一种特殊的熟悉感,没谁会跟谁生疏,这大概是因为所有人都明白,随时都可能会挂掉的人,彼此之间根本不可能也不需要拥有一个从陌生到熟悉的渐变过程。
叫不上名字的人蹲在潘子身边,点了一颗烟。潘子注意到对方皮肤虽然是营养不良导致的蜡黄,可眼睛炯炯有神,好像什么都能看透。
“一直被越南偷袭,天一亮,咱们排就得上去。这一遭,指不定就都搁在上边了。你看你这熊样,你上得去?”
“上不去。”潘子诚实的回道。
没想到潘子会这么认真地回答他随口一句扯淡,被逗笑的人干脆大腿肌肉一松,一屁股坐在潘子身边,说道:“不上去的人,就不用考虑怎么回来。真杀到战场上去了,你就知道好多训练时候分出的强弱根本不顶事儿,就拼个谁命大。”
他这时顿了一顿,因为光顾着说话,烟也没吸,好长一节灰白的烟灰挂在烟头上摇摇欲坠。
“我会看相你信不,你这样的,一看就知道命忒大。”
命大可以,但是太大,就会煞人。这么说似乎有点不公平,但是如果你身边的人都死掉而你却活下来,那就好像他们都是被你克死的一样。可潘子觉得对方的话里似乎没有这种味道。
“兄弟,要是我明天真就‘光荣’了,喏,”他手指向前一指,北边靠近土丘的战壕里,窝着几个人。潘子使劲眨眨眼,夜里太黑,看不太清,数脑袋似乎是四个人,看脚又好像有五个人,“回头帮我照顾着点我弟弟。没非得给带回去,总之能叫他多活一天,就多活一天。也让家里晚一天绝后……”
听他说完,潘子才猛地搞清楚为什么觉得他眼生。他和自己根本就不是一个排的。那时候前线的部队看似整齐划一,实则内部人员一团糟。这人是偷偷来换他弟弟的。
想到这里,潘子踌躇着,不知道是否要揭穿对方,只好先问:“哪个是你弟?”
那人微微一笑。对方传过来的视线就让潘子觉得自己的大脑乃至灵魂都被洞穿了,思想一丝不剩地都被看光了去。
“我啊,来了这里,不冲到前头开枪我的手实在是痒。”这样的回答,实在是答非所问。他说完就起身,将手里的拿大半包烟扔在了潘子的胸上,“给你了。好烟!”
“可我不会……”潘子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抓起拿包烟想要还回去,脖子一昂才发现,对方步子很大,已经走出去七八米了。
“不会就学!拿着吧,反正我也用不着了……”
第二天,上到老山的四十五人,一个都没有回来。潘子想找到那个人的兄弟,但是却发现那天睡在战壕里的人一旦出了战壕他就再也认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