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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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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俊义上山足有二月有余,宋江吴用方肯放其返乡,随派杨雄、石秀前往大名府打探消息,二十余天后杨雄带着浪子燕青回山,言说卢俊义被管家李固所害诬为造反,已下了死牢,石秀现在北京城内,必得实信,宋江大惊,召集众头领商议对策,众人七嘴八舌一场,终无定论,宋江正惊疑间,忽得戴宗来报“石秀为救卢俊义亦陷牢中,大名府已排兵布阵,深沟高垒,单候梁山军马厮杀建功”,众头领闻罢暴怒,群情激愤,摩拳擦掌,恨不得一时杀将起来将大名府踏为平地,宋江与吴用也思此战难免,当晚即议定出战人数,由裴宣写了告示发往各寨施行。
李俊看罢裴宣告示,晓谕众水军头领只在三山水寨把守,非号令不得妄动,阮小七、张横大失所望,抱怨攻打大名府这等大事竟没水军的份儿,公明哥哥好生偏心云云,李俊道:“攻打大名府本就无需水军,我等肩负防守山寨重任,非同小可,若与马步军一起攻打大名府,官军趁势来袭,如何是好?公明哥哥安排甚是有理。”张横嚷道:“哥哥,看个小水泊子哪用得着咱们八条汉子?前次打华州公明哥哥还不是带了你和我兄弟?他总是不耐烦带我!”张顺劝道:“哥哥休恁般说,公明哥哥待咱们兄弟如亲骨肉,你害风寒时他一天三遍探视,又怎会不耐烦你?”张横道:“他嫌我是个粗人呗,不认识字,第一次见面还险些请他吃了馄饨……要我信他不计较,除非这次带上我。”众人闻听都乐,阮小七推他一把道:“你耍赖啊?公明哥哥可不吃你这套。”张顺笑道:“哥哥,公明哥哥宽宏大度,哪会记得这等小事,山寨中险些误他性命的兄弟颇有几个,公明哥哥还不是一概心无芥蒂?哥哥莫胡思,公明哥哥最有主意,我等只听公明哥哥的便是。”他这一句话里连带四个“公明哥哥”,听在李俊耳中分外别扭,李俊紧拧眉头,一种久远到早已忘却的不安感再度主宰了他,当年宋江离开揭阳岭前往江洲时他便是这般感觉,那时他还当自己担心的是宋江,现在才明白真正的根源所在。他低头抿了口茶,竭力做到对这种感觉视而不见却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在梦里、在心间、在夜深人静的月光下,他也时常低声念着张顺的名字,一千遍、一万遍,乐此不疲,从不厌倦,他太清楚喜欢频繁念叨一个人的名字到底意味着什么,心里顿时像被几百只利爪揉搓撕扯过一般难受,几乎忍不住要将这种强烈的感觉发泄出口,可张横又抢先了他一步,“公明哥哥公明哥哥,你张口闭口都是公明哥哥,他原比我还更像你亲哥哥!”阮小七咧嘴一乐,从旁煽风点火道:“这不明摆着的么?你可算知道了!”张横脸一白,嘴唇哆嗦,眼圈泛红,泪水很快滚落下来,他这个鞭抽杖打斧砍刀劈眼皮都不会眨一下的船火儿,此时竟哭得像个被抛弃的孩子,张顺慌了,恼火地剜了一眼阮小七,照例搂了张横温言抚慰,可今天张横就像中了邪,任张顺好话说尽、手段用尽,他却只管无动于衷,张顺束手无策,急得满头大汗,一脸哀求地看向李俊,李俊吞不下这杯苦酒,神情漠然,用冷冰冰的眼神回视着他,一言不发,这种反应似乎大大出乎张顺意料,张顺僵了下,突然停住口中话语,茫然失措地看着李俊,张横也止了哭声,满眼泪光地瞅着他兄弟,三人间的气氛骤然变得诡异非常,阮小七笑得打跌,抱一坛酒,就着一碟小菜,吃得津津有味,幸灾乐祸道:“三位,今天这出戏是叫‘揭阳岭英雄争风,浔阳江霸主吃醋”吧?端的好看得紧!”李俊脸上一热,匆忙起身便走,经过张顺身边时,他分明感受到了那道紧紧跟随的目光,不觉神思恍惚,若是那道目光再热切些,他必会停下脚步,不顾一切地将他拥进怀里狂烈地吻他,他也会像张横那样逼问自己和宋江哪个重要,不得到满意的答复绝不放过他,他有太多的话想对张顺说,可惜那道目光太过澄澈。
