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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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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七八岁的我对于家乡的概念,已经完全模糊了。我甚至不知道我在怎样的一个地方出生,这个地区有一个怎样的名字,居住的是怎样的人。在我开始有记忆是,就没有同龄孩子拥有的朋友和游戏的时间,更没有见过我的父亲母亲。照顾我的是一个老女人,据说她是我的外婆,但是我从来不承认。根据她的外貌特征来看,她那张沟壑纵横的苍老到不一般的脸怎么也标志着她最起码也得是我外婆的外婆,再说,我讨厌她。
我的家境很好,至少我不愁吃穿,更不可能像我在窗口看到的其他孩子一样,捡到剩饭剩菜都欢呼雀跃。我的房间可以塞十个大人同时住进去,床头也放满了各种各样的布偶,所有的侍女仆人也都对我毕恭毕敬。我似乎是什么都有了,但是除了物质方面,我就只剩下那个该死的老女人。她是和我说话的大活人中唯一一个和我有血缘关系的,虽然我一直很不愿意承认这个改变不了的现实。
我像每个调皮的孩子一样贪玩,但总是被她关在房间里学习各种规章制度,文明礼仪,语言和音乐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在清楚自己是处在就是想把房间挖个洞也找不到,不可能找得到工具的环境中后,乖乖地任命被培养成了一个有教养的女孩子。但是每次她把我送出去,不是在舞会就是在宴会上和其他小公主见面的时候,都没有注意到我总是在她们华丽但是在我看来奇丑无比做作地要命的背后死命地做鬼脸。当然,即便是她口中的家庭舞会,我也没见过我的父母。
并且,她在我九岁不到的时候,把我带了出去,说是要送我走。导致我在逆来顺受的童年时期里做出了最大的反抗——我死命闹着不肯出去,不管她是好声好气地规劝我外面又多好玩还是随便抄起一个藤条之类的东西把我打到瘫在床上奄奄一息,我都誓死不踏出房间一步。但是最后我还是输了,因为在我某天被打的半死不活又痛又饿地昏倒在床上后,第二天我就出现在了离家起码十万八千里的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醒来时因为惊恐而发出的嘹亮哭声吓坏了可怜的赫兹塔雅镇客栈的掌柜,但是我发誓我绝对哆嗦地比他厉害。
那个老女人把我封锁在了客房里——她会法术,这个国家里的人其实都会一些法术的,只是我当时不知道而已。那时候我一边大吼着管她叫该死的巫女一边死命地摇动着门窗,但是它们非常尽忠职守地一动不动,誓死要把我锁在里面。我又急又气又哭又闹,但是窗外的人不是在看热闹就是毫不在意的路过,于是我就开始莫名其妙地对这个人心冷漠的小镇不看好。
第二天老巫女把我放出去了,但是她还是抓着我的手拖着我走。赫兹塔雅镇的西街是明媚而温暖的,并且永远散发着一股香甜的气息。香气来源的那家店门口,永远站满穿着白色纱裙,头发高高盘起插满各种饰品的年轻女孩子。而格拉迪斯,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刚刚被送到这里的时候,我倔强而愤怒地看着格拉迪斯,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我讨厌黑色头发的人。”那个老女人听到我这句话的时候脸色瞬间一变,接着呼吸也紊乱起来,她一把用带着巫女才有的尖锐长指甲的手狠狠抓住我的肩膀,把企图转过去不看格拉迪斯的我重新扭过身去。我把脑袋垂得很低,但还是不可避免了看到了格拉迪斯发梢的末端——她不盘头发,并且那头黑发一直长到脚跟。
我也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讨厌黑色头发的人,这种人虽然少见但是也不受歧视,他们和普通的银发人是一样平等的。很可能我只是对黑色有种与生俱来的厌恶而已,之所以把话说得好像我和黑色头发的人有什么深仇大恨非报不可,其实也只是想拼命表达自己的厌恶好让自己对眼前这个陌生人的恐惧隐藏的好一点。不过在我抬起头狠狠地瞪着格拉迪斯的时候,她并没有生气,只是抿着小巧的嘴唇温暖地笑了笑。
然后她朝我走过来。她穿着和普通的女孩子一样的白裙子白凉鞋,举手投足之间却有天生的高贵优雅的贵族气势。她很自然地走到我面前,单膝跪下,她抓住我的手的时候,身上随风飘摇的裙摆在我眼前幻化成浓重的雾气。她似乎在恭敬地低着头的时候说了什么,但是我并没有听清楚那句话的具体内容,只知道那是个很优雅的发音而已,并且在我反应过来的时候,眼眶已经莫名其妙地湿透了。
我就这么被留在了格拉迪斯的西点店里。那个老女人在第二天就走了,而留在格拉迪斯家的当天她也没有睡,甚至拖累我也没有怎么睡好。在三点钟的时候她一把把我从沙发上拽起来(她非要坚持让我和她一起睡沙发,导致我一晚上都迷迷糊糊),苦口婆心地教导我要听话要乖不要给别人添麻烦。我听得昏昏欲睡,除了几个早就听腻了的短语现在还有点印象之外,那晚留给我的所有记忆就剩下“盼天亮,天快亮”,而天真正亮的时候她就走了,和我道别了之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我看着她佝偻沧桑的背影,忽然间觉得有些难过。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揉着发酸的眼眶的时候,格拉迪斯从房间里走出来。她从身后张开手臂把我抱起来,拍拍我开始微微颤抖的脊背,对我说,“去房间里睡觉吧,多睡一会儿。”她的怀抱和声音柔软甜美,而我整个身体都在发痛发酸,挨我外婆打时候留下的伤还没好——我是第一次在心里叫那个老女人外婆。
