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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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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醒来就没说过话,谁都不理。”关胜告诉李俊,李俊目光空洞地对着围在他身边的一群人,忽地笑了:“他这是在同他兄弟闹别扭,你们不知道?”众人愕然,童猛颤声唤道:“哥哥,你……”李俊瞅了他一眼:“你慌什么?张横要跟他走,我不跟,他不稀罕。”童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他腿号啕痛哭:“哥哥,求你看我们兄弟多年追随份上,休要如此。”李俊嘴角动了二下,没开口,石秀拽起童威,安慰道:“没事,他只一时糊涂。”对李俊道:“哥哥去劝张横哥哥时,切勿令他见到棺椁。”李俊点头,分开众人,径向张横房间走去。
张横踞坐床榻,披头散发,面如死灰,两颊深深凹陷下去,衬得布满血丝的眼睛分外触目惊心,他纹丝不动地凝在那厢,像具冰冻的僵尸,李俊刚进门的那一刻就以为他已经死了,笑得流出了眼泪:“张顺,你行,你真行。”张横听见声音,眼珠忽地转向他,带着一丝充满希冀的光芒,李俊清楚那是因为自己刚才叫了张顺名字的缘故,心中倍觉苍凉,他一步步走近床边,眼睛看着张横,看着这位身上流淌着与张顺相同的血、自幼与张顺一起成长相依为命的自己的结义兄弟,情知这个张顺留在世上的唯一亲人也即将远去,张横的灵魂正在渐渐抽离,他甚至能看见那些飘散在空中的残缺碎片,伸出手试图收拢它们,可它们飞走了,他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万念俱灰地垂下手臂,缓缓跪下,在此之前,他从未想到会有向张横下跪的一天,可现在却觉得理所当然,如果他这辈子只能跪一个人,只能任凭一个人的处置,那么这个人必定是张横,必定是这个他和张顺最对不起的人,“是我没拦住他,你杀了我吧。”他将一把解腕尖刀递向张横,张横没接,双目无神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李俊握住他手,嗓音嘶哑:“兄弟,是我,你的结义哥哥,李俊。”张横身体颤了下,但还是面无表情,李俊知道应该怎么做了,尽管接下来的这句话几乎榨尽了他的全部心血:“你的亲弟弟,张顺,他临死前,一直和我在一起。”张横闻言,就如吃了灵丹妙药般立刻活了过来,眼睛陡然睁圆,抡开手掌狠狠揪住他,冰冷的尖锋抵上他的咽喉,他忽然听见遥远天河里玉磬石鼓的声音,不觉仰头微笑,张横瞪视着他,将牙咬得咯咯作响,攥刀的手发狂地抖,显然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李俊不想让他再忍了,于是说:“动手吧,这是你应得的。”张横一把推开他,甩手扔脱尖刀,积蓄已久的痛苦终于如山崩地裂般剧烈迸发:“哥哥,你以为我是个粗人,就什么都不懂,什么都看不出来么!”他的哭喊声凄厉刺耳,震得窗棂瑟瑟发抖,童威童猛率先破门而入,见此情景大吃一惊,童威抱住李俊,抚摸着他颈上的血痕,惊惶失措:“哥哥,这……”李俊喝道:“出去!”童威童猛瞅了瞅目中带血的张横,没挪地方,李俊怒不可遏,厉声道:“滚!统统给我滚!”石秀立刻拽起童威童猛,推了他们出门,自家拾起地上利刃,又将屋内朴刀佩剑都收了方才离开。