当天晚上,张顺踱到李俊的门前,徘徊半晌不敢进屋,李俊躺在床上,努力集中精神看书,前几天公孙胜推荐给他的这本《孙子兵法》他已读懂大半,正待今天看完后即向公孙胜请教不通之处,不想偏偏碰上命中克星,他的眼睛瞪着书上的字,却无论如何无法将它们连成一句完整的话,他愤恨自己的不争气,咬牙切齿地大声念诵起来,他依然搞不清读得是什么,但声音却越来越大,显得抑扬顿挫、慷慨激昂,仿佛已完全沉浸其中,他就是希望张顺这样以为,他明知张顺眼里根本看不见他这只猎物,却还是可笑地想向张顺宣示自己并未完全沦陷,体内尚留一丝不可轻视的抗争力量,他是浔阳霸主,是混江龙李俊,他有属于自己的倔强的自尊,尽管张顺素来对他恭谨有加、殷勤知礼,他却确信自己的自尊曾一次次地在张顺面前被扒得半点不留,他不想总是这样,于是今天决定奋力挽救,故意装做一心读书,盼着门外的访客知难而退,好在张顺一向善解人意,默然驻立良久,随即转身而去,这时候李俊知道自己又错了,他的声音开始变调,带着抑制不住的急促与颤抖,将内心深处的渴求不留情面的揭给他看,他羞惭无地却难以自控,坐起身狠狠地将手中书摔向门外,高声喝道:“回来!”这声喊一出口他就又开始慌了,忐忑不安地盯着张顺的背影,惟恐他听不见,不理会。
张顺停步转身,凝望着他,目光异常温柔,这一刻李俊的心头突然掠过一丝毫无道理的直觉——张顺对自己的感情和自己对他的感情其实是一样的!这个发现令他心头狂跳,喉咙干哑得几欲失声,他跳下床,赤着脚扑到张顺身边,渴望想将他眼底的深情看得更真切些,张顺俯身拾书,他连忙双手扶起,迫切地去看他的眼睛,张顺立刻低下头,将书恭敬奉上,“哥哥。”李俊不接,他无力去接这本书就好像无力接受自己刚才的直觉实则不过是个自作多情的错觉一样,张顺的目光依然清明透彻,从中再也捕捉不到任何异样情愫,或许那种情愫本来就没有出现过,李俊猜想它应该仅仅只是自己情感的一个投影,今夜月光暗昧,最是适宜异想天开。
李俊转身进屋,坐在床上沉默不语,张顺站他身边轻声唤他:“哥哥,哥哥!”李俊寒着脸道:“哄好你哥哥了?”张顺答道:“好了。”李俊又道:“他好了,你便来哄我?”张顺点头:“嗯。”略微一顿,忽地摇头,一迭声道:“不,哥哥,不是,绝对不是。”李俊道:“你什么都不用说,你没有错,我也没生气。”张顺愕然,轻唤了声:“哥哥……”便再没说话,他的伶牙俐齿在山寨中是出了名的,此刻却全无用武之地,李俊将他那套惯用说辞堵得进退无由、山穷水尽,只是想逼他说些别的,说些既不是敷衍也不是客套、既不是为了哄人开心也不是为了维持彼此情面的真心话,哪怕是吼,哪怕是怒,哪怕他会质问自己为什么总是阴阳怪气、不可理喻!
“哥哥早些休息,兄弟走了。”张顺终是不肯应对李俊甩给他的这道难题,匆匆道个别便转身逃之夭夭,他这次走得极快,李俊再次喊他“回来”时他再没回来。
之后的一段日子张顺比过去加倍乖巧,再没说过可能会令李俊不高兴的话,并且卯足了劲儿地照顾李俊讨他欢心,这让李俊感觉怪怪的,张顺似乎是在赎罪,可他有什么罪呢?李俊细细回想,恍悟这件事的起因不过是由于张顺无意中在一句话里连说了四个“公明哥哥”,就因为这句话自己便无法忍受了,私下判定张顺罪无可恕、不可原谅,即使是传说中最残忍的暴君夏桀商纣也不至来得如此专横霸道,他用不冷不热的态度惩罚张顺,张顺虽然甘心领受却仍然不知错在何处,因为他确实没有错,在除自己和张横以外的所有人的眼中他都没有错,然而他真的没有错么?李俊迷惑了,张顺有自己的情感和爱憎,他自是可以将他的公明哥哥放在第一位,可自己呢?张横呢?有人远比宋江更需要他更在意他,不是么?
李俊决定不再惩罚张顺,因为这同时也是在惩罚着他自己,他与过去一样对张顺关怀倍至、百依百顺,即使张顺想要赵官家的脑袋他也会二话不说连夜启程赶到东京将它剁下来,他尽力想让张顺明白自己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可张顺却好像对他越加疏远了,这次的惩罚显然给张顺留下了极深的阴影,他不再像过去那般爱笑爱说话,尤其是当着李俊的面,他每说一句话都要想上半天,好像惟恐哪个词斟酌不当会惹得李俊大发雷霆,李俊感觉到他的畏怯,心如刀割,痛入肌骨,却不知如何弥补自己的过错。
山寨中每天都会收到大名府战报,宋江人马旗开得胜,攻无不克,逼得梁中书紧闭城门,坚守不出,宋江三面下寨,往山寨催取粮食,誓要攻破北京城,正僵持间,朝廷忽派蒲东巡检大刀关胜同着丑郡马宣赞、井木犴郝思文率一万五千精兵直取梁山,此围魏救赵之计也,宋江得信,一面撤军回山,一面命梁山马步水军严阵以待,等候时机两面救应。
李俊聚集众水军头领商议,传令各守本寨,不得擅自出战,嘱咐阮小七:“特别是你,与我消停守着。”阮小七怪叫道:“哥哥干嘛说我,水军中我最老实,这话该嘱张顺,他仗功夫好,最爱水中取巧。”张顺忙道:“哥哥放心,我听哥哥的,绝不出事。”李俊看着他,柔声道“我又没说你,你自是省心。”言罢,命众头领散了,回寨准备,却唤张顺道:“兄弟,若遇半点不妥,速来叫我。”张顺冲他一拱手,应道:“是!”转身离去,李俊愣在那厢,细细品味他的那声回答,总觉得那声“是”里包含着某种不能言说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