我进格拉迪斯房间的时候只看到脚下的木地板和格拉迪斯的拖鞋,其他的什么都没看到就被她轻轻放到床上盖上被子了——我连床单的颜色是什么都没看见。我甚至对这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一点小孩子该有的好奇,只是觉得自己太累了。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还是天快大亮的时候。我是特别干脆的醒来的,对睡眠没有一点的依恋,睁开眼睛后就神智特别清醒。并且我很快反应出来,这是第二个天亮了,我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现在清醒的我又变成了一个正常的小孩子,开始好奇自己现在的陌生处境,但是我刚刚想爬起身,就被什么挡了回去。
我抬起头,看见格拉迪斯放大的睡脸。我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着她。她的脸颊轮廓分明,皮肤在昏暗的房间里透出很自然的白皙,她修长的双臂环着我的腰,把我用力地揽在了怀里。她黑色的头发如同瀑布一般自然地倾泻而下,满满地铺着小半张床。我伸出不受她双臂束缚的小手,轻轻地抚摸着我曾经最讨厌的黑色长发。
她睡得很轻,我看着她纤长浓密地如同黑蝴蝶翅膀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半个小时一动也不敢动。最后我乖乖地把脸贴在她胸前,吸了吸鼻子,周身都是那种自然的浓郁的甜美香气。没有原因的,对于来说眼前的这个人,似乎一下子没有这么讨厌了。
我刚刚闭上眼睛的时候,她却醒了过来。
她醒地很慢,抱着我的双臂开始收紧,然后把脸埋在我肩膀上蹭了蹭才缓缓睁开眼睛。她看着瞪大双眼惊恐地看着她的我,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顶。我看到自己长长的银色发丝夹杂在她的黑发里,听见她声音细软地说,“醒啦,你睡了好久了。”
我有些拘谨地缩在她的怀抱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身上厚重的衣服已经被换了下来,现在穿着一条白色的小睡裙。似乎也是洗过澡了,手上胳膊上的污渍都消失地干干净净,露出了斯维尔国度的人特有的白皙皮肤,身上散发着类似沐浴露的淡淡香气。然而这段时间内我对这么多变化的产生没有丝毫的察觉,一直陷入沉睡里。也就是说,她在我睡觉的时候,把我拖到浴室去扒了衣服洗了澡,并且还帮我重新换了衣服吗?也就是说我这几天挨打挨骂留下的痕迹都被她看到了么?
我穿着小睡裙打了个强烈的哆嗦。
格拉迪斯很快放开了抱着我的手,原先我认为她察觉到了我的难堪,刚刚抬起头眼里透出感激的神色,就发现她只是觉得我冷了,下床拿起一条放在沙发上的小外套轻轻地给我套上了之后,再次伸手把我圈在了怀里。她用纤细洁白的手轻轻梳理着我有些凌乱的银色长发,小声地问我:“你叫阿卡莎?”
“嗯。”我坐起来后抱着自己的双膝,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谈话再次陷入了僵局。过了一会儿,格拉迪斯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肚子饿了吧?你奶奶说你好久没吃东西了,昨天又睡了一天一夜。”
“是我外婆。”我莫名其妙地纠结起细节,大声地强调着。
“嗯。”她完全不在意我的莽撞,笑着伸手揉了揉我圆嘟嘟的脸颊,跳下床对我说,“我去拿吃的给你。”
几分钟后,我缩在床头,一口一口地吃着格拉迪斯拿来的面包,她坐在我身边,用牛角梳小心地梳理着我的那头银发,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把那些发丝缠绕成的死结梳理开,她伸出手,把我的头发分成两股,小心地放进发圈里。我没有反抗,乖乖地有一口没一口地咬着面包,然后她把小镜子拿过来,放在我面前,“这样好看吗?”
我转了转头,往前凑一点,让自己的脸完全进入到镜子圈起的圆形里。格拉迪斯给我梳着低低地马尾,发圈上有丝带扎成的白色蝴蝶结,一头银发被分开梳着垂在两肩,露出圆圆的脸颊和白皙的耳朵。我眨了眨亮亮的大眼睛,回过头对格拉迪斯用力地点点头,“好看!”
格拉迪斯笑了笑,看着我把最后两口面包吃完,然后摸摸我梳起辫子后完全露出的侧脸颊,“那以后我天天帮你梳,发型有很多种呢。夏天的话披着很难受。”然后她拉着我跳下床,到卫生间去帮我洗漱。
我咬着牙刷,动作胡乱地刷着牙。格拉迪斯站在我身边,对着镜子用梳子小心地梳理着头发。她的头发实在太多太长了,梳理的时候她必须把头发捧在手里,才能梳到发梢。我看着她把长长的黑发梳顺之后垂下来,它们一直长到脚跟。我一嘴的牙膏泡沫,模模糊糊地问,“为什么你都不扎头发呢?夏天会热的呀。”
“啊……我不行的。”她笑笑,还是像原来那样很自然地勾起嘴唇,但是笑容却又温暖又哀伤,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长发,再次我对露出了那种笑容,“我不能扎头发的嘛。”
我还要继续追根究底,但是她似乎是为了扯开话题,又似乎是真的想起什么,迅速的吐出一句,“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你外婆托我照顾你呢。”她很巧妙地用看似正当的理由逃过了收留的说法,似乎是不想让我有寄人篱下的感觉。
“我知道的。”我抬起眼睛,毫不犹豫地说,“你叫格拉迪斯。”