李俊胡乱抹了把脖子上的鲜血,盯着张横道:“你都知道?”张横大声哭道:“他是我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头发丝儿我都根根摸过,夜里翻身都晓得朝南朝北,还有哪样是我不知道的?我知道他敬服你,最喜欢腻着你,要是哪天没见着你就连饭都吃不下,那时都是我变着法儿地哄他吃……他从没对我这嫡亲哥哥恁般上心过,我嫉妒,嫉妒得想喊想骂,可你是我大哥,是待我情深义重的结拜哥哥,再多的苦再多的话我都咬碎了和血吞了,哥哥,你还当我活得真实么?”李俊五内如焚,含泪道:“你是他亲哥哥,谁都代替不了你,我和他……”“这都不打紧,不打紧!”张横截断他,激动得嘴唇泛紫:“我看得出来,哥哥你疼爱他的心思一点不比我少,你拿他当亲弟弟,他也当你是亲哥哥,只要他真心高兴,我还能多计较什么?你看,他对付你的手段和对付我的一模一样,他临走前是不是硬得不行来软的了?是不是赌咒发誓了?是不是亲你抱你了?肯定是这样,要不然你不会放他走,你根本拦不住他,我也拦不住,把他放在心尖上的人都会输给他……”李俊将手拼命地抓扯着头发,苦痛愧疚,船火儿到底单纯天真,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和张顺之间纠缠的是怎样一种情感,是怎样一种有别于兄弟情谊、令人魂梦相随、心神悸动的情感,他还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该告诉他么?他能懂么?李俊矛盾迷惘地看着张横,张横却不看他,兀自往下说:“现在好了,谁都不用争,他把我们这两个拿他当命的哥哥全撇了,一门心思都报答了他公明哥哥,他要当英雄,连仇都自家报了,他将魂魄附我身上,却连句告别的话都不跟我说,也不给我托梦……他给你托梦了么?”他问李俊,李俊凄然摇头,张横呆痴半晌,突然像个孩子般哭闹起来:“哥哥,他不要我了,他还是不要我了,我早知道,早知道!”他咳出一口血来,仰倒床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唤着兄弟,李俊泪流满面地扑过去安慰他:“他没有不要你,他只是……怕你骂他。”张横哭道:“我才不骂他呢,也不怪他,只要他好好的,只要他活过来,他想拿谁当亲哥哥都随他,想把谁放心口上也都由他,哪怕他再不理我我也不怨,只要他活着,只要他再别……”他猛地坐起来,身体抖得像筛糠,哆哆嗦嗦地问:“听说……是乱箭……还……悬首示众……”他的声音变了调,十指抓进床板,疯狂一触即发,李俊难以自控地大声喊道:“是!是!”瘫倒地上,感到自己也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那些射在张顺身上的箭一根不少地全数反弹进他的胸口,将他的心刺得千疮百孔,他疼得魂飞魄散,只剩一具躯壳勉强支撑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张横听到他的回答,一拳捶碎床板,纵身跳下,站立不稳跌了个结实,他不管不顾地咬牙向前爬,嘴里念叨的都是些可笑的话:“带我见他,带我见他,他一定很疼,想让我抱着他,就像小时候一样,我不能让他等太久,要不然他会委屈得哭上一整天,还会赌气不理我……”他爬到门口,勉力挺身拉门,李俊骤然清醒,大步上前将他拖回床边,倒了杯水递给他:“喝下去,稍歇片刻,我带你找他。”张横问:“真的?”李俊道:“真的。”张横又问:“他不会生气?”李俊笑着回答:“不会。”张横便接过去喝了,然后背靠床柱饶有兴致地瞅着李俊,傻笑道:“哥哥,我爹娘不大识字,胡乱给我和我兄弟诌的名字,人家听了都笑话,我们两个也觉得不好,本来我还觉得‘张顺’这名字配不上我兄弟,可听你一叫就改了主意,不知为什么,你叫得和别人不一样,说不出来的好听,每次听你叫他名字,我就觉得我爹娘比状元学究还要聪明三分……哥哥,你再叫给我听。”李俊就叫:“张顺,张顺,张顺,张顺……”每唤一声都像是赤着脚在刀山上走了一步,但他却舍不得停下来,越唤越着迷,越唤越刻骨,灌醉了自己,麻痹着张横,张横开心地笑,笑着闭上了眼睛。
