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空间》露浓

14、香散

　　曹操恢复知觉的时候，就看见那张金发碧眸清俊无匹的脸再一次在眼前晃悠。他急抽一口凉气，然后忍不住破口大骂道，“你这混账，我饶不了你！”

　　那双绿色眼睛里闪过一丝仿佛被一刀扎在胸口的剧痛。但尽管满目伤痛，面前那人只是退后了几步，躬身一礼，然后不卑不亢地轻声说道，“丞相，彧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彧虽不才，奉教于君子矣。”

　　那人退后的时候曹操已经看出，那不是会一剑刺向他的人，而是他最敬爱信赖的爱德华。不，不只是爱德华；而是他的王佐之才，是他曹操的张子房——荀彧，荀文若。他忙忙地伸出手去，本想道歉的，但听见荀彧这话不由突地一愣。交绝？曹操愣了很久，终于带着几分困惑，先是指了指荀彧，接着指向自己，问道，“你我二人，已是到了交绝的份上？文若，这么多年了。我做了什么，如此大逆不道，非让你和我割席断义不可？学谁不好，你非学管幼安那自命清高的迂腐之辈！”说到最后曹操已是怒了，尽管他面前是两世的知交好友。

　　“与丞相二十年余年情义未能忘，”荀彧略略抬头，直视曹操，“然人臣志节更不敢忘。”

　　“人臣？”曹操又是一愣，然后忍不住冷笑，“说起来，这二十多年，你从来没叫过我主公。明公也好，将军也罢，然后丞相唤了十来年，就是不肯叫一次主公。”

　　“丞相，荀彧乃大汉尚书令。”荀彧一字一顿地念道。

　　曹操一脚踹在了桌案上。“说白了，就是要和我对着干，是不是？”他怒吼着，“你这还要提醒我，你对大汉忠心耿耿，并且还是位高权重的尚书令，有能耐钳制我，是不是？你想跟我斗么？你以为这么多年我来一心军务，将钱财人事都交给你处理，我就不会玩内政了——你怕我整不死你？！”

　　“彧被丞相唤至寿春，又能做甚？更何况，二十年前彧便以为丞相堪比霍子孟；而彧之才干、权势、野心，无一能及上官桀，”荀彧面无表情地说道，“只不想丞相才略虽能与霍子孟比肩，却无霍光忠贞之志。”

　　“堪比霍光有什么好？”曹操冷笑，“等着我死后那小皇帝还有你这般人杀光我满门？”

　　“彧为几位公子不平矣！丞相以为他们是蛮横跋扈、无恶不作之徒？”

　　“好，好，”曹操气得一把抓起桌案上的一卷竹简，狠狠地朝着荀彧的方向将砸了出去。竹简擦着荀彧的肩膀掠过，然后飞了好久，才“咚”的一声落在了地上。这整个过程中荀彧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曹操气汹汹地指着他吼道，“好，你就守你的死节吧——就这么确定我不会杀你？”

　　荀彧静了片刻，又是深深一礼，说，“丞相，荀彧就此别过。”

　　“你给我站住！”曹操大喝了一声。

　　荀彧便停了下来，缓缓转过身，一双春雨般碧绿的眼睛平静淡然地看着他，只唯独将下巴抬得比平常高了些。曹操瞪着面前那张脸，眼前掠过无数景象：荀彧初来相投时闪亮的眼眸，还有自己的欣喜若狂；官渡决战时那寥寥百余字便让自己彻底安心的书信；为他推荐人才时脸上淡淡的微笑……突然间熊熊大火吞噬了这一切景象；他最疼爱的女儿从火中走出，缓缓走近他身旁。曹节的脖子上套着白绫，面上挂着一个他无法解读的笑容。他骇然伸出手去想要拉住女儿，却突然听见有人冷笑道，“曹贼，你看我是谁？！”

　　曹节、大火，一切都消失了；他的面前又只有那张金发碧眸的脸。而曹操却忍不住伸出手去按住了腹部。在官渡的中军帐中，荀彧的幼弟就这样抬起头来看他，狰狞地冷笑着，然后一剑插在他的胸腹之间。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这是一个无法无天的世界，他为什么偏偏要在这里执着于什么仁德恩义？他的每一次不忍，每一次犹豫，到头来只能让自己死于非命。再这么优柔寡断下去，他会被不断的杀戮永远困在自己的潜意识深处。眼下他又怎么能让荀彧走出去？

　　曹操缓缓地拔出佩剑；剑刃擦着剑鞘，带出一长串刺耳的金属声。长剑拔出一半的时候，他顿了一顿。

　　还是不行么？就算金发碧眼，你也还是你么？

　　但就顿了这么片刻，然后他“刷”的一下将佩剑拔了出来，丢到荀彧的面前。“文若，这便是你所坚持的。”曹操说道。

　　荀彧并没有辩解。他只是捡起地上的长剑捧在手中，又是一礼。而曹操则是大步踏出门外，根本不敢回头偷看一眼。门外的世界一片血红。西垂的红日已是一般落在地平线后，马上便要彻底消失了，最后的曙光将空中云彩和大地平原染成一片红彤彤仿佛火烧。曹操漫无目的地朝着太阳落山的方向走去，没走多远，发现面前居然横着一条河。

　　曹操顿时觉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用探头望他也能猜到那河里是什么，但定了许久之后他还是迈开脚步，一点一点走到河边。果然就像他想的一样：沙包一般堆积的尸体，被鲜血染成天空中火烧云一般颜色的河水，还有刺鼻的腐臭味。曹操站在河边，默默地看着那些一眼望不到头的尸体，一点一点从上游铺到下游，人的骨肉比水还不稀罕。曹操很神奇地没有觉得震惊或者恐慌。活了这三十多年，他终于看习惯了这个噩梦。

　　坑杀男女数万口于泗水，水为不流。他的大业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明公，明公！”他听见有人唤他。抬头望去，正看见夏侯渊纵马上前。待他终于能看清夏侯渊的脸，周围大军也是从虚无中现身；步卒，马匹，旗帜，在血色的天空下陈列。曹操四下环顾，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是他的故事，他的军队，他的世界。“前方便是郯县，”夏侯渊说道，“陶谦老叟固守城中。明公以为当如何？”

　　曹操打个手势让亲兵手将自己的坐骑牵了过来，然后翻身上马。“走，去郯县，”曹操说道，“这一次我不会让陶谦有喘息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