李俊心力交瘁地走出门外,对关胜、阮小七道:“他肯说话了,喂他喝过蒙汗药,刚睡下,你们去换张床,好生照料。”转向石秀道:“有劳兄弟,今天晚上,就让他……入土为安吧。”石秀道:“哥哥放心,兄弟寻朱武哥哥看过风水,都安排好了。”李俊又嘱童威童猛道:“去知会公明哥哥一声,但不劳他帮忙。”阮小二、阮小五道:“说得是,还是让我们哥几个送他一程。”李俊道:“也不用你们动手,谁都不用,谁都不用!”最后两句话他几乎是挣命般喊出来的,喊得众人泪落如雨,但他自己没哭,他的眼泪已经流得差不多了。
朱武选的坟地湖光山色,绿树成荫,李俊往四周看过一遍,点头叹道:“好地方,他会喜欢。”轻抚棺材道:“兄弟,是不是因为这西湖太美,你才扔下我?你真的做了金华太保么?那西湖龙君……他比我还好么?”他喁喁低语,就像在同张顺说私房话,但这次张顺没有哄他“谁说的?他哪比得上哥哥,谁都比不上哥哥。”他等了很久都没有回应,颇不习惯,苦笑一声,低身跪下开始掘土,宋江吴用等几十位头领就站在旁边,但他不准任何人帮忙,石秀给他备下许多器具,但他只用自己的双手,用那双曾经温情脉脉地抚摸过张顺的发丝和眼睛、捧起过张顺面庞、搂抱过张顺身体的手将张顺一点点埋葬,让这坟墓内外都浸润上自己的气息,再让这气息去围裹张顺,护他千年安睡,一个千年,再一个千年。真不甘心放他就此睡去,身后有无尽岁月,人生却不过短短百年,可为什么、为什么就连这短短的百年他都不肯与自己相伴到老!李俊仰望夜空,想去质问过往神灵,既然已经将张顺送到他身边,既然已经将世上最美好最温馨的一切都赐予了他又为什么非要残忍地中道夺走,他差点呐喊出声,却终究没有开口,深蓝色的天幕庄重威严地俯视着他,将他全身上下从头到脚彻底剖开,让他的前尘往事无所遁形,他蓦地明白自己早已失去了问天的资格,揭阳岭、浔阳江、梁山、太原城……他的身上不干净,他的手上沾染过太多无辜者的鲜血,他这罪业深重的凶犯若是可以问天,那些无辜受戮者又该去问谁,又该去向谁讨还公道!他喘了口气,伸手去接那绵绵细雨,想用那洒落在美丽的西子湖的漫天花雨洗掉手上血腥,同时默默地用最诚挚最炙烈的心向着天地万物、向着宇宙乾坤呼喊,李俊十恶不赦、万死难赎其咎,但他对张顺的感情干净纯粹,不容置疑,若是他心怀龌龊,或是用哪怕一星半点的恶念玷辱过这感情,就让他受万万劫之厄,受万万年之灾,就让他沉堕地狱,尝尽千般酷刑,被那洪炉烈焰焚做飞灰,再将飞灰撒遍江河原野,永世受那鱼虾虫蚁啃噬之苦。他赌咒已毕,收手继续,雨越下越大,宋江等人纷纷劝他,童威童猛更是跪在雨里哭着哀求,他不懂他们为何吵闹,便不理会,只管埋头苦干,但他的确感到情形不对,覆上最后一掊土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快死了,然后果然失去了知觉。
卧病在床的那几天,李俊一直盼望张顺能给他托个梦,可是夜夜空等,他倒是时常梦见张顺,但他梦中的张顺从来不说话,他知道那只是自己一厢情愿想像出来的幻影,真正的张顺再没出现,既没摸过他一下,也没安慰过他一句,似乎连魂魄都消失了,他不相信,顶着高烧跑到金华太保庙求证,宋江念张顺通灵显应,特立此庙祭祀,那条浔阳江中精灵活泼的鱼儿终于凝成了一尊忠义两全的神像,他肤白胜雪的身体也换成了一副黝黑的泥胎,天道回环,尽在于此。李俊抱住泥像,缓缓滑倒在它脚边,低声道:“兄弟,哥哥难受,你见见我吧……”忍不住一阵阵头晕目眩,嘴里开始胡言乱语,到底说过什么他记不清了,只知道那是些平时即使做梦都羞于出口的话,因为他说到中间脸烫得厉害,还不停解释:“兄弟,你别生气,别着恼,哥哥只是病了,太想你……”他正絮叨的时候,童威童猛心急火燎地跑进来,童威摸了把他额头,慌得直哭,李俊打脱他手,漫不经心道:“哭早了,死不了。”童威童猛双膝跪倒,童威哽咽道:“哥哥,我们兄弟打从十三四岁就跟着你,多年相随,刀山火海不离不弃,凡事但凭哥哥,哥哥想生,我们跟你到天涯海角,哥哥想死,我们跟你到阴曹地府,就听哥哥一句话。”李俊望着他们,忆及往日那些风风雨雨,心中酸楚,柔声道:“说得甚么话?谁想死了?”童威道:“请哥哥当着张顺哥哥的面起誓。”李俊晃悠了两下,嗤之以鼻:“寻谁不好,偏要寻个言而无信的。”童威童猛含泪看着他,他心软了,长叹一声道:“好吧,我起誓,活下去。”
李俊果然活了下来,但张横的病势却越发沉重,杭州城瘟疫盛行,他也未能幸免,偏又不肯吃药,打从他在张顺坟前哭到昏厥被拖回房那天起就变得不可理喻,急得众人束手无策,劝他吃饭也不吃,央他喝水也不喝,全靠阮小七和关胜两人按着硬灌才勉强存得他一口气在,现下喂药又极艰难,到嘴就吐,死都不咽,赶上哪次被逼着没吐出来就气得眼睛喷火,发狠地瞪着关胜和阮小七,抓扯胸口恨不得能将药汁和肠子一起呕个底朝天,阮小七火了,大声训他:“你瞎闹腾个鸟!张顺想死就让他死,他现在风光了,全天下都知道他浪里白条是大英雄、大豪杰,连神庙都有了,这会儿兴许正跟龙王他闺女聊得热乎,你还指望他大驾光临亲自喂你吃药不成?”张横脸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想说话没说出来,索性背脸向墙,一言不发,倒把阮小七气得直哭:“你这辈子心里只有他么?也不寻思他受不受得起,他若知你恁地,鬼魂儿也得愧疚得再死一回……”李俊心痛难忍,厉声喝他:“小七住口!”阮小七抹了把眼泪道:“哥哥,俺知道你疼他,可你以为他死了俺不难受?难受归难受,总不能再饶上两个给他陪葬吧?你也好,张横也好,从今往后,好歹少想他几次。”关胜叹道:“小七,别说了。”阮小七道:“不说就不说。”轻碰了下张横道:“算我的错,你吃药吧。”李俊也跟着劝,关胜也劝,张横却如吃了秤砣一般,只管闭眼装睡,三人又不忍再次强灌,只得由他,接连几天都是如此,眼看张横时日无多,众人唉声叹气,愁容满面,不想有一天他的气色竟忽然转好,大清早起来便嚷着要见李俊,李俊匆忙赶去,进屋一看到他眼中的光彩便已猜出十分□□,那颗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儿,颤声问道:“他……昨晚来了?”张横点头,脸上的笑容极显满足:“他还是来了,我就知道他不会不管我,我装做生他的气,怪他有了龙王的闺女就忘了哥哥,他告诉我龙王的闺女都出嫁了……”他笑出声来,接着说道:“他说他给公明哥哥托梦跟他道别是因为今生情份已偿,而他与我的骨肉亲缘再过几辈子也割舍不了,无须道别,他说他虽然成神,到底还是阴魂,与阳人见面会损阳人寿数,我说我不在乎,没有他我活着也没意思,让他带我走,他就哭了,跪下求我吃药吃饭,求我养好病跟你出海去,哥哥你看,他还是恁地恼人,又难为我,我就发脾气说不用他管,他都没和我商量一声就将命舍了,却要我为他活着,世上再没这么做弟弟的理儿,我气得要死,便把一肚子的账都算给他听,从他出生时开始算,亏他还做过卖鱼牙子,竟被我说得半个字都吐不出来,他只是哭,他哭我也哭,我哭得衣服都湿了,可他的眼泪像断线珠子似的往下掉,落在地上却一丝痕迹也无,我慌了,想抱住他,却什么都抱不到……”李俊心口一窒,手足僵冷,险些听不清张横后面的话:“哥哥,我那时快疯了,叫天叫地不住口地骂,骂它们不开眼非要这般待我兄弟,我兄弟却不让我骂,说那是他的命,他不怨,只盼我好生养病,将来娶妻生子,传续香火……他又说胡话,可我最后还是服了软,答应他吃药吃饭,唉,我到底得输给他,从来都这样。”他叹了口气,对李俊道:“哥哥,他临去时让我转告你几句话。”李俊紧盯着他,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听张横道:“他说你肩上担子重,凡事不可随性,千万带着童威童猛到海外去,上次他夸奖你的那番话虽然恼了你,但还是请你牢记心上,他还捎了张字条给你。”他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封折好的书信,李俊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它接过来,颤抖着拆开,那上面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哥哥,做你该做的事。”
“兄弟,你待我不公!”李俊站在金华太保庙中大声说,外面雷电交加,他内心那个失去了上苍的所在也是一片凄风苦雨,“你以为石碣上刻着我是‘天寿星’,道长哥哥又说我有什么‘王者之气’我就活该天生的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么?你以为我终于咬着牙活到了现在而且发誓会活下去,我的心便是铁石铸就不畏伤痛么?可我告诉你我并不比你哥哥好受半分,打你走后,我每天都念着你,一个人的时候,你惨死的景象反反复复折磨我,你的身体在坟墓中慢慢腐朽,我的身体却也早已变成了一具空囊,但我还必须要顶着这具空囊在世间游荡,有太多的事等我安排,我不能像你哥哥那般想怎样就怎样,我没有肆意妄为的福气但我现在丝毫不比他坚强,我也盼着你能见我一面,说上几句安慰的话,哪怕只是再唤我一声‘哥哥’都能让我好过些,我需要你这么做,真的需要,可你又是怎么对我的呢?你对三郎说得那些话是真的么?还是在哄他?或是已经忘了我?兄弟,你赢走了我一辈子,却连点装样子的怜悯都不肯施舍给我这手下败将,何其残忍!何其吝啬!”他喊到嗓音嘶哑,汗透衣襟,转身忿然出门,临走时回望神像,失魂落魄地抛出了最后一句话:“兄弟,我的心思,你活着不懂,死了,还是不懂。”
李俊的那番话终究没能打动张顺,他还未曾等到想要的怜悯,大军便受张招讨催促,议定即日启程。宋江因穆弘、张横、朱贵等六员将佐身染重病,便将穆春、朱富两人留下照看,穆春信誓旦旦地向李俊、阮小七保证:“二位哥哥放心,这厢全都交给兄弟。”李俊拍拍他肩膀,先去看过穆弘,穆弘道:“哥哥珍重,兄弟死则死耳,还望哥哥看觑我兄弟。”李俊慰道:“兄弟且自宽心养病,哥哥省得。”又闲说了几句,便转到张横房中辞行,张横劈头便道:“哥哥,他的话你可记住了?你既事事依他,便也不差这一件了是不是?”李俊不置可否,苦笑道:“你帮他逼我,这倒稀奇。”张横道:“我就怕去见他的时候,他因为这个怪我。”李俊心中一震:“兄弟,你的意思……”张横淡然道:“他死了,我也不活,哥哥莫劝,天王老子也劝不转我,我船火儿就是没志气,偏生离不开他……但哥哥你别跟着学,你活不明白,就伤了他的心。”李俊的思绪一片迷茫,闭目半晌,方才浑浑噩噩地踱出屋外,掩门的时候,他看到了张横脸上的笑容,那么流光溢彩,那么欢欣畅意,立时明白这就是他和张横所见的最后一面。
且说宋江四处分兵,石秀要随卢俊义收取歙州并昱岭关,先行一步,李俊为他送行,石秀饮过饯行酒,语殷情切道:“兄弟这便走了,前路坎坷,哥哥千万珍重。”李俊拥抱了他一下,慨然道:“兄弟恩义,生死难忘,大恩不言谢,待到重聚之日,再与兄弟畅饮。”石秀道:“兄弟间论得什么恩?再休提起,只望哥哥念他一番深情,时时自爱,便是不枉兄弟往来传话的一场辛苦了。”李俊默然,垂首失语,石秀问道:“哥哥有心事?”李俊道:“他不见我。”石秀叹道:“他想让你忘了他,却不解你对他恁般情重,如何忘得?”他说到这里神色一黯,缓声道:“哥哥,兄弟想求你办件事。”李俊道:“兄弟你说,我都依得。”石秀笑了,目光蓦地柔和下来:“哥哥,我与你和张顺哥哥大不同,我若看上了谁,就是巧取豪夺也要抢到手,当初他本好好地做着节级……罢,不说了,哥哥,我若身死,请你帮忙照顾下我哥哥杨雄,再告诉他,就说只当他此生从来不曾在决刑后的正午烈日之下,蓟州长街之上遇到过一个唤做石秀的卖柴人。”李俊的泪水夺眶而出,他懂了,全都懂了,他因石秀的这句话而深深领会了张顺的良苦用心,这个浪里白条,不管做人还是做鬼,都在按他自己执拗的想法倾吐着他那像烈火般灼热、像泉水般清澈的爱意,却不知道这想法其实伤人又伤己,李俊心疼又辛酸,禁不住喃喃低语:“兄弟,你自以为是,自以为是……”石秀笑着摇头。
大军进发,那之后的血火厮杀李俊早已记不真切,只知道他的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刚开始他还痛哭落泪,后来便渐渐麻木,攻城、折将,夺城、报仇,那些鲜活的笑脸在几十次的循环中化做冰冷的牌位,他也在几十次的吊丧享祭中封存感觉,只是偶尔会在夜凉如水的晚上轻唤张顺,柔声安慰他不要难过,张顺他脾性随和,喜好结交,与寨中每位哥哥兄弟都有情份,看到这般下场必定痛心,若他活着,此时该当偎进自己的怀里掉眼泪,可他现在已经不能了,自己也再无法替他擦拭泪水。李俊披衣起身,踱到庭中,燕青正站在月下吹着一首断肠箫曲,那曲声低抑哀伤,幽咽凄怆,诉尽悲凉。他眼望星空,想起阮小二、阮小五,想起石秀,想起李立,想起所有已经战死沙场的与他饮酒畅谈过的兄弟们,还想起忠义堂上的吆喝划拳声,想起罗真人“大限到时,岂容汝等留恋乎?”那句话,最后不知为何,竟想起了娘亲那个流星扑怀的梦,忽然觉得那繁星璀璨的天河才是最后的归宿,他和兄弟们总要回去,从此没有烦恼,没有忧愁,更没有生离死别,只有永恒的岁月,悠扬的仙乐,还有张顺撑一叶轻舟划开波光鳞动的水面,微笑着向他伸出了手……这荒谬绝伦的妄想占据了他整晚,他彻夜未眠,朦朦胧胧中念着张顺临别时的誓言,认准张顺还没有失信。
宋江人马擒获方腊后不久,穆春、杨林自杭州赶奔睦州与军会合,言说其余六人皆已病故,穆春抱着穆弘骨灰,跪在李俊、关胜、阮小七面前哭成了泪人儿,“三位哥哥,是我没用,你们责罚我吧。”李俊一把拽起他,哽咽道:“好兄弟,我们知道你尽力了。”关胜问道:“张横可曾留下什么遗愿未了?”穆春摇头:“他临死时只是不停叫兄弟。”阮小七泣不成声:“我早知道,他这辈子只为他兄弟活着,这便是他的遗愿了。”穆春抽噎道:“我省得,张横哥哥见不着兄弟会哭鼻子,我怕他哭,便将他和张顺哥哥合葬一处,这样,就再没人能跟他抢兄弟了。”他说着,惴惴不安地瞅着李俊,怯生生道:“哥哥,我……我没做错吧?”李俊含泪带笑地点头:“没错,兄弟,你干得好!”穆春舒了口气:“哥哥说好便好,现在哥哥就是兄弟最亲的人了。”李俊闻言,心下凄惨,柔声道:“兄弟,跟哥哥走吧,往后我照顾你。”穆春道:“当年的浔阳三霸,只剩你我二人了,哥哥自走,我得回家乡去。”李俊道:“你孤身一人,叫哥哥如何放心得下?”穆春道:“兄弟一个爷们,怎么都无妨,就是担心李立哥哥走了,撇下嫂嫂他们孤儿寡母,如何得过?”李俊道:“我会带他们走,兄弟,你还是……”穆春道:“哥哥放宽心,兄弟回乡做良民,再不欺负人了……”轻抚穆弘的骨灰坛,低声道:“我只安份守着我哥哥,偿还半生之孽。”这句话让李俊心神震动,呆愣良久,他想起当年何道士的那句话:“你们浔阳江上那一伙冤孽,杀人无数,劣迹斑斑,还想要个好结果么?”今天的结果,或许真是报应,可最该死的难道不正是他李俊么?为何上天偏要让最清白的张顺惨死异乡,却将他留在世上苟且偷生?是老天无眼?还是太过明智,知道这就是对他李俊最严厉的惩罚?若是后者,那它的目的达到了。
石秀死后,李俊将石秀那句话转致了杨雄,杨雄听罢只管笑着点头:“好,我知道了。”他看起来毫不伤心,但战事一结就病倒了,李俊衣不解带地守他床边伺候汤药,但他的身体还是越来越差,面如枯槁,心似死灰,只有在跟李俊谈起石秀的时候才稍微像点儿人样,李俊时常攥住他手劝慰他,就像石秀当初对他所做过的那样,可惜杨雄不是他李俊,他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杨雄滑进鬼门关,宋江大军起程返京的前两天杨雄精神突然转好,容光焕发,神清气爽,李俊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他在杨雄脸上看到了与张横神似的那种笑容,转过身极力吞下泪水,杨雄命归黄泉的时候他将头伏在被里,喘得全身红紫却欲哭无泪,他轻声喃着:“三郎,我对不起你。”同时意识到自己在军中已再无牵挂。
返京途中李俊诈称风疾,他并非藏头露尾只是不想将话说得太过直接,宋江亲来探视,满眼垂泪,李俊道:“哥哥莫误回京限期,恐怕朝廷见责,但留童威、童猛二人照顾兄弟即可。”宋江无不应允,悲泣道:“兄弟定要养得病体痊愈,哥哥再也禁不起手足折损了。”李俊道:“哥哥莫以李俊为念,兄弟自是会好。”宋江叹道:“当初我们兄弟一百零八人梁山聚义,满指望此生常聚,永不离分,不想今日中道凋零,满目伤怀,还记得那年燕青在秋林渡射雁,我曾将我们兄弟做比,有感而发……”他说着,吟诵起来:“山岭崎岖水渺茫,横空雁阵两三行,忽然失却双飞伴,月冷风清也断肠。”李俊重复着后两句:“忽然失却双飞伴,月冷风清也断肠,月冷风清也断肠……”不觉心碎魂飞,愁思入骨,宋江失神片刻,忽地抓住他手痛哭失声:“兄弟,哥哥是不是错了,是不是错了!”李俊哽了一下,怅然道:“不,你没错,他也没错,既然他能明白你,我就和他一样明白。”宋江道:“兄弟说得可是张顺兄弟?他最是让我疼得连心透骨,他现在成了神,我却总惦着他在江洲做卖鱼牙子的日子,他和铁牛打架,把铁牛灌成水牛,然后又不打不相识地握手言和,听说我喜欢鲜鱼特地送到牢里,见我吃坏肚子又忙着买药,得空就陪我吃酒……那时他多快活……”这些话如锉刀一般刮磨着李俊所剩无几的克制力,李俊的手指掐进被中,语不成句:“哥哥,别……别说了……别再说了……”宋江截住话头,定定地瞅着他,忧心忡忡道:“兄弟,你……好吧,兄弟你且静心养病,哥哥在京城等你。”言罢起身,李俊却唤住了他,问道:“哥哥,兄弟自在揭阳岭与哥哥结拜以来,该做的事可是都做了?”宋江一愣,困惑道:“兄弟何出此言?兄弟才干义气尽有,极能为我分忧。”李俊点头:“如此便好,好此便好。”又道:“哥哥,庙堂险恶,奸臣当道,哥哥好自为知。”宋江道:“我忠心一片可昭日月,凡事但凭天意。”李俊淡然一笑:“对,但凭天意!”
宋江军马走后,李俊即刻叫上童威童猛径奔榆柳庄,费保等人闻讯迎出门外,见到李俊大吃一惊,七个人站在太阳底下,相对沉默了足有半个时辰,还是费保先开口打破静寂:“哥哥,张顺的事我们已然知晓,软刀子的厉害,兄弟终于看到了,哥哥你……”“兄弟。”李俊打断他:“出海造船之事就先劳烦兄弟,哥哥还得去接几个人。”费保道:“哥哥有事且忙,一切交给我等,只是哥哥务必快些,恐怕权臣有心整治你等,借你水灌太原城之事发挥,既除了肉中刺,又可收买民心。”李俊道:“兄弟明见,他们干得出来。”言罢略不耽搁,与童威童猛星夜兼程,餐风宿露,一路风尘直扑石碣村,阮小七已自回乡,同着老娘一起照料玉茹母子,见到李俊连声叹息,说玉茹见到李立尸骨便昏倒了,她哥哥也已亡故,她不堪重创病入膏肓,单挂念着幼子无依咽不下气,李俊闻言也顾不得嫌疑,大步进屋去看玉茹,玉茹面黄肌瘦,花容惨淡,见到李俊凄然一笑:“伯伯,我就知道你会来。”李俊道:“我来带你们母子到海外去。”玉茹道:“我去不成了,请伯伯带我孩儿便罢。”李俊慰道:“弟妹休要胡思,若不养好病时,叫我如何对得起兄弟。”玉茹道:“生死有命,不可强求。伯伯,我还有些心里话要对你说。”李俊道:“待病好了再说,不差这一时。”玉茹忙道:“伯伯若不肯听,我死不瞑目。”急得剧烈咳嗽,李俊无奈坐下,柔声道:“弟妹,请说吧。”玉茹抚着胸口平复气息,倚坐床头道:“伯伯,我刚上山时,心中本是欢喜张顺哥哥的。”李俊道:“我晓得。”玉茹道:“那年我正当韶华妙龄,自恃美貌出众,温柔手巧,思量张顺哥哥理应喜欢我,时常借故找他要他陪我说话,他说着说着就会提起你,眉眼里透着让人着迷的痴,一句话一个微笑都将情谊流露个彻底,可是他自己却察觉不到,察觉不到……”她的眼泪流了出来,李俊却只管低着头,静静地听她说:“他竟恁般迂,早已情根深种却只将你当成哥哥,我从旁看得清楚却不点醒他,我恨我怨我不甘心,想他怎么会喜欢男人呢……后来我又看出你心里也有他,本想做个好人戳穿那层纸,可到底还是怨,我就一直看戏,伯伯,我……我……”她话语塞住,掩面痛哭,李俊叹息一声,摇头道:“弟妹何苦自责?这都是我和他的错,不干任何人事。”玉茹哭声稍定,擦拭泪水道:“不管怎样,话说出来就痛快多了,伯伯,我虽有错,还望哥哥看我夫君份上,好生照看我那两个苦命的孩儿。”李俊道:“从今以后,他们就是我的亲生儿子!”玉茹面露狂喜,深深叩首,李俊连忙阻止她:“这是我该做的事,弟妹不必如此。”玉茹抬头看着他,秀眉舒展:“伯伯是顶天立地的汉子,过去我不懂张顺哥哥为何痴心于你,现在懂了。”
李俊到石碣村的第二天玉茹便香消玉殒了,众人将她与李立合葬,匆匆料理了后事,两个孩子只得二三岁,没日没夜哭着叫娘,李俊哄着他们,抚摸着他们胸前银光闪闪的长命锁,又想起张顺,泪不能止,这长命锁是张顺央郑天寿亲手打制,特地送给孩子们的见面礼,当初送锁时张顺还说要将两个干儿子锁住,让小家伙们忘不了干爹,可现在孩子们却再也见不到他们的干爹了,等到他们长大,也将再想不起曾经抱过他们哄过他们的干爹的模样……李俊搂紧孩子,乱了很久方才醒过神来,叫童威童猛看护孩子,又叫阮小七帮着弄条船,打算再上梁山看看,阮小七本想陪他,他坚持说很想一个人,阮小七便由了他,只送他到芦苇荡就回,临别时又低低地唱起了渔歌,渔歌轻柔,一如当年,只是八百里梁山水泊之上,扁舟之内,再也找不到阮小二、阮小五、张横、张顺的身影,他们都走了,像风烟云雾一般散去了。
李俊撑起竹篙,打了一个暗哑的忽哨,任无边无际的回忆潮水将他吞没,芦苇荡里没有花结,可他看见了张顺挂满水气的细长睫毛,水泊之内没有异动,可他觉得张顺下一刻便会露出水面笑着把住他的船沿,他闭上眼睛,耳边尽是张顺轻唤“哥哥”的声音,他睁开眼睛,目之所及都是张顺的影子,他走到残败的西南水寨,张顺拉起他手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哥哥保证不发火?”他走到不复存在的忠义堂,张顺笑意盈盈地招呼他:“哥哥怎么才来,害兄弟等得苦。”他走进凉亭,张顺正急得团团转:“哥哥你说啊,兄弟真不明白。”他走到天王墓前,才唤了一声:“天王哥哥……”张顺便眉头深锁地问他:“哥哥,道长哥哥的琴声,天王哥哥会喜欢么?”他踏进后山的花海,张顺正坐在树下等他,他疾步跑过去想抱住他却扑了个空,他仰倒地上,呆望蓝天,听着鸟儿的鸣唱,毫无还手之力地承受着这死一样的静寂,“兄弟,我回来了,你呢?”他小声地说,然后一遍遍地说,越说声音越大,最后便成了嘶声呐喊:“兄弟,我回来了,你呢?你呢?”群鸟惊飞,狡兔流窜,大片大片的树叶落下覆在他的身上,多得几乎可以将他埋葬,他抓扯着杂草和泥土,如痴如狂地幻想着张顺能来抱住他,抚着他的额头说:“哥哥,是我,是我……”可幻想终究是幻想,他感受不到张顺的气息和温暖,却能感觉到自己置身绝望深谷,禁不住哭了出来:“兄弟,你别逼我,我真受不了,真受不了……”他念着这句话入睡,直到童威和阮小七将他唤醒。
醒来一切如常,他还是要面对未知的前路,他想让阮小七跟他走,阮小七说自家祖居于此,故土难离,李俊知他性情豪爽,机灵利落,倒也放心,嘱咐了他几句,道过别,便叫童猛雇辆车同两个孩子慢走,他与童威骑马先行,童威问他何往,他目光深邃,沉声应道:“杭州,西湖!”
天亮了,雨停了,李俊站起身来唤过童威:“该说的话都说了,咱们走!”言罢大步离去,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回头,也因此未能看到湖面上泛起的层层涟漪。
李俊与童威策马疾驰,将近榆柳庄时忽听有人在身后大声地笑:“飞龙在天,早登九五,阁下魔障已除,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言罢又是一阵狂笑,李俊心神一凛,勒马回看,身后茫无人烟,连道鬼影儿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